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绝对601      更新:2021-02-17 00:09      字数:4737
  且不说西门磬在那壁挺尸,单表莲生坐车来到林家,见红灯高照,罗幕低垂,门前贴着斗大喜字,又有两个垂髫小女子站在门口唱客名、收礼钱。武嵩把了五两银子、一对尺头,就扶莲生下车,将车靠在院子角,红娘子拉到马棚拴着。两个携手进厅,放眼四顾,已到了二三十宾客,男女老少都有、倡优吏卒俱备。武嵩就指与莲生看,这个是张教头,那个是王打油。也便有人过来厮见,赶着莲生称“洪先生”,作揖问好。
  潘金莲却在后堂看摆酒席,走出来看见莲生,道,“秀才来得恁早,我叫他每倒茶你吃。”便嚷,“榴莲儿,死到那里去了?”喊了六七八声,方跑出个十三四岁的胖丫头,道,“潘大姐,叫俺怎地?”潘金莲道,“我把你个懒出油的小货,我叫你乘凉来的?去,拿定窑兔毫杯子,点一杯好贡茶与这秀才哥哥吃。回头我叫他与你写个好扇子。”那榴莲儿去而复返,道,“定窑杯俺姐姐拿着哩。”潘金莲道,“这黑母鸡,拣着好物就往屁股下坐!罢,有空杯子只管拿个来,茶饼要好的。”榴莲儿答应着去了。莲生笑道,“这小大姐,是小娘子的丫鬟?好福相。”潘金莲道,“我那用得着这般一个宝货,也就急死人罢了。林充家人不够,我问柳姐儿借来的。”武嵩便道,“阿也,柳妈妈顶利害的,倒肯借你?”潘金莲道,“他是柳端端自家使钱买的,连同外头的一并四个丫头,都是柳端端教养,柳妈儿也不甚管。”武嵩道,“如此看来,柳姐儿是要自立门户的了。”潘金莲道,“我也不晓得,他原说从良的。”武嵩笑道,“眼看三十岁了,半老徐娘还从个甚么!”潘金莲道,“罢咧,百样盖配百样锅儿,只有娶不着、那有嫁不的?便这鲁和尚也有人要,他一个上画儿标致姐儿,做甚么嫁不出去?”武嵩啧嘴道,“还说哩,你嫁出去了?”潘金莲就撕他面皮,道,“老娘嫁与不嫁,不在于你。你自家还摊不着一个囫囵人儿哩!”
  莲生懒听两人争嘴,吃罢茶,便走到后面来。看见天上银盘也似好月亮,待做首中秋诗,就背手儿踱起步子想。谁知走不上三步,哗啷一声一个杯子掷出来,正跌在他怀里。幸而袍子兜住了,没摔烂,溅了莲生半身黄水。莲生忙趁过去瞅,却听得女娘声口道,
  “谁不会说嘴,谁不晓得从良?从良从良,你当你从了,世人就认你是良?你当你一日从了,便这一辈子是良?你当你肯从了,便有那般好汉子、好爷们给你做良?”
  17
  莲生虚心冷气,抱着杯子趱到那头门首,见门板儿半掩着,轻轻敲了两下,道打搅。就走出个女娘,端的好容颜。都有那些妙处?有诗为证:
  脚儿乔乔,腰儿细细,丹凤眼若喜若嗔,吊梢眉如梦如愁。楚王相逢应下顾,神女见时也含羞。
  那女娘端着眼瞅莲生,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回头,半晌,道了个万福,方顿开莺喉道,“恕奴眼拙,不知官人高姓大名?”莲生自来见的女人少,吃他盯得狼狈,只得长揖道,“小人贱名何劳挂齿,这个是娘子的尊物,就请收回。”说罢,两手高举茶杯,眼观鼻,鼻观心,待那女子来拿。女娘便从罗袖底下伸出一只手,纤纤若春葱,独小指甲上染了一点红,越显得出墙杏花般娇艳。拈过茶钟笑道,“奴家不合失手,惊动官人。”莲生忙唱喏,道,“不当甚的。娘子请稳便。”说着,就要走路。女娘叫住道,“官人如何去得恁快,敢是见怪奴家?”莲生又不好意思,硬着头皮道,“孤男寡女不便,娘子若没别的分付,小人这就告退了。”女娘道,“却是不巧,正要劳烦官人一件事林教头这新房门上还缺副对联,奴家见官人举止斯文,定是读书秀士。休怪奴莽撞,就请官人大笔罢。” 说罢,回头向房里分付,“青枣儿,铺红纸,磨墨。”
  莲生又不合技痒,就走进去。见一个削肩膀、双眼皮的丫头捧着文房四宝想是方吃女娘骂,眼揉得红红的。莲生提笔在手,略作沉吟,便写道:堂上珠履三千客,帐底春风一双人
  女娘看了,笑道,“好虽好,只是滥些。林教头这婚事凡来的都晓得,不比寻常,官人还拟个贴切的。”他见莲生踌躇,又道,“官人可是作难?也罢了,本等不易写。”
  莲生道,“小人写便无妨,却怕不好贴出去。”女娘笑道,“这是内室,等闲人也不得到此,有甚忌讳?官人只管书来。”莲生便一挥而就,却是:
  因奇而得偶,有凤无须凰。
  女娘不解,道,“这是怎地说?”莲生笑道,“男子属阳,数奇。林教头同鲁大哥配合,便是双奇为偶。凤为雄凰为雌,而今自不消雌的了。”女娘点头儿,道,“好则好,可惜口气狂些。两男人就对面守一辈子,终然没后,室家之乐缺着好大一块。嘴说无须,只怕心里不足哩。”莲生思量了半晌,方道,“这话也是。只是情义所拘,难免治一经损一经。我改几个字罢。”于是重新写作:
  因奇而得偶,有凤谢求凰。
  女娘这才合意,又拿出一把红牙骨洒金扇子,道,“还有催妆诗,都烦官人写了罢。”莲生只得再绞脑汁,还亏他来得快,须臾凑出四句:
  月开妆镜桂洒金,帘钩深处酒兴沉。虽无青丝待郎挽,画眉浅处也动人。
  女娘却道,“这屋前后也并没个桂花树,倒是柳树好,林教头那内人也留起两寸多头发了。官人休嫌烦,请再改一改。”莲生就又写:
  “月开妆镜柳摇金,帘钩深处酒兴沉。待留青丝与郎挽,画眉浅处越动人。”
  女娘见莲生这般好性耐烦,就欢喜道了万福。莲生以为他还要出题,慌着道,“娘子若要赋文,小人须回去好生想,当场写不的。”女娘笑着叫青枣儿端茶来吃。莲生见耽搁久了,怕武嵩要找,不敢吃茶,匆匆地走出去了。
  武嵩正四处瞅哩,抬头看见莲生,扯住不放,道,“你跑到那里去了,马上拜天地,俺还要赞礼哩。”又剥菱角与莲生吃,莲生道,“看邋遢了手,放着我回头吃罢。”正说话间,外间奏起细乐,于是都到大门口接轿子。小丫头使长竹竿挑起一挂二千响的鞭,有人上去点着,大家便齐齐捂耳朵。
  却见两盏灯笼,引着四人抬花花轿子从街上慢慢过来,落在门首。潘金莲搽着满脸的粉,打起轿帘,把个虎背熊腰的新人搀出来。林充就躬腰延请娘子,张教头便做主婚,王打油同武嵩便做傧相,念喜庆话儿。那潘金莲又使绊子,在堂屋前头排下八只大火盆,教和尚顶着盖头跳。和尚将蒲扇大拳头向他乱晃,没奈何只得跳了。又看不见,踹得一院子炭灰,把裙子也烧去半截。就被潘金莲照头浇了满满一桶凉水,露着两条黑黢黢毛腿,走到厅上同林充并肩站在香案跟前,把众人都笑得打跌。于是奏乐、进香、三跪九叩,送入洞房。
  武嵩看着揭了盖头,便跟潘金莲打招呼,说要早些回去。潘金莲正啃烧鸭子,忙把两只油手在衣襟上蹭几蹭,道,“恁地忙,我送送秀才。”那青枣儿又出来,对众人万福道,“俺姐姐上覆这位秀才官人,说官人文字无比的好,这里有礼金五分、香袋一只,聊表微忱。”武嵩就跳起来道,“他不认识你家姐姐,寻错人了。”潘金莲道,“叫唤甚么,熟人,柳端端的丫头。哥儿,你防汉子罢了,连婆娘也防起来?”武嵩道,“如今世道不好,严紧些保险。”青枣儿便道,“俺姐姐说哩,这是喜钱,收了吉利。”武嵩道,“银子也罢,给甚香袋儿,怪刺刺的。”潘金莲就拿起来塞到莲生袖里,道,“别个自家挣的润笔,跟你毛相干。柳姐儿好手针线,拿到当铺里,怕当不出一二分银子么!秀才,待明日我成亲,你来与我写,对联也要、诗儿也要,我做鞋把你穿。”莲生笑道,“小娘子有命,敢不效劳!”武嵩道,“罢了,穿他鞋待等到八十岁。”潘金莲就赶着乱踢,武嵩一面往外扯莲生,一面道,“泼妇,早知这般,不许下你日子了!”
  莲生长久没出门,见夜色深重,路上无人,便不肯坐车,要逛。武嵩拉着红娘子慢慢地陪他走,指景致与他看。两人行至路口,莲生见道旁立着白粉牌,贴着字纸,就凑过去踮脚儿瞧。武嵩只认得官印,道,“不是开封府文书。”莲生看题头,便告诉他,“这是今科及第进士在琼林宴上做的诗文,官府抄出来,教天下人都晓得文运鼎盛。”就站住脚看,偶尔也赞叹两声。武嵩便问,“写得怎样?”莲生道,“三甲都罢了,四平八稳而已。几个好的,倒中在后头。所以文字难论高低,最要紧命好。”说着,仰头微微地笑。武嵩在背后搂着他,道,“你的功课我都收在柜子里,待满了十年,咱寻匠人刻出来,印成书送人。再过十年,又印一本,一辈子也印好些本。”莲生道,“我文字也不怎地,眼高手低,印出去惹人笑话。走罢,大哥多半到家了。”说罢,上车去了。武嵩坐在车辕上,将红娘子拍一记,马儿自行走起来。
  方到珠市街,便撞上开封府巡夜的,却是常同武嵩吃酒耍钱的王龙、赵虎,两下里站住了攀谈。王龙道,“小二哥,许久不见你,倒长胖了。”赵虎道,“昨日我在醉红楼,手气且是背,险些儿没脱去裤子。老武,改日你还带我去罢。”武嵩道,“去那家做甚么。俗话说的好,要嫖莫赌,要赌莫嫖。又赌又嫖,输到赤条。花枝般姐儿往你身边一站,你还看得见骰子?”王龙道,“车儿里是你家眷?”武嵩忙道,“是我大哥请的南边先生,写文书的。”赵虎道, “还是你好,摊着这般一个哥,吃不愁穿不愁。”王龙便道,“大官人自是能干,又且贵人旺相。二哥,李团鱼为分产那事甚是谢你,他跟我说,十八日待请你和大官人吃酒,只怕不得空?”武嵩道,“阿呀,扰他则甚,我哥又常不在家。你帮我跟他说,心领罢。”赵虎便拉武嵩到一边,道,“老武,我听得一门好亲,就是你家那房东,都司巷柴出的寡妇待要嫁人。柴出平生悭吝,料必有一分好钱儿,现房子又有一二十间。他老婆我见过,年纪便大你三两岁,且喜不曾生养,你若娶了,也是郎才女貌。”武嵩笑道,“我不着急,你自家娶了不是?”赵虎道,“我家事不甚相应。”武嵩便拍他肩膀道,“我教你一法,一毫银子不费。只消趁那寡妇出来时,妆做撒尿,把那根亮与他看见了,包你成就。”
  赵虎就笑,道“你也想得出!”武嵩道,“灵不灵,试过方知。他便不吃勾引,未必好意思出首告你?”两个正计议哩,后头马嘶叫起来。原来一头拉车骡子过来跟红娘子擦颈,两台车就绞在一堆。武嵩赶过去,揪着骡子嚼头拖开了,骂道,“瞎阉货,俺马是公的,你来贴甚么贴?嫌没大鸡巴肏你!” 驾车的就老大不乐意,道,“这汉子,咱须不是有心挂你车儿。一个畜生,也同他计较,骂得硌碜杀人!”武嵩道,“恁般宽敞官道你不走,倒撞俺车子,把车顶棚也刮扯坏了,你待赔多少?”王龙、赵虎都上来帮腔,做张做势,要捉到官里打板子。驾车的就下来道,“几位上下,咱便贪赶些路程,一时不带着辔头,却也没多事。上下行个方便,那里不是相见处!”王龙道,“挂了车子事小,这犯夜事大,随你怎说,少不得衙门里去遭。”驾车的道,“犯夜的也不只在下。”赵虎就指着武家车灯笼,道,“你跟他比不得,他有步兵衙门的印信。”驾车的笑道,“阿也,朝廷几时改的法度,印信倒把与私家车子?”武嵩就急眼,骂道,“贼囚徒,老爷私车官车,干你腿事?待一顿大板子敲你鸟下来,你才晓得法度!”
  那坐骡车的听见吵闹,便伸个头出来问,“寿官,这是怎地?”那寿官慌忙躬身,道,“爷,是开封府公人拦车,说咱犯夜,要拉咱打板子。”那人笑道,“却也难得他每小心,你说咱不归开封府管,教他每去罢。”赵虎听见了,便嚷,“放的好轻巧屁,你每踩着开封地皮,不归开封府管?”王龙究竟老成,便向前道,“敢问这位爷台是宗室?咱不敢拦,却须向大宗正司报备。而今朝廷好生严命,又是东宫的千秋近了,咱做公的,怎敢不上紧着伺候!”骡车上人听了,眼角添欢,道,“你甚知事,用心报效,久后自然得好处。”王龙赵虎不知他底里,只得葫芦提应着。
  王龙便拿出报单记下那人年甲相貌,又问名字。那寿官儿过来写了赵子芮三个字,画押停当,赶着车儿自去了。武嵩气不忿,待骡车去远了,照地上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