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节
作者:
淘气 更新:2021-02-19 07:00 字数:4968
“你最近,怎么了?总是,惶惶不安。”本该熟睡在床上的女人忽然开口。语调里没有一丝睡意,显然她之前都是在装睡,不过是不想搭理他而已。
段柏青立住,轻轻一笑,“你终究肯跟我说话了?没事。你睡吧,我先走了。”
他们之间仿佛有君子协定,她卖他白粉,他趁机赖上她的床,仅此而已。他们彼此之间谁也不问对方底细,也都知道就算自己问了,对方也不会回答;就算对方问了,自己也不会告知。所以两人都聪明地保持着缄默,谁也不问。
难得今晚还是她主动开口。
她坐在床上无声望着他的后背。也不生气,也不继续要求,就是那样静静瞪着他。可是那目光几乎可以洞穿他的后背。段柏青笑起来,终究还是手指松开了门锁,转过来望她。
“我的弟弟和妹妹最近都离家出走,我很不放心。”
床上的女子耙了耙头。她瘦瘦的脑袋上头偏烫着爆炸头,看起来总有怪异的美感。方才一顿颠鸾倒凤,她的头发更乱,她此时耙着其实根本于事无补。段柏青其实一直有个愿望,他想帮她好好洗一次头发,帮她将发丝一根一根地梳直,然后看着它们柔顺服帖地沿着他的手指滑下,回到她的颊边。他相信那一刻映入他眼帘的,一定是最真实、最柔美的她。
“好吧,既然我问了你一个问题,你也可以问我一个。”
段柏青笑起来。她总是刻意与他维持着买卖的关系,就连问题都是交换来问,这样才能彻底摒除私人的关系。
“你的名字。”段柏青脑子里有千百个问题,不过最终却只选了一个最简单的。
她却有片刻的怔忡,垂下了头半晌才说,“叫我阿英吧。”
“好。英,我走了,晚安。”柏青含笑走出房门去。
楼门外的夜色一下子涌到眼前,段柏青站在楼门前习惯地点燃一支烟。其实每次他都不舍得离去,却知道以阿英的性格,最讨厌他纠缠,所以他只能将自己的不舍浓缩在一根烟的时长里,在楼门口吞吐尽。
终于能问一个问题,他却问了最简单的一个。甚至,这个答案他早已知道,可是他还是愿意浪费了这个机会,听她亲口告诉他。因为她永远都想要让他们之间保持交换的关系,不肯涉及一点私人的层面——可是介绍名字却是私人交往的开始。所以他要这样一个仪式性的细节,他不想永远只做她的买主和床伴。
他喜欢她,他自己很清楚。
段柏青走了,英姐起身,倒了口二锅头在口中,辛辣的滋味让自己清醒。
她站在窗边想了想,还是披上大红的披肩走出房门去。那条大红披肩是她最重要的衣服和伙伴。一年四季当中除了盛夏,她出门总是披着它。
她告诉自己是无意走过那间酒吧,无意间瞥见段柏青走进去,与身段妖娆的女子贴身拥抱。她知道那个女孩子是谁,周家大小姐周蜜,追段柏青已经很久,傍晚的时候就打电话来百般要求见面。段柏青先是拒绝,可是午夜之后还是起身到了周蜜身旁。
英姐心中无喜无悲,只靠在酒吧对面的桥栏杆上抽烟。
这里有桥却无水,因为桥下是一段深沟,为了找平所以架起了桥,还假门假事儿地用汉白玉雕了狮子桥栏,映着酒吧街的红灯,倒也成了一段景致。后来还被酒吧街常来常往的客人们给取了个俗名儿,叫“鹊桥”。
能在鹊桥上走的,当然都是有情人。可是却没人探头朝桥下去瞅瞅。其实从桥栏上跳下去,刚好可以在深沟的沟底跌断脖子。
情能让人生,也可让人死。所以人家诗人才一针见血地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有生就有死。
英姐抽完一根烟,将香烟的死尸隔着桥栏扔进深沟去,转身走过鹊桥。
她死过,可是她却活了下来;她还活着,可是她却觉得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同样的人间,同样的夜色,却是不同年纪的人进不同的夜场。比如年轻人泡吧、网游、通宵电影,而那些茶馆就是老人家们的去处了。
英姐闪身走进一间茶社去。竹子编织起来的月洞门很是清雅好看。远处隔着珠帘,还有身段袅娜的女子抱着丝弦唱评弹。唱声袅娜柔曼,咿咿呀呀落进心田。
雅间里,一位身穿黑色真丝团龙唐装的老人家含笑抬头,“你终于肯来见我。”
英姐抱紧披肩一笑,“聂老爷子别来无恙。”
“托福。”那位黑衣白发的老人正是聂小天的爷爷、长天集团的前掌门人聂惊震。
“喝什么?”聂惊震一双粗眉,像是两条斜飞向上的白色虬龙,纵然他面色温煦,可是却也不怒自威,让人只觉肋下生寒。
“我对茶没什么讲究,能解渴就行。”英姐耸肩,倒像是没被聂惊震的气势给影响到。
聂惊震一笑,“那就香片吧。女生都最爱香片。”
聂惊震亲手给英姐倒茶,和煦地笑着,却缓缓说,“勐腊死了。”
英姐一震,却也随即静静一笑,“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在金三角混过的人,死得就更早。生前越是风光的,死得越快。”
“其实死人都是幸福的。”聂惊震缓缓啜了一口大红袍,“他们撒手而去,却将仇恨留给生者。就算明知人都会死,可是生者却还应该为死者报仇。”
英姐转头凝望聂惊震良久,缓缓摇头,“我不想。”
“阿英,明人不说暗话。”聂惊震摇头,“你如果真的无心报仇,又何必千里迢迢到东北来,又何必同时找上周心瞳和段柏青?”
“聂老爷子你的话我没听明白。”英姐面色一变。
“我们都被顾还山骗过了。不过就算晚,现在知道了却也来得及——周心瞳就是顾还山的独生女儿。段柏青就更是段家的长孙。阿英啊,你来S市之后一直深居简出,身边认识的人也就这么两个吧?就算人世多巧合,可是你若说你不想报仇,只是巧合认识他们两个,你又如何能让老夫我相信?”
“段家杀了你全家,顾还山亲手将你老公送上死刑场……阿英,我不信你真的能忘了这一切。”。
泰国美人鱼洗浴会所的一场惊乱过去,没人会想到心瞳却没有离开。她在远处兜了一大圈却回转来,此时坐在已经被查封了的会所里,眯着眼睛看掌心那一颗六出星芒的缅甸蓝宝石。
正是齐怀涵过年的时候送给她的那一颗。
天上有日月星,她的手中托着的就是那颗星星。
此时此地,说她一点都不害怕,那是骗人的。就在身旁那个房间里,就是她亲手杀死勐腊的地方,这样近距离地坐在这里,仿佛随时能在那绯红摇曳的轻纱帐幕里,看见满身鲜血蹒跚而出的阴魂。
可是心瞳却只静静笑着望着那无风自舞的纱帐。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纵然害怕,却不恐惧。她要用这样的经历来挑战自己心灵的极限。
她不可以害怕。她没有资格害怕。
其实有时候恐惧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如果你说害怕,就意味着身边有人会保护你,你可以投入一个安全的怀抱。可是对于她来说,必须学会自己面对一切。
因为,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周心瞳。
无声,可是身畔却在艳红色的光线里隐约多了一线影子。心瞳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在这儿等了你一天一夜啊。你这家伙,来得好晚。”
正文 192、心安
“傻瓜,你怎么竟然在这儿等我……”那身影一叹,从灯光暗影里无声走出,从后头揽住心瞳肩头,“干嘛又跑这儿来?找刺激啊?”
“是啊。打完了仗,也要打扫战场啊。”心瞳含笑转回头来望竹锦,“你说过去战士们打仗,面对着满山满谷的尸体,还要挨个从尸体身上拿下枪支弹药来——他们害不害怕?”
泰国浴会所出了这么大的事,可是竹锦竟然没有出现。就算事出突然,就算之前心瞳也曾小心翼翼地不想让竹锦知道,但是以竹锦为人,她不信他会丝毫听不见风声,她不信他会不赶来。可是那晚她走出洗浴会所的大门,站在人声熙攘的大门前,却找不见他的身影,甚至感知不到他的方位。
每一次她有事,只要她回头,他一定都在不远处。可是这一次,他竟然不在。
虽然后事自然有冽尘的手下干净利落地处理掉,而且勐腊本身也是国际通缉的大毒枭,所以心瞳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可是她却无法描述心中的痛苦和失落。
这样的时刻,竹锦为什么没来?
那晚的后来,冽尘想要带着她远远离开此地,想让她忘了此地发生的事情。可是她自己兜了一个圈子还是跑回来了,甚至突破自己的心灵底限,又钻进屋子里头来。一等,就是一天一夜。因为她忽地想要纵容自己的小小任性:她觉得竹锦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之后不管她,他一定会来,一定会到这间屋子里来看看……所以她只要等在这里,就一定能等到他。
他不会不管她的。而眼前的现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虽然晚了一天一夜,可是他终于还是来了。
他之前去了哪里?他去做了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她不要追问他的过往,她只知道感恩眼下。
也许对她而言,没有过往,也没有未来。她所能做的,只能是珍惜现在。
竹锦摇头,“第一次一定是害怕的,但是会渐渐被得到枪支弹药的喜悦给取代。后来就麻木了,估计看着死尸就跟脚边倒着根木头似的。”
“而且战场上的法则是——如果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所以面对敌人的时候,该出手时就得出手。”
“所以,我也不害怕。”心瞳轻轻笑起来,“我把匕首插。进他心脏的时候,他也像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没有生命。那一刻的感觉,并不像杀人。而且那一刻,我在脑海里模拟了千百遍。过去的一年时间,我无数次想着,该如何给爸报仇;上了医大之后,我每次上解剖课都将那尸体标本看作是勐腊,我已经为这一刻练习无数次。”
“袁媛她们还说我真胆大,其实我那时候根本已经是没有心的人。没有心,自然不知道害怕。旁人都说你们学临床的冷血,可是其实我比你们更冷血。”
“冽尘还担心我会害怕,所以提前用电击晕了勐腊。可是其实他真的是多虑了。就算勐腊好好地在那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将匕首插。进他心脏!等待那一刻,已经太久……”
竹锦望着心瞳,没说话。可是心瞳所做的事情又如何能逃得过他的眼睛?解剖课对于所有学生来说都是心理负担,所以下课铃一响,学生们全都逃命似的争先恐后地跑出教室去;而心瞳总是留下来不急着走。他看见她冷冽着眼睛细细观察着尸体标本心脏的位置,那时候她的手里仿佛握着一把无形的尖刀。
勐腊害死顾还山,顾还山死前最痛楚、最狼狈的一段全都被心瞳亲眼看着,所以他知道心瞳早已等待着杀死勐腊的机会。只要尖刀在手,她会毫不犹豫。
竹锦眯起眼睛来望心瞳,“不管像不像杀人,反正都已经做完了。与其这样纠结于过去,还是放眼未来吧。”他呲牙乐,“杀完了勐腊,好还乡。”
“你这人怎么这么冷血啊,人家跟你说杀人的事儿呢,你怎么一点都没有情绪波动啊?”心瞳轻声一叹,浅浅笑开。她其实想跟竹锦说起当时的细节,她却也怕竹锦问起当时细节。即便是为爸报了仇,可是回忆起那些细节还是会让她难受。
好在竹锦什么都没问,反倒比她更没心没肺地笑开。
“有什么奇怪。每个外科医生都是天生的杀手,手术台上一刀定生死,一场场手术下来,那些生死的数据叠加起来——外科医生既是救命的天使,也是杀人的魔王。”竹锦顺手接下心瞳手里那颗六出星芒的缅甸蓝宝石,对着灯光细细地看着,像是淘气的孩子对着万花筒。
心瞳望着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儿,听见自己心底荡起幽然的叹息。她自己也没想到,原来整整一年心心念念想要为爸报仇,可是手刃勐腊之后,她心中一样会很难过。她是学医护的,医护的天职是救死扶伤,可是她却要亲手断送一个人的性命——纵然那人是仇人,可是那一刻她也无法逃脱良心的疼痛。
她更没想到,她事后竟然什么都不说,就算对着冽尘她也什么都不想说;就这样固执和任性地跑回会所里来等着竹锦,然后一股脑地都说给他听。
就像一个鼓胀的气球,越是没有出口,内里的压力就会越鼓越大;可是一旦找到一个小小的出口,哪怕就是针尖刺了那么一小下,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