第 103 节
作者:冬儿      更新:2021-02-19 07:30      字数:4787
  在沉落的钝痛中……自幼就熟悉的大悲大悯再次向她袭来。
  有什么能把一脉荒原的哀伤抚平?
  那是谁,于无望中赏给她一份古老、不屑、威严的塬的神秘认同?而少年时竟以为是自己对塬的认同,该有多么无稽!
  既无退身之地也无进身之地的吴为,因塬的认同而了然,而苍然……现在更是明白,塬何止是她和叶莲子的停泊地!
  她的背景可不就是塬!
  有这样的塬在下面托举着她,难道不是最厚实的铺垫?
  事后吴为不断追忆,生怕是幻觉。
  不过她还是在自己面前铺开一张纸——一张从办公室纸篓里捡来的废纸。那时她穷得连稿纸也舍不得买啊,所幸办公室里有许多废纸。等到母亲和禅月睡下,就把案板放在厨房洗碗池上,把纸铺在案板上,站在洗碗池前,一笔一画开始写作。站累了,就坐到马桶上,把案板放在膝上。
  不论厨房或厕所,灯光都很暗,吴为却傻傻地想不起换一个大烛光的灯泡,觉得有个厨房或厕所,不必影响母亲和女儿的睡眠,已是非常满足。
  可是任你风雷激荡,到了吴为笔下都变做无波无澜,死水一潭,落笔不但无言,连字怎么写也不会了。多少次吴为都把笔扔了,而后坐在阴湿的厕所里,听永远漏水的水管,更漏般地滴答漏响。或直挺挺站在厨房当中,对着厨房的景物发愣:溅满油污以及被煤烟熏得黄黑的墙壁,掉了柄的锅,缺一条腿不得不用砖头垫起代腿的桌子,围在桌子四周的破旧布帘,藏在布帘后的腌菜缸,橱柜上扣在碗里缺油少盐的剩菜,代替筷子筒的旧玻璃瓶子以及里面几双掉了漆的筷子……
  这就是她能提供给母亲和禅月的生活。以实求实来说,这些东西还不是她的功绩,而是叶莲子用以支撑了几十年的旧物。她们不但因她的过错承担羞辱,还要跟着她过如此贫困的生活……
  吴为再次钻到橱柜底下,在破罐烂碗的缝隙中,找回扔掉的那支圆珠笔,一角二分钱一支,竹杆儿,再没有比它价格更为低廉的笔了。
  她也再次写下小说的题目,虽然直到东方开始泛白,仍然没有写出几个可以叫做小说的文字。
  小说发表后,吴为想到的只是母亲和禅月,那两个与她一起浴血奋战、至亲至爱的人。
  看着变成铅字的字,总觉得不是真的,区区一百元稿费,竟让她觉得像百万富翁那样富有,简直不知道怎么花。自己挣的,自己挣的!
  叶莲子更是激动,她比吴为更明白这件事对改变她们社会地位的意义。这辈子她是苦尽甘来了,受人欺凌的日子终于熬出来了。就连和顾秋水结婚的时候,叶莲子也投这样明白清楚地笑过,那是让苦难炼出火眼金睛后才能有的明白和清楚。成功鼓舞了吴为,不但使她的眼睛从过去转向未来,也让她睁开了眼睛。
  举初的惊喜过后,吴为感觉这才把胡秉宸真正放下。在这之前不过都是强迫,强迫自己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手术,把胡秉宸从自己身上割下去,而且是没有麻醉剂的生吞活剥。
  吴为终于在那个院子里成为作家,或者不如说,她正是在那个院子里爬起来,站起来,挺直了腰杆的。
  那个大院里有她们的大耻大辱、大喜大恨,有她们含着血泪苦斗的回忆……
  9
  自与白帆联手战吴为之后,胡秉宸以为再也不会与吴为有什么关系了。
  可是当他在报纸上看到那个名字,就知道是他的吴为,而不是别人的吴为。
  为什么总是在有关文化艺术界的消息里睃寻不已?好像他早知道早晚有一天会在里面看到她的信息。即使找不到她的信息,时不时也有一种感应,好像吴为知道他会注意这个栏目,便有了与她一起看报的感觉。是啊,怎么可以那样对待她?就像他和白帆两个人各自站在吴为的左右,他从右边抽了她一个嘴巴子,白帆又从左边抽了她一个嘴巴子,即使这样他们还不肯罢休,还联手写了那封信。这无异于把她的脸打得又红又肿不算,还剥去了她脸上的皮。如今这个被他们剥了脸皮的女人,没有回手就报复了他们。
  他想起那个晚上,当着吴为的面,如何故作亲昵地拉着白帆的手,紧拥着白帆坐在吴为对面的沙发上,以及如何把吴为堵在门口,当着白帆的面洗清自己。幸亏他心一软,放走了吴为,否则今天更加无地自容。
  从看到那一则消息起,那个晚上因吴为造访而生的嫌恶,也在瞬间了无痕迹。吴为在他心中的价值似乎也不断升值,就连她偷人养私生子的事也淡薄得不值一提了,就是提起,也肯定有她未曾向人申诉的根由了。胡秉宸慌乱起来,突然想到把吴为“轰”走的这些年里,她是不是又结了婚,或是有了男朋友?要是有了男朋友,那男人此后更会下死力气追求,非把她弄到手不可了。
  时间在他耳边突然咔咔响了起来,每响一下就提醒着随时可能发生的事变。可他又自信地想,吴为对哪个男人也不会动心,除了他,他敢说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她。可是他得赶快做点什么,赶快,否则就晚了。
  他在办公室里急急踱步,散漫的思绪渐渐收拢,终于设计好一个周密的计划,拿起电话对总机说:给我接某局长。幸亏某局长在。
  “怎么样,听说咱们干校出了一个人才……”
  某局长没等他说完,便接着说:“对呀,我们局的吴为伺志写了一篇小说,还得了一个什么大奖……”
  某局长说到吴为的时候,口气和在干校时没什么两样,哪怕吴为像董存瑞那样,抱个炸药包,舍身炸了敌人的碉堡,人们也不会改变对她的看法。她的写小说、获奖,就跟她偷人养私生子一样让人瞧不起,同仁们议论起这件事的时候,多半也是如此。觉得出版社也好,评奖委员会也好,不是中了邪就是和吴为一般乌烟瘴气的狗男女,怎么让这样的女人出了头!那些人越是让吴为出头,他们就越是使劲踩住压在吴为身上的脚,否则她还不得和他们平起子坐?说不定坐得比,他们还高。
  “你可不可以告诉她,我想看看她得奖的那篇小说。”胡秉宸当然可以让秘书去找,可这不正是一个与她见面的正当理由?
  “哦?好,好,我马上通知她。”某局长觉得这位胡副部长真有点大惊小怪,不过写了篇小说,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被选上人大代表或优秀党员代表。
  发现那张条子是在快下班的时候,“优秀作家同志:胡副部长要了解你的创作情况。请你将你的作品送交一份至胡副部长办公室,胡副部长家里的电话是……”
  那张条子只看了一半,吴为就感到自己完蛋了,好不了了。这才知道,她的小说,她的奋斗,她的苦难,人们给予她无辜的母亲和女儿的凌辱等等,加起来也挡不住胡秉宸这个小条子。她们辛辛苦苦营筑起来的那道安身立命的围墙,一下子就被这张小条子打得落花流水。一头扑进家里,母亲说:“你怎么了,火烧屁股似的。”
  她一面瞟着屋子里的各个角落,一面回答母亲:“没什么。”心里却有些落寞,婷像有谁答应在这屋于里等她,却没有如约来到。潦草吃完饭,便到附近的公园去,公园门口有部公用电话。下起了早春第一场雨,夹带着上个冬天残留的那点细雪,春风杏花,飞雪飞雨,与当年大如席的雪片是无法相提并论了。灯影在地面的水洼里神经质地抖动着,像隐忍着难以隐忍的哭泣、期待和失望。
  守电话的工作人员注意地看了看她。她的样子也足够奇怪,好像刚从河里爬出来,该不是跳河寻短见的吧?
  按照字条上留下的电话号码开始拨号。她的脑子突然坏得不行,每拨一个号码,都要查看一下写着电话号码的字条,若在平时,这几个号码根本不够她记忆。拨完号码,就紧握着电话筒,像握着期待了一生的机会。
  当电话接通的时候,吴为想起从当年坐在干校的原木上第一次看到胡秉宸,到现在这个电话,差不多十年过去了。她突然感到荒唐,怎么就能把这个根本算不上认识的男人苦苦地等了许久?
  难道在那样的耻辱之后,她还没有把他忘记或怀恨在心?
  她为男人受过的地狱之苦,还不能让她猛醒?还不足以让她止步?
  转过身来,将背靠着放电话机的窗台,目光落进公园的树丛,树丛里有两豆萤绿的光,让她心头一悸。人的还是兽的?
  这时她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轻响,有人拿起了电话筒,接着是一声贴得非常近的问话:“请问是哪一位?”她一惊,将话筒移开,向那话筒望着,好像说话人就在电话筒里或在她的身体里。她等这个声音等了这么多年,现在它来了,把她的身体刺啦一声撕成两瓣,好痛!
  “是我。”“我在报纸上看到那个消息,我想是你,一定是的。”
  “谢谢。”
  “你可以来看看我吗?”“当然。”
  当然,她无时不在等待着他的一声召唤,她甚至看见自己,摇着尾巴,像一只忠心耿耿的狗,不论主人怎么踢它、踹它,只要一声亲昵的呼唤,或是一个亲切的眼神,都会奋不顾身地向主人奔去。
  夜很黑,她在那一排排极其相似的小洋房前徘徊,敲错一家门之后才找到她要找的那个号码。她的手指,被乍暖还寒的春雨以及晚冬的残雪交相揉搓得冷硬冷硬,当它们在镶花木条的玻璃上敲出第一响时,简直不像人手敲出的声音,忽然吓得想要扭头就跑。可是,“你可以来看看我吗?”含着恳求,是恳求她的原谅,还是恳求她?
  吴为就这样站在了胡秉宸的面前,像一只被淋湿的狗。
  当了作家的吴为竟不如干校时挥洒自如,可见一个人的心里有了鬼,跟着也就失去了自由。
  趁吴为还在喘息的瞬间,胡秉宸很快将她全身打量得一清二楚。
  淋湿的棉袄上散发着湿毛皮的气味,从这气味可以想像得到,吴为没有条件每天洗澡、洗头,换她的内衣或外衣。
  像个读中学的女学生那样含羞地望着他。两只脚藏在椅子底下,饱浸雨水的鞋,弄湿了地毯。那是一双手制的,又为了耐穿钉了胶掌的布鞋,在她的脚上寒碜朴拙得可怜。脚很小,不像她那样身高的女人的脚。深色的袜子紧绷在脚面上,肉乎乎的,比她身上哪个部位都性感。其实他早就看过她的脚,夏天,在于校,吴为穿着短衣短裤,赤脚在地里干活的情景,甚至和她肩并肩地割过稻子,那时他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还有这么一双性感的脚。胡秉宸站起身来,在地板上踱来踱去,这样可以比坐在对面更好地观察吴为,“妈妈好吗?”
  “好,谢谢。”
  “女儿好吗?”“好,谢谢。”吴为始终低着头,盯着自己交叉在一起的那双手,这使胡秉宸可以从容打量她。她的双颊泛红,鼻尖有汗,时不时用手指擦擦眼睛,好像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影响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没有手绢吗?还是手绢不干净?
  他们谁都设有提起她的那篇小说,其实那篇小说很幼稚,像眼前的她一样,女学生似的,问一句,答一句。如果不是他来引导这场谈话,局面可能就很尴尬,她怎么不抬头看看他呢,傻女人?“我不知道你平时看哪些书,其实民间文学也有很丰富的内容。”吴为还是低着头。“我这里有一本民间小曲,”他很容易在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书,让人不得不怀疑那本书早就蓄谋已久地放在那里。翻到他早就选出的一页,“你要不要看看呢?”没等吴为回答,就把翻开的书递给了她。
  吴为接过那本书,心不在焉地浏览着。她现在哪里有心思看书?但既然胡秉宸要她看,也就只好翻看下去。一看就皱了眉头,都是情哥哥、蜜姐姐、好妹妹什么的,还有许多不堪人目的调情,实在黄得不得了。从小到大,吴为也没读过这样的书,便翻看一下封面,原来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出版的旧书,然后就把书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你觉得怎么样?”胡秉宸问。她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只好模棱两可地笑笑,像猛然到了异国他乡,又被当做上宾款待,品尝了一道显贵而又不习惯的菜肴。
  怎么又像几年前,对她说“带水枪的女工”那样毫无反应?显然不是淡漠,也不是故作姿态,是真正没有理解他的用意。
  坐着,坐着,吴为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您爱人呢?”。
  胡秉宸一愣,“哦,她出差了。”
  两人同时有了些尴尬,而且他清清楚楚感到了她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