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连过十一人      更新:2021-02-19 06:37      字数:4686
  兄们活儿做得干净点!”
  黑娃随后就到贺家坊看戏去了。他戴着一顶破草帽遮住了半个脸挤在窝里,瞧见贺耀祖和鹿子霖体体面面坐在戏楼上。他在戏楼下瞥见好多熟悉的面孔,却没有发现白孝文和田小娥。那阵儿田小娥大约正牵着白孝文走进破烂砖瓦窑,黑娃重新口到白鹿村,走进他的窑院,门板上挂着铁锁,他在鸡窝里看看鸡没有了,猪圈的栅栏门儿撇在地上没有猪了;他坐在窑院里一块石头上陷入柔情似手的回味,从腰里摸出一把银元从门道底下塞进去;最后在窑院接村路处站住脚,回头再瞥一眼破旧的窑洞的门板和窗户,踏上慢坡的小路离去了。
  白鹿村的“忙罢会”弥散着浓厚的悲怆气氛。农历七月初三是会日,麻子红的戏班初二晚上就敲响了锣鼓家伙,白孝文通前到后主持着这场非同寻常的演出,忙得奔来颠去。鹿子霖端坐在戏台前角,侧着身子对着台下,头上绾着的那一圈白色孝布,向聚集在台下来自十里八村的男人女人显示着悲怆也显示着强硬。初三的午场戏开锣以后,白嘉轩来到戏台下,掀起了一阵喧哗,白嘉轩拒不听从家里任何人的劝阻要到戏场上来,显然不是戏瘤发了而是要到乡民聚集的场合去显示一下。孝文用独轮叫蚂炸车推着父亲走进戏场,屁股下垫着一方麦秸秆编织的蒲团儿。男人女人们围追着车子,想亲睹一眼从匪劫中逃生的德高望重的族长,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向他抛出最诚挚的问候:“白先生好咧?”白嘉轩平静地坐在蒲团上,双手扶在小车车头的木格上,脸色平和慈祥,眼神里漾出刚强的光彩。他不回答追逐着他的热诚的问候,端直坐着被孝文推到戏台底下,完全是想来过一过戏瘾的样子。他坐到戏台下看戏这个举动本身,已经充分显示了他的存在和他的性气,脸色和言语上再不需要任何做派了。白嘉轩看见田福贤走上戏楼坐在鹿子霖旁边,和鹿子霖说了两句什么话,俩人一起走到台口向他伸出了了共产党就得下不守信义的毛病了!”兆鹏说:“你刚刚揣上国民党证就口大气租起来了?告诉你,她担心你不会改变才没来。他说她来了要是俩人都不改变怎么收场?她珍惜与你的感情才不来,她要我来劝你,盼着再见到你时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好兄弟,你有啥话跟哥说吧!”兆海痛苦地叹口气:“完了。到此为止。”兆鹏说:“兄弟,没有完。在我看,一切尚未开始,怎么就完了?你大悲观!”兆海说:“我已无法改变。我指望她作改变。她委托你来,就证明她不会改变了。她要是会改变,你也不必来找我了,你肯定是她的领导吧?”兆鹏说:“你们两个都指望对方改变,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心平气和地谈谈,不要一见面先逼对方改变自己的信仰,暂且谈不到一块也不要紧,等三年两年也未尝不可,三两年里大家都经见得更多了,判断和认识是非的能力也提高了,也许就会发生变化。”兆海说:“那好吧!你告诉她,我后天想回乡下看看父母,只能待一天。回来后部队就要开拔了。”兆鹏说:“白灵一定要见你一面,让我跟你约定时间。既然你后日要回原上,你们明晚会面吧?你说在哪儿方便些?”兆海说:“算了不见了。既然谁也改变不了谁,见了也没个好结果,反倒叫人难受。你告诉她,我等待她的话。”
  兆海从原上探视口到城里,改变了和白灵不再见面的打算,当晚又一次找到皮匠的铺子。白灵以为兆海有了转机而欣喜,当即和兆海走出二姑的铺店,俩人又转到那个抛掷铜元的园子里。白灵动情他说:“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哩!兆海哥,你也太倔了,一回谈不拢二回连面也不见了?真有点国民党翻脸不认人的通病!”兆海却火起来:“算了吧白灵!我不说远处的事,你回咱原上走走看吧!共产党在原上搞了一场啥样的革命你去看看吧!兆鹏用下一杆子啥人你打听打听一下吧!鹿黑娃贺老大白兴儿田小娥之流尽是一帮死猫赖狗,凭这些人能完成国民革命?他们懂得革命的一分意思吗?他们趁着革命的凤潮胡成乱整,充其量不过是荒年灾月饥民‘吃大户’的盲动……”白灵的那一缕温情顿然冷寂,忽闪闪蹿上一股火气,她的强盛的气性迅速恢复,迅即作出反应:“兆海哥,一年多不见,你长了身体长了知识,也长了不少的贵族口气啊!”兆海说:“你用列宁的理论判我为贵族并不过分。列宁就是把穷人煽动起来打倒富人消灭富人,结果是富人被消灭了穷人仍然受穷。光鹏学苏俄在白鹿原上煽动穷汉打倒财东,结果呢?堂堂的农协主任鹿黑娃堕落成了上匪,领着土匪抢银元,刀劈了俺爷又砸断了嘉轩叔的腰杆子……作为农协主任没有达到目的的,当了上匪却轻而易举地达到了。你叫我还能信还能再入共产党吗?黑娃们干不成共产党的革命可以当土匪,我可不行呀!”白灵说:“你听没听到贺老大怎么死的?你听过你见过把人从高空敦下来的施刑吗?共产党就要发动被压迫者推翻压迫者,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自由平等的世界。”兆海说:“我们走着瞧吧!看看谁的主义真正救中国。”俩人不欢而散。思想上的尖锐对立,减轻了他和她感情上的依恋,分手的时候远不及第一次那样沉重如焚。
  鹿兆海紧走几步又停住脚,回过头去,看见白灵也站在那儿仁立不动。他走过去对她说:“我明天就要开拔了……”她已忍不住滚下泪珠来:“兆海哥……我还是等着你回来……”
  第十七章
  白嘉轩重新出现在白鹿村的街巷里,村民们差点认不出他来了,那挺直如椽的腰杆儿佝偻下去,从尾骨那儿折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角,屁股高高地撅了起来;他手里拄着一根截短了的拐杖,和人说话的时候就仰起脸来,活像一只狗的形体;抬头仰脸跟人说话时,那双眼睛就尽力往上翻睁,原来鼓出的眼球愈加显得突出,眼白也更加大得耀眼;两个嘴角相反地朝下扯拉,阔大的嘴巴撇一张弯弓,更显出执著不移近乎倔拗的神气。他在街巷里用简短的语言回答着一个个关切问询着的男女,仅作短暂地驻足,几站不停步地移动拐杖,跟着拉牛扛犁的鹿三走出村巷。
  已是秋末冬初,白日短促到巧媳妇难做三顿饭的季节。太阳坠入白鹿原西部的原坡,一片羞怯的霞光腾起在西原的上空。白嘉轩双手拄着拐杖站在地头,瞅着鹿三一手捉着犁杖一手扬着鞭子悠悠地耕翻留作棉田的地块,黄褐色的泥土在犁铧上翻卷着;鹿三和牛的背影渐渐融入西边的霞光里迎面奔到他眼前来了。白嘉轩手心痒痒喉咙也痒痒了,想攥一攥犁杖光滑的扶把儿,想踩踏踩踏那翻卷着的泥土,想放开喉咙吆喝吆喝牲畜了。当鹿三再犁过一遭在地头回犁勒调犍牛的时候,白嘉轩扔了拐杖,一把抓住犁把儿一手夺过鞭子,说:“三哥,你抽袋烟去!”鹿三嘴里大声憨气地嘀嗒着:“天短求得转不了几个来回就黑咧!”最后还是无奈放了鞭子和犁杖,很不情愿地蹲下来摸烟包。他瞧着嘉轩把犁尖插进垄沟一声吆喝,连忙奔上前抓住犁杖:“嘉轩,你不该犁地,你的腰……”白嘉轩拨开他的手,又一声吆喝:“得儿起!”犍牛拖着犁铧趄前走了。白嘉轩转过脸对鹿三大声说:“我想试火一下!”鹿三手里攥着上尚未装进烟末的烟袋跟着嘉轩并排儿走着担心万一有个闪失。白嘉轩很不喜悦地说:“你跟在我旁边我不舒服,你走开你去抽你的烟!”鹿三无奈停住脚步,眼睛紧紧瞅着渐渐融进霞光里的白嘉轩,还是攥着空烟袋记不起来装烟。
  白嘉轩只顾瞅着犁头前进的地皮,黄褐色的泥土在脚下翻卷,新鲜的湿土气息从犁铧底下泛漫潮溢起来。滋润着空乏焦灼的胸膛,他听见自己胳膊腿上的骨节咯吧咯吧扭响的声音。他悠然吆喝着简洁的调遣犍牛的词令倒像是一种舒心的悦意的抒情。他一直到棉田的尽头掉过犁头,背着霞光朝东头翻耕过来的时候,吼起了秦腔:“汉苏武在北海……”三个来回犁下来,白嘉轩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身体毕竟是虚了,可那卧睡炕上三个月的枯燥郁闷的生活也终于结束了。这天后晌收工回去,白嘉轩一扬手把那根拐杖扔进储备柴禾的草棚子里去,站在院庭里接过仙草端来的洗脸铜盆说:“我后晌试火了一下,我还行!”
  晚饭后在万房东屋老娘的住室里,白嘉轩临时决定召集一次家庭成员的聚会,孝文和三儿子孝义是他叫来的,老二的媳妇由仙草告知,作为这个家庭非正式的却是不可或缺的成员鹿三,是他亲自到马号里去请来的,而且被礼让到桌子那边的一张简易太师椅上,两个媳妇规规矩矩坐在婆的已经开始煨火的炕边上。白嘉轩说:
  “我的腰好了。”他侧转头瞅着两个媳妇说:“我在炕上窝蜷了整整一百零七天,你俩——大姐二姐都受了苦尽了孝心都好。”两个儿媳得到了家庭长者的夸奖却感到惶恐,争相表白这完全是做晚辈的应尽的孝道等等。白嘉轩摆摆头就打断她俩的话:“你们还不知道我一辈子最怯着啥?我不怯歪人恶人也不怯土匪贼娃子,我不怯吃苦不怯出力也不怯迟睡早起,我最怯最怕的事……就是死僵僵躺在炕上,让人侍候熬汤煎药端吃端喝倒屎倒尿。”一家人默然,只有老母亲白赵氏在炕头动了感情:“你是罪人!”白嘉轩接口说:“我是个罪人我也没法儿,我爱受罪我由不得出力下苦是生就的,我干着活儿浑身都痛快;我要是两天手不捉把儿不干活儿,胳膊软了腿也软了心好瞀知烦焦了……”白嘉轩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然后郑重地说出想告诉每一个家庭成员的话:“我说前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说,从明天开始,你们再也不用围着我转了。你们各人该做啥就去做啥,屋里人该纺线的纺线,该织布的织布,该缝棉衣的缝棉衣,外边人该做的地里活就尽着去做。孝文你跟你三叔犁完花(棉)田接着翻稻地。牛犊你喂槽上留下的牲口,叼空儿推土晒土,把冬天的垫圈土攒够,小心捂一场雪。地一下冻就赶紧套车送粪,把这些活儿开销利索,轧花机就要响动了。一句话,原先的日子咋过从明昌开始还咋过。我嘛——好咧!”
  白嘉轩被土匪咂断腰杆以后笼罩在庭院里的悲凄慌乱的气氛已经廓清,劫难发生以前的严谨勤奋的生活和生产秩序完全恢复。不单单恢复,家里所有成年人惊异地发现,自信“我还行”的家长发生了重大变化,他比驼背以前起得更早了,天争薄明时庭院里就响起威严的咳嗽声,常常使晚他一步开门端着尿盆倒尿的儿媳尴尬失措;他的脚步不显艰难反倒更显得敏捷,驼着背甩摆着手迈着腿脚,前院后院马号牛棚猪圈以及后院的茅厕,他都有事无事的转悠查看,除过推车挑担必需用双肩或单肩的活路以外,凡是用双手和腿脚操作的农活他都不忌讳,耕棉田翻稻地铡谷草旋子筛掌簸箕送粪吆牛车踩踏轧花机等秋冬季农活,他和儿子孝文和攻工鹿三一起搭手干着;他的话语更少更简练也更准确,无用的废话虚意的应酬彻底干净地从他的口里省略了。孝文和鹿三总是担心他累出毛病,迭声劝他干一干也该歇一歇,最好也是一天干一晌歇息两晌,顶多每天早晚干两晌午间歇息;象这样一天三晌跟着他俩撑着干下去,迟早会出乱子的。白嘉轩充耳不闻只顾干着手里或脚下的活儿,被他们咄咄得烦了也就急躁了:“你俩都悄着,再甭说那号话了。我不爱听。人只有闲坏了的没有忙坏了的。”
  整个四合院犹如那架置了一个夏天的秋天的轧花机,到了冬天就就折折折地运转起来了。这时候,一个致命的打击接踵而来,白嘉轩发觉了孝文的隐秘。这个打击几乎是摧毁性的。
  那是入冬后第一场大雪降落的夜晚,白嘉轩踩了半晌轧花机,孝文硬把他拖下来。他揩了揩额头的汗珠儿,穿上棉衣棉裤,走出了饲养牛马的圈场,没有走进斜对门的四合院,折转方向沿着西巷走过来。大雪随下随化,巷道里一片泥泞。白嘉轩背抄着双手走进连着村巷的白鹿镇的街道,推开了冷先生中医堂虚掩着门板。冷先生给他斟上一盅金黄色的茶水,再把一包用乳黄色油纸裹着的卷烟叶解开,摊放在小桌上,指着一个茶杯说:“你赶巧了,这茶叶是刚刚接下的雪花水冲泡的,尝尝。”白嘉轩呷一口茶,清香扑鼻,热流咕噜噜响着滚下喉咙,顿觉回肠荡气浑身通畅,嘴里却故意冷淡地说:“雪水还不就是水嘛!我喝着没啥两样儿。”说着捏出一段儿,剪得十分规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