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冬儿      更新:2021-02-19 07:29      字数:4782
  不大的方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四碟干果。叶莲子悄悄掀起桌布,下面不过是一张藤制的桌子,可是铺上一块白布,立刻就不同凡响。从此她认定了桌布,哪怕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比如说在零孤村,她也会在破桌子上铺块白布。白布虽破,却洗得千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那是一种品位。品位不那么势力,有钱可以讲,没钱也可以讲。
  “您二位晶点儿什么茶?”“香片儿吧。”顾秋水说。自然是香片。龙井什么的是胡秉宸那种人家喝的。
  也就是在北海的茶座上,他们才偶尔喝点茶。平时家里来了客人,叶莲子就到茶叶铺那柜台前腼腆地一站,买一两“高末儿”。店伙计也不因为买的是“高末儿”就有什么不悦,“您用点儿什么?”或是“没合适的?没合适的您就先随便瞧瞧!”照旧前后迎送。那一两“高末儿”买回来之后,能用很久。
  “高末儿”像是叶家的“看家菜”,日后吴为独自抚养禅月的日子里,也是一两“高末儿”接待来客。直到她有了稿费收入,才把“高末儿”改为茶叶。
  伙计把沏好的茶端上,顺手把包茶叶的、上面印有绿色商标的小纸,叠了个三角,往壶嘴上一套,“您二位来点儿什么点心?”
  顾秋水问叶莲子:“你喜欢什么?”
  叶莲子羞涩地笑了,从小习惯的是他人的白眼而不是他人的殷勤。那日子虽已远去但尚有余悸在心,而且她不在意吃什么,只要跟顾秋水一起,在风景如画的北海公园坐坐就是完美。
  她说:“随便。”顾秋水点了仿膳的栗子面小窝头、肉末马蹄烧饼和漪澜堂的鸡丝汤面。
  禅月小的时候,叶莲子如果带她上公园,必定是北海公园,最后还要在茶座上坐一坐,才算尽兴。即便到颐和园,也忘不了茶座那个节目。
  不论吴为或是掸月,都不能理解叶莲子对北海公园、对公园茶座这份非同寻常的眷恋。
  他们吃着、喝着,或是听蝉,或是观景,就是没有话说。
  逆来顺受的童年,扼杀了叶莲子表述的能力,年深日久之后,她甚至中了逆来顺受的毒.把表述等同了花言巧语。
  不善言笑,更不要说调笑,早早就为她的失宠埋下了伏笔。只读过小学的叶莲子怎么也不明白,曾说过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便矢志不再娶的颐秋水,有一天竟会那样说:“你是漂亮,可我就是不爱你这个瓷美人儿。”
  其实顾秋水日后的女人,哪个和他也没有共同语言。叶莲子只是没有表述能力而已,而他后来的女人,简直就是肚子里没货。
  所以顾秋水,或是说男人,果真需要一个有共同语言的女人做妻子吗?从胡秉宸后来的实践也很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可能正是因为他和吴为之间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反倒让他不好受用。除了做爱的时刻人们希望身上的遮盖越少越好,而在其他时间,最好还是有所包装。
  不过顾秋水在三四十年代,就能使用这样一个相当领先、超前的理由与一个女人分手,胡秉宸则是到了七八十年代,才以此作为与白帆分手的缘由。
  秋天傍晚,估摸着顾秋水快下班的时候,叶莲子就到干果店去,像那个时代的女学生一样规矩地站在店汀口,瞅着店伙计挥舞着平铲在大铁锅里翻炒栗子。铁铲和栗子在粗沙里刷刷地响着,直炒到一个个栗子通体红紫发亮。等伙计过了筛,她就称上半斤刚出锅、热呼呼的栗子捧回家,掖在被窝里焐着,静等顾秋水回来一起享用。或是到附近隆福寺庙会上买点通县张记铁蚕豆。老张家的铁蚕豆又香又酥,那驮货的小驴毛色黑亮,脑门儿上还坠着一朵绸子扎的大红花。
  小毛驴通人性似的,见到她就摇头晃脑地喷几个响鼻儿。
  已经从东北军退役的顾秋水,又在东北大学兼起一份军训主任教官的职务。这样一个职务落到他的头上,是因为蒋介石派往各大学的军训主任多半是特务,张学良当时是东北大学的名誉校长,有权从东北军指派军官担任东北大学的军训教官,以抵制蒋介石的控制。
  东北大学那里有九十块钱薪水,每个月包天剑还给他五十块钱津贴,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下班回家路过东安市场,有时会花一块钱买四个卤鸡翅膀,回到家里和叶莲子一起下小酒。那时候钱还不毛,一块钱能换四百个铜板,买一盒大婴孩香烟才二十个铜板,也就是五分钱。面粉四五块钱一袋,一桌说得过去的酒席也不过六块钱,档次再高一点的八块或十二块。
  那么这一块钱四个的鸡翅膀,该算是精品了。
  到家之后,先到包天剑师长家里打个照面,看看有什么事情要办。
  常常是没事可干。
  包师长不是到二十九军宋哲元军长家里打麻将,就是和东北军骑兵军王副军长到东单舞场跳舞去了:那时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舞步极佳、风流倜傥、后来牺牲在重庆渣滓洞里的王副军长是共产党。谁知那夜夜笙歌、钗光鬓影、满场飞舞不是个伏笔?反正包天剑在解甲归田脱离东北军后,又于一九三七年带着顾秋水奔赴延安,王副军长功不可没。
  既然包天剑那里没事,又住得离东四牌楼很近,晚上更是常到那里吃个小馆,逛逛商店。
  脱下了军服的顾秋水,急需几件长衫和棉袍。
  叶莲子也说:“结婚时候做的衣服都太漂亮了,平时不好穿,不如做几件一般的布衣服。”
  他们就在东四牌楼的东升祥绸布店,买些素花布或印度绸,就手在商号里加工,也不必另找裁缝。头天订货,第二天就能交活儿。
  旧历年到来之前,顾秋水还给叶莲子做了一件驼色的厚呢大衣。
  叶莲子常对吴为提起那件大衣:“我在北平的时候,你爸爸给我做过一件大衣……骆驼毛的。”有时又说成是安哥拉毛的。不论骆驼毛或安哥拉毛,都很不确切。这件大衣后来丢失在香港。丢失的过程,顾秋水和叶莲子的说法不一。叶莲子穿着这件大衣,和顾秋水一起度过了他们最后一个旧历年,也可以说是叶莲子一生中最后一个旧历年。以后的几十个旧历年,除白帆的儿子杨白泉打上门的那一年为她略添气氛之外,其余皆穷苦孤零,乏趣可陈。那是大年初一的早晨,鸡鸭鱼肉,叶莲子一样不落地置办齐全。虽然她们谁也没有那样大的胃口,而且还,买了蜡烛。能张罗这样一个像样的年节,是为难得。几十年啦,好不容易熬到吴为当了作家,有了稿费,可以置办年货的日子,从前她就是想张罗也没钱哪。她杀了鸡鸭,洗净,用塑料口袋装好,吊在厨房窗外冻了起来。鱼剖了,水控干,煎了出来。饺子馅也剁了出来,忙活得像是人丁兴旺,一大家子人在等着似的。又蒸了一笼屉豆包,用剪刀在豆包上剪出毛刺,还用两颗红小豆按在捏出的尖嘴上方,活脱一个小刺猬,接着又做了小耗子、小兔子……“姥姥,您做得真像。”
  “你说吧,你还想要个什么?”
  “乒!——乓!——”又一个二踢脚在她们的窗前炸开了。禅月捂住耳朵,“哎呀,吓死人啦!”
  叶莲子往窗外看看,一院子小孩在放炮,“别出去啁,净放炮仗,看崩你的眼睛。”
  走廊里是迎来送往的嘈杂声,“给您拜年了,嘿,过年好!”
  “好,好,大家好!”
  有人敲门,叶莲子觉得奇怪,谁能给她们拜年?
  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孔武、面色烈戾的男人。她颤颤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杨白泉把她往旁边一扒拉,对着闪开的大门问道:“吴为在不在家?”
  吴为一听找她,赶紧迎了出来。一看是张没有见过而又不善的脸,就先害了怕。因为不自量力地参与了为胡秉宸讨说法一案,早就听说有人要来硒她的家,先就矬了几截,忙问:“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他没有回答吴为的问话,只是站在门外厉声说道:“找的就是你。我警告你,你要是闹得我家破人亡,我就让你们家吃不了兜着走!”他拿眼睛扫了扫吴为和叶莲子,还有在吴为身后探头探脑的掸月,算是向她们老少三代女人一一分发了告示。
  不论吴为,还是叶莲子,还是禅月,即刻明白了来人的身份。公寓楼梯上川流不息,来往拜年走亲戚的人等也停下了脚步,等着给那年节再添一份热闹,何况吴为本就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
  叶莲子一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明白了这是杨白泉精心设计的时间和地点,赶忙在吓得失去血色的脸上推出一个微笑,劝让着:“请进,请进。”
  可是杨白泉横立门口,睨了她一眼,完全没有挪动的意思,两只眼睛如两把刚刚磨好的快刀,剁肉似的剁着吴为。
  叶莲子希望尽快躲开这个毫无隐私可言的门户大敞之地,就去搀扶杨白泉的胳膊,“有话请进来说。”
  杨白泉把胳膊横里一抡,就把叶莲子抡了个趔趄。她那老迈的身躯哪儿禁得住这种胳膊,身子由不得向右侧一倾,斜倒在右侧的墙上。幸亏有墙接着,不然非被这一胳膊抡倒在地不可。
  禅月赶紧走出大门,搀扶起叶莲子。
  杨白泉好像沽了一手脏土,拍了拍手,从容穿过围观人群,扬长而去。
  叶莲子一关上大门,眼泪就下来了。
  掸月说:“他这是欺负咱们家没人,我要是个男孩子,非给他一嘴巴子不可……胡秉宸要是个男人,就该站出来承担责任。他既不出来承担责任又拖着你不放,是什么意思?这种男人就是跪在脚底下求我,我也会把他一脚踢开。他应该找自己父亲算账,问问他父亲:‘你为什么在对吴为进行一番道德教育之后,又去追求她?’对他父亲说:‘你要是重新把人家老少三代推进火坑,毁了人家…一家三代的前程,我就把你那虚伪的面具公布于众!’凭什么找咱们闹腾!”
  叶莲子觉得一下子又跌回社会的底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央告吴为:“吴为,吴为,你愿意爱谁,妈从不管。可这一次妈求你了,看在禅月的分儿上,别再和胡秉宸来往。为你过去的错儿咱们受了多少年歧视,现在好不容易才成了受人尊敬的作家……这个身翻得多么不易。现在又一个跟头栽在胡秉宸身上……禅月是个好孩子,她不该再跟着你受世人的白眼儿。妈给你跪下了,磕头了,行不行?”
  她花白的头颅,在水泥地上磕得噔噔响。禅月忙去拉她,“姥姥,姥姥!”可是此时此刻叶莲子力大无穷,像要疯了的样子,一急之下,两眼立刻蒙上一层白雾。白雾盖住了她的黑白眼球,那双眼睛立刻变成了两个灰色没有哇命的空洞。她又一把拖禅月跪下,“来,跟姥姥一起给你妈磕头,让她为你想想:”
  吴为也赶紧扑通一声跪下,禅月抱住叶莲子,“姥姥!——姥姥!——”她们三个人就这样跪在地上,哭成一团。“妈,我不是不听您的话,他现在的处境太难、太难,真是四面楚歌。白帆虽是为了整我,可她联合的都是与胡秉宸政见不同的,还有那些因为各种矛盾和他纠缠不清的人,动用的是当今最有杀伤力的关系……想从我这里打开缺口,目标冲着胡秉宸。他又病成这个样子,命都难保,怎么反手?……这种情况下,不要说把他交出去解脱自己,就是离开他,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即便这种时刻,吴为还丧尽天良地想:杨白泉的背影,多么像胡秉宸啊!为此她真想再看那个杨白泉…眼。
  叶莲子一听白帆的后台那样伟大,更害怕了,“听妈的话,放手吧,他都顶不住那些压力,你一个平头老百姓就能顶住?你也不想想,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年老体衰,禅月还没成人,丢下我们一老一小,谁又能来管我们呢?”吴为无言以对。她何尝不晓得厉害。面前是一台巨大的天平,一头是一家老小的前途,另一头是胡秉宸,她必得决定取舍,必得毁去一头,没有调和可言。若选择胡秉宸,禅月和母亲又得重新落人任人轻蔑的低贱生活。
  对她是活该,因为她爱胡秉宸。可是年迈的母亲和刚绽开两瓣芽苞的禅月为什么要为他受苦?要是弃他而去……他总是说:“你不能跳出去,你要是跳出去,我就要死了。”
  禅月一跺脚,把她们两人来来回回看了一会儿,说:“姥姥,妈妈,瞧瞧你们爱的都是什么人!哼,咱们家的这个咒,到我这儿非翻过来不可!”
  她说到做到,叶家两代女人的命运,后来正是从她而始才彻底翻个儿。
  叶莲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