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节
作者:冬儿      更新:2021-02-19 07:29      字数:4757
  是用极细的铅笔密密麻麻写着的情报。胡秉宸仰起头对赵大锤说:“看见了吧,上面的情报共有六十条,写的是国民党部队的驻地和番号。为了和别的烟有所区别,我在这支烟上扎了一个很小的洞。此外,更大、更重要的情况,都在我脑子里装着。”
  赵大锤这才想到,“烤一烤就能烤出字来”的说法,可能有些根据。
  “还有一样……你把刚才检查过的袜子拿过来。”胡秉宸放出一个具有表演性质的微笑,变魔术似的从袜子边上摸出一个金戒指。那双袜子赵大锤从上到下捋了几遍,偏偏就没摸到这个金戒指。
  赵大锤觉得被胡秉宸耍了个六够,他哑然转过身去,随之又眼睛一闪……胡秉宸的鞋子还没有搜查!他更加认真地将那鞋子左看右看,似乎在鞋底上发现了重要线索:“你说你走了两三天的路,刚才又下了那么大的雨.怎么鞋底一点不湿?”
  “这双鞋的底于是皮的,所以进屋一会儿就干了。”本可就此完了,但在赵大锤一而再地说不清是戏弄还是寻隙,没上没下、没大没小、没尊没长的激发下,深沉如胡秉宸者也难免轻狂起来,挖苦道:“你难道不知道皮子是不大吸水的吗?”原本不时杵一杵胡秉宸的枪杆子,此后也就难舍难分、硬硬地杵在了胡秉宸的后腰上。
  胡秉宸接着又说:“你还得拿张纸来,我得赶紧把脑子里的情报写下来。”这时,赵大锤就更觉得胡秉宸是在发号施令了。
  胡秉宸把存放在脑子里的情报写到纸上以后,就肃下脸子对赵大锤说:“这些军事情报时间性很强,过时就没意义了,你们得赶紧发送到上级机关去。”
  按照过去,所有情报只须记在脑子里就行了,胡秉宸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一九四三年他独自乘船送一支手枪到某个县去。那是一条非常危险的路线,全线都是国民党特务的地盘,没有一个自己的关系可以接应,除此又没有别的路线可走。
  刚上船就有个农民装扮、手里提只闹钟的人坐在了他的对面,胡秉宸一眼瞟去就觉得在哪儿见过。到底在哪儿?一时说不清。胡秉宸因为工作需要,出入过各色人等的聚会场所。
  国民党要员、名流、金融世家、商贾、骗子、公开或地下的共产党中坚分子、进步人士……此时全往重庆聚集。不过像对面这个人又能在什么场合相遇呢……很可能是在茶馆。胡秉宸想起来了,是在茶馆——茶馆是什么地方?五色杂陈之地。或自得其乐,或买卖生意,或说媒拉纤……茶馆是全体市民的起居室,当然也是地下工作收集大路情报的场所和接头地点。胡秉宸在那里等着和一个不太重要的关系接头。他不时挪动一下竹椅,改变一下椅子的方向,以便观察不同方向的情况。
  在龙门阵的嘈杂声中,一声“开水羼起呃!”突兀地冲进耳膜。他从报纸上抬眼一溜,一位肩上搭着毛巾、腰间系着围裙,约摸三十多岁的茶倌,一边吆喝一边游蛇似的穿过擦鞋的、按摩的、掏耳朵的以及茶桌茶椅来到他的面前,高提着铜壶往他的茶杯里续水,可那一线开水却没有当当正正射进他的茶杯,还没等茶水在杯口上微微隆起就赶紧收住。
  可能是个冒牌的茶倌。胡秉宸身上没有带着文件,联系人也不知他的来龙去脉,除了单线与他联系的上级领导,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并不十分担心自己的处境。
  他索性放下手里的报纸,往竹椅背上一靠,拿起一粒牛肉干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定定地打量那茶倌。
  看得出,那茶倌尚无明确目的,不过在那个地界撒大网而已。
  胡秉宸当机立断离开了茶馆,临走时,那茶倌还在他身后殷勤喊道:“二天再来坐噻!”
  他断定对面的人就是那茶馆,相信茶倌也认出了他。这一次他们两个人都犯在了对方的手里,可这里是茶倌的地盘。
  一下船那茶倌就跟上了他,胡秉宸脚下一滑钻进了玉米地,弯弯曲曲、拐来拐去,走了一段时间脚下又一滑钻出了玉米地,快速地将蓝外衣翻了一个个儿,再把衣领立起。因为外衣里子是白的,翻个儿之后远远看去就是另一件衣服、另一个人了。走出很远,回头一看,那茶倌还在东张西望地找那穿蓝外衣的人呢。
  他从没怀疑过,冒那么大危险仅仅为的是运送一支手枪,要是七支八支倒也好说。那支手枪又何以重要如此?在胡秉宸的地下工作生涯中,不知碰到过多少看起来如此不足道,可说不定就得为它掉脑袋的事情。
  好比上海解放前夕,组织下达了一个十万火急的任务,打开那份密件一看,原来是印发毛泽东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和《将革命进行到底》。解放在即,有多少急迫的事情等着解决,这也是其中之一吗?
  但他不能问一个为什么,地下工作的纪律就是这样,不让你知道的事你就不能知道,哪怕你为这个不知道的事情掉了脑袋,也还是一个不能知道。
  到了暮年,不知完成多少艰险、包括诸如此类任务的胡秉宸,很少提起自己的丰功伟绩,即便吴为问起也是一笔带过,双目索然,满心怅然,“有什么可说的?当时很要紧的事回头一看,也就那么回事。没有,一样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
  可是这一次送往大别山的情报之多、之重要,连胡秉宸这样的老交通也颇感责任重大,超乎寻常,担心只用脑子记忆会有差错。
  除了细读强记那些情报之外,睿智如胡秉宸者,不过买了一包银行牌香烟,取出一支剥开,将卷烟纸摊平,用极细的铅笔将情报写在上面,再卷成极紧极紧的纸棍塞进另一支香烟,两头用烟丝填平补齐,然后在香烟上扎了一个小眼儿放回烟盒。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就把这支香烟点燃吸掉。
  此外胡秉宸还带了一个金戒指,缝在棉线袜的边沿上,还有一些金圆券和几块“袁大头”。
  不知智者胡秉宸想过没,有,真遇到所谓“紧急情况”,来不及吸掉这支香烟怎么办?用吸烟的办法把情报销毁岂非空谈?
  在二十世纪的诸多战事中,这种极其原始的办法居然被各路特工屡试不爽。相信各路特工对这等老旧手法也了如指掌,可不知为什么不能彼此破获,一任对方将情报一一送达。又不知智商高于常人的特工为何不思进取,因循守旧于这套路数几十年如一日。
  不谈西方一个叫做巴登·鲍威尔的人。那种过于学者化的倾向,一八九O年以昆虫学家的身份为掩护,在巴尔干半岛上获取敌方重要情报,并将情报绘制在对蝴蝶的素描上,以蝴蝶脉纹和脉纹上的色块,表示各种不同武器的配置、数量及位置等等;即便对以农业大国著称的中国农民的智慧也没有充分挖掘。比如请哪位老大妈绣双袜底,那五颜六色的花式和针脚就大有文章可做;或是在衣衫边缘地带,用针线隔三差五缝出数目不同的针脚;或内衣上补块补丁,补丁上做出不同的针法……总之彼时彼地还停留在手工业时代,手工业时代是浪漫的时代,是产生故事的时代,没有手工业也就没有人情故事了。如果没有赵大锤对革命的“惟我独忠”,没有他对“烤一烤就能烤出字来”的怀疑,哪里还有资深交通情报人员被一枪撂倒的滑稽,或胡秉宸被剥得精光的尴尬以及两次情报的报废?
  对胡秉宸来说,大别山之行最主要的困难不是危险,而是没人知道情报送达的部队在何方,就连下达这一任务的上级机关也不知道。
  即便知道,战争期间部队流动得也非常厉害,今天还在这里,等他到达时或许已经开拔。
  每逢遇到难题,胡秉宸首先想到的是他那些四通八达的亲戚。
  在他投身革命之后,那些亲戚也捎带着一同为他,也就是为革命,做起了大大小小的贡献,包括上海那位节外生枝、胡秉宸为之沉迷一时的表姐。
  为配合这一次任务。泱泱胡家又为他准备了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亲戚,因为工作关系,对各个地域的情况有些了解。胡秉宸果然从他那里得知,共产党部队大致活动在安徽、湖北、河南交界之处,“但是没有固定地区。”亲戚强调说。
  胡秉宸将地图仔细研究,先从水路进入战区,下船之后将沿途所需证件全部销毁,只携带假身份证一个,取道当时的立煌县,直奔霍丘。
  党内风云人物王明的老家就在立煌。过立煌时,辗转于漫漫险途,不知最后能否顺利完成任务的胡秉宸,还有闲想起刘邓大军初到这个地区时的情景。那时战事十分紧迫,邓小平还特意抽时间探望了王明的母亲,并给她老人家留下一些钱。党内围绕王明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以及王明在延安时留给他的印象……这些念头一如水上涟漪,过而无痕,他还得往前赶路呢。直到二十多年后“大革文化命”的狂澜突起,邓小平在其中三落三起,胡秉宸才想起这逝水涟漪。
  霍丘县城内有国民党驻军,胡秉宸只得从县城东面的东湖插过,直往南奔。
  不巧淮河涨了大水,道路全被淹没,天地间灰茫茫的一片。胡秉宸穿一件长衫,走在水中时隐时现、羊肠般的田埂上,长衫下摆随风飘动,远远看过去,真像飘在水上的一缕孤魂。秋风在一片汪洋上推出一波又一波细浪,看久了,不但让人眼晕,脚下还会虚软。
  眼晕腿虚的胡秉宸,最后不得不进入霍丘县南国民党战区。只有通过这个地区,才能到达解放军可能出没的叶家集。胡秉宸心知肚明地钻进了国民党的火力网,成为天地间的惟一猎物,硬着头皮在火力网的笼罩下向南猛走。
  果然碰上一个老百姓叫做“小炮队”的国民党民团,后面只跟着一个穿军装的吊儿郎当的军官,从叶家集方向北来。
  可能一天没有什么收获,好不容易碰上胡秉宸,马上把他当解放军侦察员抓了起来,根据就是胡秉宸身上那件长衫。那时的侦察员差不多都穿长衫,就像胡秉宸用香烟携带情报那样,长衫,也是一个老旧不思改进的道具。
  两百多民团将他团团围住,大呼小叫地问:“干什么的?上哪儿去?”胡秉宸掏出假证件,那些人也不认识字,这个拿去装模作样看一下,那个拿去装模作样看一下,因为他非常镇定,也就不知拿他怎么办。腰上别着一支手枪的军官看到前面队伍乱乱糟糟,走上前来喝道:“干什么,干什么?好好走!”
  散兵游勇们一听吆喝,就把证件还给胡秉宸,走了。军官优哉游哉地从胡秉宸身边晃荡过去,根本没有睬他,他就这样混了过去。
  天将黑的时候,胡秉宸看见一个镇子。从立煌县出来到现在,他一口水也没喝过,一口东西也没吃过。本希望混进镇子找点果腹的东西,再打听打听附近的情况,可是镇口上有个两层楼高的碉堡,门口还站着国民党部队的岗哨。尽管口干舌燥、又饿又渴,他也不能进去,那些站岗的士兵一定会盘查他:你看亲戚?亲戚在哪儿?只好躲开大路拐进庄稼地,忍着饥渴闷着头,继续向南走,走,走。天完全黑下了来。黑得东南西北什么都看不见,黑得天空低垂,胡秉宸似乎就上顶着天、下撑着地。但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低头思量出路,发现脚下有条深而窄的地沟,只好先趴到这条沟里,天亮之后再想办法。
  深秋的夜晚已有初冬的寒冷,只穿一件长衫的胡秉宸冻得咳个不停,明知身上什么也没有,还是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终于摸到一条手帕,就把手帕捆在嘴上,咳声似乎小了一些。
  真是饥寒交迫啊!
  连鬼都没有的旷野里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狗,在胡秉宸头上又嗅又叫。他不可能起身就逃,那它就会叫得更凶。如同人类某些生理甚至精神疾患的传染,一旦某只狗叫起来,附近的狗就都会跟着一起大叫。那样一来,非让国民党发现不可。或许医生们并不同意精神疾患的传染之说,但有无数病例可以证明精神疾患令人恐怖的传染性。
  胡秉宸只好装死,那只狗倒不咬人,只是不停地叫,他和狗就这样对峙着。不论从哪方面来说,狗都是非常杰出的动物,可胡秉宸碰上的这只狗是个例外,不但比人还笨,坚持性也比不上人,叫了半个多小时,见他一直没有反应,以为是具死尸。作为一只狗,哪怕是一只不怎么杰出的狗,怎能向没有还手之力的死尸下手?只好败兴地跑开了。
  刚消停一会儿,又听见有人说话。此时他的眼睛已完全适应了黑暗,扒着沟沿往外一看,有人抬着一口棺材朝他隐蔽的方向走来,而他隐蔽的这条沟横在一条小路当中,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