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节
作者:
冬儿 更新:2021-02-19 07:30 字数:4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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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一位文艺理论家,麾下麇集着几位被男人始乱终弃,并以“身体写作”,或以“革命加爱情”为题材写作的女艺术家。’他们着重于政治手段的应用,不但可以捧红某个听“招呼”的人,也可以棒杀某个不听“招呼”的人,自然是以革命的名义。而对麇集在诗人麾下的文化人土,不是排斥就是封杀;时而指责某位是奸细,时而定性某位是国民党特务,闹得人心惶惶,互相猜忌,互不信任。
顾秋水以他到过延安的罕验,准确无误地判断出那位文艺理论家似乎更有来头,也就未能免俗地紧跟。文艺理论家自然向一些报刊推荐顾秋水的文稿,他就在以坚持抗日、团结、进步为宗旨的《力报》上写些小文章,挣点稿费混饭吃,——就像包天剑将他扔在香港,没有找到饭辙之前;靠赌博赢点小钱混饭吃的状况一样。颐秋水一辈子也没有过正当的职业、正式的收入,也许有过当作家的愿望,可是他华而不实,吃不了苦,沉不下心。当时桂林物价奇高、物资奇缺,连邹可仁也是卖了父亲帽子上的一颗翡翠“帽正”,得了二十万元,才渡过难关。顾秋水一家生活更是困难,勉强有口饭吃。偶尔吃:,顿小豆大米干饭,再有一个凉拌黄瓜,吴为就觉得好得不得了了,老对叶莲子说:“妈妈,我要吃豆干饭。”
更不要说顾秋水的处境如何狼狈。邹可仁对他该用的时候用一下,没用的时候根本就不理他,但他还是没脸没皮地跟着邹可仁。不没脸没皮又怎么办?他有不没脸没皮的本钱吗?尽管没有任何政治或物质资本,却还有个从政的小野心,只好忍气吞声、卧薪尝胆,鞍前马后、跑跑颠颠,只盼着有朝一日邹可仁得势,他也就能水涨船高,得惠一二。两位霸主比拼的结果,以诗人出逃而告终。一位出身学生酌桂系军阀姨太太,在一次文化活动中听到诗人朗诵,那首爱情诗让姨太太泪流满面,在她看来那首爱情诗已与高大魁梧、玩世不恭的诗人融为一体。他们的爱情就像桂林泛滥一时的流行小说,更似张恨水早就写过的《啼笑因缘》,闹得满城风雨,姨太太被军阀一枪毙了之后,诗人闻风而逃。
顾秋水对金奉如说:“我就不明白,他们不都是信仰共产主义的吗?为什么还这样互相控制、互相排斥、互不承认?”金奉如没有回答,顾秋水的话不利于团结;可是金奉如也没有反对,不如说,顾秋水的话说出了他不便说出的想法。的确,不论诗人还是文艺理论家,金奉如都非常反感,可是他们谁都好像可以指挥他。一九四九年以后,诗人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可就像是泄了元气,不断被文艺理论家用各种名义修理。文艺理论家却在文化界一直担任着重要职务,直到一九六六年那场“大革文化命”的政治运动中才轰然倒下,从此从文化领域退隐,并与诗人成为无所不谈的莫逆,人们常常可以在各种过气的文化活动中看到他们的身影。当然,人们也不再提起桂林的往事,好像忘记了,也好像与旧生活一起埋葬了。
于是金奉女埘而到顾秋水家里坐坐,时而与顾秋水到哪个咖啡店喝杯咖啡,也就与叶莲子熟悉起来。到了晚年,每每看到二十世纪末文化人的一出出闹剧,金奉如总是笑笑:过了几十年,怎么没有一点儿翻新的玩意儿?他们自己不腻烦,看的人可早就腻烦了。
邹可仁不是吴为,一碗小豆大米干饭就能交代。
穷则思变。他让顾秋水设法再回香港一趟,因为有一部分党的经费和他个人的财产还存在华比银行的保险库里,不论从组织的活动还是个人生活来说,都需要这些钱。
回香港意味着什么?不用说也能知道,否则人们为什么千方百计逃离香港!
顾秋水能拒绝吗?
那要首先问问:他有钱吗?有地吗?有一技之长吗?杀过人、放过火吗?……除了命,一样也没有,所以只好卖命。从一个小兵爬到现在,靠的就是替他人卖命。为人卖命可不就是他的职业?能活着就是白捡的便宜,当然不死最好。
卖命的职业,为他锻炼出足够的冒脸经验——先回到不久前通过的广州湾,再搭船去澳门,通过一位“洪门”老先生找到走私贩子,与三十多名乘客黑夜里搭乘走私贩子的木船偷渡过海峡,在九龙后山一带登陆。刚登陆就被埋伏在那里的一批持枪烂仔拦劫,乘客们的财物全被搜掠一空,顾秋水只好步行经元朗、乘公共汽车到九龙街里,途中还通过了日本人的一个哨卡和一个防疫卡,注射防疫针后才被放行。在九龙弥顿道一个东北同乡开设的饭店落下脚,又过海到香港。在朋友的空房子里住下后,顾秋水发了愁:千辛万苦到了香港,却不知能否替邹可仁取出存放在银行里的财物,因为邹可仁给他挂在脖子上的印章让烂仔抢走了。他到银行,交出邹可仁的英文签名信,没想到华比银行经理并不在乎印章,只认可邹可仁的英文签名,很快就把邹可仁存放,在保险箱里的财物交给了顾秋水。金条、金元宝、金项链、金戒指、金锁、金片、钻石,宝石镶嵌的首饰以及现金若干,连同邹可仁夫妇的四箱子衣物,顾秋水把它们一起运回了桂林。应该说顾秋水还算干过一些实事,比如说与朋友一起探望过住在建干路、被国民党软禁的叶挺将军,返回路上还游了桂王坟,吃了一顿野餐,边吃边讨论了抗日倒蒋的问题。
在桂林还遇到延安抗大的一个同学。顾秋水不使打操这个同学为何没有紧跟延安人马却辗转来到桂林,也许像他们一样“有道则现,无道则隐”?也许另有任务打人国民党或民主党派?经这同学介绍,他认识了蒋介石桂林某空军航空大队的几个驾驶员。小伙子们都很精神,很帅气,一律美式皮夹克,又是东北同乡,顾秋水就把他们介绍给了邹可仁,成为邹家的座上宾。于是邹可仁就有了策动他们驾机起义、营救张学良将军的想法。因为看守张学良将军的卫队,除副官一人是特务之外,那一连多人都可以做工作。他们还真的和张学良将军联系上了,但是张学良将军说:“不,我这个人一辈子光明磊落,死也要死得光明正大。”
人没救成,邹太太却爱上了其中一位飞行员。
一九四三年六月,作为李济深的特使,顾秋水还曾到北平、天津敌占区活动。中心工作是争取华北、东北的伪军,认清前途,脱离伪政权,不要投靠蒋介石,策动他们先搞地方独立,然后以李济深为盟主,联合各方实力,组织新的抗日集团,进一步组织抗日民主政府。因为当时李济深的实力很强,想取蒋而代,所以极力联络东北军,而邹可仁他们当时的策略也是“倒蒋拥李”,可以说——拍即合。说起来大家都是反蒋,其实各有各的算盘,所以顾秋水出生人死的华北之行,什么问题也没解决。
而且邹可仁只给他带了很少的钱,连回程车票都买不起,只好让邹可仁再寄。他不得不在一个小城等了半个月,才收到回程旅费。
当顾秋水通过这条号称“死亡之旅”的封锁线时,只知道抱怨邹可仁将这样危险而徒劳的任务给了他,却没有为两年前叶莲子带着吴为穿过同一条封锁线到香港找他的危险艰难,闪回过一丝同情。
此外,他们,也就是顾秋水在桂林的工作,乏善可陈。
3
叶莲子和阿苏既不过话也不吵架,也从未诉说过这种生带给她的痛苦,即便常常作为顾秋水练拳练脚的靶子,照旧一个不出声音,整天半合着眼睛,似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像是一心一意想着什么而又什么都没想的样子,很难得见眼珠灵活一转之间的闪光了。
只有吴为非常没出息,在顾秋水的拳脚下总要发出鬼哭狼嚎的曲调,使耐受力十分强的叶莲子也感到了承受的极限。
阿苏也时起烦恼,知道顾秋水现出这样的兽相是为了她,心里便渐渐有了负担,可又下不了决心一走了之,她舍不得顾秋水。再说她又孤注一掷地把一切押给了他,只好昧着良心混下去。
顾秋水有时也思量这三个人的日子,认为自己并没有安心坑害这两个女人,眼下的情况是环境造成的。说了归齐,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顶多是娶个小,或安两十家,或三个人一起过,如此而已。叶莲子为什么想不开?瞧她那个哭丧脸!也许这本来就是逢场作戏,都是临时的事,所谓“乱世男女,聚散如水”,将来给阿苏找个工作送她走就完了,时间一长,什么都会过去。
要是阿苏知道顾秋水这一番思量会怎么想?人财两空的她又怎么活下去?吴为几乎一天来一次鬼哭狼嚎,这让叶莲子反省到,孩子没有艾务为这个婚姻承受她不应承受的暴力。再说桂林终究不是香港,语言不再是她工作的障碍,便恳请金奉如帮她在柳州找了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带着吴为出外谋生。
这不是叶莲子和吴为的第一次合作,还在香港时,她们就组成过一个比之革命党人的战斗性、吃苦耐劳性也不差的小分队。与和顾秋水一起生活的日子相比,叶莲子出走柳州的感觉无法评估,对吴为来说绝对是翻身得解放。
柳州有柳江,江上有桥横跨南北。因叶莲子就职的小学在桥南,她们也就租住在桥南河沿东侧一户人家的阁楼上,距学校不算太近。远近的问题只能从房租考虑。
阁楼上只住着叶莲子和吴为。到了夏天,柳州的阁楼就是一个烤箱,但凡有一点钱的人谁愿意把自己放进烤箱?
除了常常要跑警报,似乎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防空洞却在柳江之北。日本飞机像一个忠实的、夜夜归家的丈夫,而不是那种“不回家的人”越是晚上,空袭警报越多。架在柳江上的柳州桥,成了叶莲子和吴为往返跨越最多的一座桥。
其实警报第一次拉响她们就动身了,可日本飞机总是不等她们通过那座桥就飞临上空,有时她们甚至还在桥的这一方。越是在不该闹的时候偏偏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让叶莲子觉得没有指望的呆为,在该哭、该闹的非常情况下反倒安静起来,甚至比有些成年人还冷静,让叶莲子十分意外。这可能得益于她在“家乱”中的历练,那真是一种全方位的训练。比之顾秋水制造的“家乱”,“战乱”又有什:么可怕的?飞机当空时,不用叶莲子说,吴为就会比叶莲子更迅速地扑倒在路边的草丛里,躺倒之前还不忘记拉叶莲子一把。她侧着头,静静注视着天上的飞机和探照灯交错的光柱,看着轰炸机排成整齐的队伍,三架一组,游戏似的忽上忽下、时远时近,而探照灯的光柱在夜空中忽聚忽散,交织成一组又一组网状图案。
有一次,她们正挤在桥上,“兴致勃勃”地向对岸奔跑,日本飞机就到了头上。一枚枚炸弹目的明确地向柳江桥扔了下来,叶莲子扛起吴为,在沉默的人流里,人贴人、人挤入地奔着。
落进江里的炸弹,冲击出巨大的水浪和一股股水的飞柱,桥身颠簸起伏得像是一条任人随意抛上抛下的链条,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冲向空中的水柱,断裂后又劈打下来,淋湿了她们全身。老桥早就被炸断了,供人们逃亡的这座桥是新架的简易桥,桥身很低,两边没有栏杆。有人掉进了柳江,所幸她们还在桥上没头没脑地跑着。跑,似乎成了她们的惟一目的,从未想过炸弹已然在头上开花还有什么可跑,对岸的防空洞还有什么意义。
不知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一桩桩火柱突然竖立在桥的四周,火焰和火星在桥旁、在江中,如暗红钓菊花,一朵朵绚丽绽开。
就像家乡人说的那样,叶莲子真是命大,密密麻麻的炸弹,有些即便紧擦桥身而下,却竟没有一个扔在桥上。
如果不是那场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