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随便看看      更新:2021-02-19 06:07      字数:4773
  曾庆璜已没有关系的亲家来医院看他,给他解开了心里的死结。
  “是的。党是实事求是的。党考察一个干部是要全面考察的。领导工作哪有你这种搞法?到处题字,表态,许愿,话一出口一清二楚,没有回旋余地,我们国家还穷,哪有钱给人家。你许了愿,不给,群众有没有意见?有。有就闹、吵,安定团结就完了。”
  只需寥寥数语,曾庆璜茅塞顿开。他吐出一口极长的叹息。这才了悟从政为官的玄机:要糊涂!他突然想起儿子曾看过的一本书《模糊数学》。儿子看得津津有味,对着空中自言自语宣称:“模糊数学是当代的指南!”
  曾庆璜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狗屁不通!他既指这句话的语法也指其意义。他非常非常讨厌儿子的狂妄。
  出院之后,曾庆璜的情绪从亢奋转为低沉。他在没有花草的小径上散步,一走几个小时。直着眼睛,谁也不搭理。头戴贝雷帽,手背在屁股上。垃圾经常倒在垃圾桶外面。住了几个月,邻居还不知道这老头姓甚名谁,但显然不喜欢他,一般人都喜欢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老头。
  曾庆璜住一楼,由于他这栋楼与周围的农村接壤,附近的农民都习惯在他窗户底下倒垃圾和撒尿,翻着黄色泡沫的尿液沿着墙根流到他阳台边缘。曾庆璜不想得罪邻里,只想委婉地提醒一下大家,便在撒尿处贴了一张醒目的标语:此地不是杀人场,为何鲜血满地流?
  如今的农民不是没文化,是文化不高,理解能力不行,偏又有刁蛮之人,一把撕下标语,冲着窗户叫喊:“写得吓死人的话,你是个神经病吧?”
  自杀那一天,曾庆璜是去武昌梨园医院看了病回汉口的。那天天很热,医生也没有好脸色,他们接待的高级干部多了曾庆璜算什么。曾庆璜好不容易挤上电车,一直站着,前胸后背汗了个透湿。电车到武昌桥头堡,却又停了,一停十几分钟,曾庆璜问售票员车是不是坏了?售票员却嫌他说话凑得太近,横他一眼,说:“当然是坏了。不坏还停着?苕货!”
  夕阳正在西下,路上人流滚滚,江上飞鸟盘旋,都在回家。都在回家。曾庆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呆呆望着被夕阳映照得金红的长江,至于他想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他望了会儿,出人意料地翻上桥栏栽了下去。这时售票员正把头伸出窗要叫乘客上车,她的叫声变得恐怖凄厉。
  第十三节
  曾实在桥头堡拦了一辆出租车,我问现在去哪儿?我说我想看看他父亲的骨灰。曾实说他也这么想。骨灰在家里。哪个家?居仁里吗?不,陈家墩。
  “我已经搬到了爸爸的房子里,我看谁来赶我走。”曾实说。他在搬家的那天放了一架大鞭,很多人出来看,他当众拔出在西藏买的腰刀戳在垃圾和尿的混合堆上,从此窗下就干净了。
  我说:“你真是一点没变。”
  “变了。”曾实说,“我为七年前‘老会宾’的婚礼感到羞愧。我向你道歉。”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工作?不是听说你出国定居了?”
  “我怎么会在国外定居呢,我天生一个黄皮肤黑头发。不过我不愿挨整受欺负,万一……万一我就走,我有足够的钱。我在深圳工作,收入较高。可我还是喜欢住武汉,我在武汉就可以安心搞研究。”
  我想起了苏玉兰,话欲说又止。在人家悼念亡父之时,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一个服饰素净简单,相貌平常的女人开门迎接我们,递出两双拖鞋。曾实给我介绍说:“老婆。”
  曾实亲切地拍拍女人的肩,“老婆,客人一定饿坏了。”
  女人说:“天这么热,肯定渴一些,先喝冷饮吧。”
  我说:“好,正想喝。”
  “喝完冲个澡。我这儿有衣服给你换。好吗?”
  “好。”我说,我也正想冲澡。这女人真像熨斗,处处熨帖人的心。她不像外面的传言那么绝色,也不是情妇是老婆。
  我们三个人一同整理了曾庆璜遗留下来的书籍。他在最近写了一幅字,夹在十六开本的线装《文心雕龙》里:
  历史就是木偶戏,走出一个小孩,敲着小鼓,后
  来便离去了。您期待某种新节目,但走出来的是另一
  个小孩,敲着另一只小鼓,后来也离去了。
  我说:“准是一个哲学家说的话。”
  曾实说:“对,隆弗洛。这些个哲学家们!”
  女人说:“对不起,我实在有点怕沾这些东西,因为我和、和父亲从来没见过,觉得阴气沉沉的。”
  曾实说:“去吧去吧,本来是要你别动手嘛。”曾实和女人相视笑笑,女人出去了。曾实对我说:“她就是性格好,从不来假的。”
  不知道爷爷可听说了曾庆璜的死讯没有?我想去和爷爷聊聊。天气晴朗,红日白云。爷爷肯定在滨江公园2的柳树下吹江上的来风。我走进滨江公园,满目都是一堆一堆下棋打牌的老人。在江边的那株柳树下,我看见了爷爷闪着青光的后脑勺。他和几个老人坐在一块儿。他没看见我。他举起电子打火机给一个老太婆点摩尔香烟,老太婆十分内行地翘着兰花指吸了一口,几个老人哈哈大笑。他们在模仿当前的年轻人。
  我真为我七十八岁高龄的爷爷主动给女士点香烟而高兴!
  瞧他多健康多有骑士风度。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日武汉
  一冬无雪
  1
  那一年是五年前。
  五年前的某一天,我早早醒了,知道还早得很,就仰面躺着,瞪着天花板。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剑辉为什么突然对我说唉一冬无雪呢,当时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听了这句话没吱声就睡觉了。后来就出了事。出事之后,我一次又一次细细回忆剑辉的每个动作每句话,就发现这句话不对头,越琢磨越不对头,因为剑辉总是在预感不妙的时候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困呢?真该死。
  老楚却说没什么不对头的。他说剑辉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的思维呈跳跃状态,说话老是出人意料。老楚在这大难关头显得格外笨蛋,手足无措,拿不出一个好主意,尽说蠢话。他说他很乱。他的什么乱呢?他的妻子被无辜抓进了牢房,他不去奔走呼号,不去设法解救,却只是皱着眉对妻的同事说对不起,我很乱。这种男人!没血没骨!可他的外表是这么壮健。他的额角方正,充满了不可屈辱的气派。我曾暗暗地思慕着他,怀着混乱的羞耻心暗暗地思慕着我好友的丈夫,几年的思慕在几天之间烟消云散了,我顿时觉得自己格外干净、磊落、松快。我对他说:“我来干!”我把三个字吐得落地有声。
  我坚信剑辉是无辜的,我太了解她了。她是个能干的医生。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她也许有失误,但她没有玩忽职守。她不能戴上玩忽职守罪的罪名,我坚信这一点。
  事故发生后,剑辉暂时停止了工作,成天在小办公室里写事故经过和思想认识。写了在科里念,念了又重新写,院长和科主任都希望她一步步提高认识。
  可有一天剑辉突然被公安局带走了。
  这事弄得全院沸沸扬扬。我上班碰上的第一个人就用一种很特别的口气告诉我: “李大夫被捕了!”
  被捕?
  听起来似乎回到了战争年代。
  我一口气爬上三楼,拼命敲那间小办公室。我把全科的人都敲出来了。
  “你冷静一些!”科主任摇着我的肩说,“你要冷静一些。李大夫是被捕了,但也许坏事变成好事,法律比什么都公正。我们要相信法律。”
  “不!不!”我说。一团火热的悲愤壅塞在我心里,逮捕对一个无辜的人来说就是莫大的侮辱。
  同事们围着我,眼睛不眨地望着我,好像望着一个虎口脱险的人。我明白他们的想法,那个夜班本来是我的,剑辉为我换的班,既然剑辉都没能避免那场事故,那就谁也避免不了。劫数已定,就看哪个人碰上。这就叫玩忽职守吗?
  李护士长过来驱散了人群,对我说:“你回宿舍休息去吧。别在这里瞎激动,让人看笑话。”
  院里有许多人幸灾乐祸,这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才倍觉剑辉的冤枉。
  我跑到区法院刑庭办公室,劈头就问:“劳驾,请问谁办李剑辉的案子?”
  一个瘦小苍黄的年轻人夹着一支燃烧的烟,他用一根指头顶了顶法官的大盖帽,严肃地反问:“你有情况反映?”
  我说:“是的。”
  他啪啪捻了两记响指,应声过来了一个更年轻的小青年,当然也穿着法院制服。小青年拿了纸和笔坐在旁边。
  法官说:“说吧。首先介绍你自己的身份。”
  这下我明白他的身份了。我说:“你们凭什么逮捕李剑辉?凭哪一条哪一款?”我哗哗地翻着刚从新华书店买来的《司法手册》,说:“受逮捕的人必须具备以下条件:一、主要犯罪事实已经查清:你们查清了什么?连我这个始终的现场目击者你们都没有调查过!二、可能判处徒刑以上刑罚;这就是说你们已经准备判她徒刑了?”说到这里,我垮了,泪水呼啦一下流出来。
  “胡闹!”法官说。
  我很响地合上书,把它掷向他。他慌慌张张接住《司法手册》,声色俱厉,说: “胡闹!”
  小青年站起来大声说:“这里是司法机关,我们这里是有法警的!”
  “你们太不讲道理了!”我叫道,“李剑辉不可能玩忽职守,你们应该全面了解她 ——”
  “法警!”
  我七窍生烟。法警怎么着?强行赶走一个来讲道理的人吗?那我去哪儿讨公道?
  “李剑辉没有玩忽职守,我当时在场!”
  “法警!”
  一个法警冲进来,提着电警棍逼视着我,说:“看在你是一个医生的份上,我客气地请你出去。”
  “如果我不呢?”我说。
  我忽然想豁出去算了,和剑辉一块儿坐牢,免得一辈子负疚一辈子在人前不能抬头。
  一个女法官插到法警和我之间,递给我一杯开水。
  “大夫,你要冷静一些。医生应该是最能面对现实。逮捕人是通过一定法律程序决定的,不是哪个法官的一句话呀。”
  她有一双为妻为母的善良眼睛,我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我说:“我能见见李剑辉吗?”
  法官说:“不行。开庭审判之前人犯不得与任何亲朋好友见面。”
  现在我相信他的话就是法律,我绝望得不敢再看他一眼。
  女法官送我出来,告诉我现阶段只有律师可以见被告,当然要是被告请了辩护律师的话。
  我和老楚商量请律师的事。老楚说:“一定要请吗?我是说请了有用吗?”
  我说:“不知道是否有用。但现在那边是堵铁墙,只有律师才穿得过去。”
  “怎么请律师?”
  “我也没请过。”
  “请个律师要花多少时间?”
  “我去请吧。你支付费用就行。”我不想让他连钱都不出。
  “现在就要钱吗?”
  “当然!”
  “要多少?”
  “暂时给二百吧。”
  老楚沉吟片刻,给了我二百块钱。
  李护士长说:“你真要管这事?”
  “嗯。”
  李护士长为我抿了一撮耷拉的头发。“患难见人心啦!”她说。她还悄声告诉我说死者家属有司法部门的熟人,医院也有些人落井下石,千万要当心。和法院打交道要适可而止,不要惹恼他们,她有个侄子曾被错抓,因态度不好被打断了肋骨,拘留了十五天。要记住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说:“好的。”
  原谅我。剑辉。我能做的只是为你请律师。他们有法警,劫狱只是句开心话。只能到这一步。我无论如何也要为你请一个第一流的律师。
  李护士长介绍我读读美国畅销小说《天使的愤怒》,我说我没心思,她硬塞进我的包里。“在请律师的等待中读读。”她说,“这本小说可以当打官司的教科书,里面写的是一个女律师,非常非常能干,打赢了许多官司,她的名字叫帕克。打官司的学问深奥着呢!律师才是行家里手。但愿你请到‘帕克’!”
  在律师界辗转了几天,最后我来到精英荟萃的市律师事务所,准备请名气最大的贾律师。打听到贾律师有抽高级香烟的嗜好,我包里揣了一条“三五”,足足坐等了一个上午。来请律师的人川流不息,按先来后到的次序坐在走廊的长条凳上,一点一点往里挪,当事人往律师面前一坐就苦着脸倾诉起来。有一阵恍惚了一会儿,我竟以为这里是医院。
  上午没等着。我在大街上逛来逛去,吃了个面包喝了杯糖水似的咖啡。下午我第一个坐在长条凳上。上班约一个小时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