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作者:点绛唇      更新:2021-02-19 05:44      字数:4822
  “看文森特,”高更对修拉咬耳朵说,“他紧张得家个头牌女伶。”
  “告诉你,高更,”洛特雷克说,“我敢与你赌一顿饭,我一定比你先卖掉一张画。”
  “你喝醉了。”
  “塞尚,我和你三比一打赌。”那是洛特雷克。
  塞尚被这个侮辱弄得面红耳赤,人人对地哄笑。
  “记住,”文森特说,“康居伊老爹负责卖画。一个人也不要跟买主打交道。”
  “他们怎么还不来呢?”卢梭问,“时间已过了。”
  墙上的时针愈移愈近六点,这群人也愈来愈紧张。最后,一切玩笑全停了下来。他们的眼睛盯着门。紧张的感觉攫住了他们。
  “我在巴黎整个批评界面前,在‘独立沙龙’里展出时,也没有过今天的这种感觉。”修技喃喃道。
  “看,看!”卢梭悄声说,“那个人,穿过街来了。他是朝这儿来的。他是一个吃客。”
  那人走过诺万饭店,消失了。墙上的时钟敲响六下。最后一下时,店门打开,进来一个工人。他穿得破破烂烂。疲惫的线条在他的双肩和背上往里往下地写着。
  “现在,”文森特说,“我们可见分晓了。”
  那个工人懒洋洋地走向店堂另一边的一张桌子,把帽子报上衣帽架,坐下来。六个画家伸长脖子,望着他。那人细细看了一下某单,点了一客当天名菜,不一会儿便用一只大汤匙舀起场来。他没有从盆上抬起他的眼睛。
  “啊,”文森特说,“真奇怪。”
  两个制金属薄片的工人走进来。老板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发着牢骚,拣最近的椅子坐下,立即对白天发生的一桩事情开始了一场激烈的争辩。
  饭店慢慢地坐满。有些女人由男人伴随进来。似乎人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座位。他们首先看的是菜单;某一端上来,便一门心思地吃起来,头也不抬。饭后,他们点起烟斗,谈天说地;翻开报纸观看。
  “先生们要上菜了吧?”侍者问,七点钟左右。
  没人回答。传者走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进来。
  当他把帽子掼上衣帽架时,注意到卢梭的在丛林中向外窥望的老虎。他指给同伴看。画家桌上的人都僵硬起来。卢梭半个身子站了起来。那女人低声说了些什么,笑了笑。他们坐下,头并头地仔细观看菜单。
  八点一刻,侍者不问一声便把场送上来。没有一个人碰一碰。汤冷了,诗者便端开。他送上当天名菜。洛特雷克用餐叉在肉汁里画图。只有卢梭能吃。人人,甚至修拉,都饮尽了林里的酸红酒。饭店里弥漫着食物的气味和人们——他们在太阳的热光下干活流汗——身上的气味,温度甚高。
  吃客们—一地付账,回答老板的随随便便的晚安,鱼贯而出。
  “很抱歉,先生们,”传者说,“可是已经八点半了,我们要打烊了。”
  唐居伊老爹从墙上把画取下,拿到街上。在慢慢降落的暮色中,他推着车回家而去。
  老古皮尔和文森特·凡·高叔叔的精神,已经从陈列馆里永远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销售图画的方针,就好象图画亦是一种商品,如鞋子或青鱼一样。泰奥不断地受到赚更多的钱、销更坏的画的折磨。
  “呕,泰奥,”文森特说,“你为什么不离开古皮尔公司呢?”
  “别的画商也是一路货,”泰奥有气无力地回答,“再说,我在那里的时间太长了。我最好还是不动。”
  “你一定要动。我坚持你一定要动。你在那儿一天天愈来愈不愉快。别管我!高兴的话我能流浪。泰奥,你是巴黎最有名望和最受欢迎的年轻艺术商。你为什么不自己开一家店呢?”
  “噢,我的天,我们一定要再把老话从头至尾重复一遍吗?”
  “瞧,泰奥,我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我们开一爿共产主义艺术商店。我们把我们的全部作品给你,不论你赚进多少钱,我们平均分配。我们能凑集一笔钱,在巴黎开爿小店,我们在乡下弄幢房子,在那儿共同生活和工作。波蒂埃日前卖掉了一幅洛特雷克,唐居伊老爹已经卖掉了好几幅塞尚。我敢说我们会吸引巴黎的年轻买画者。我们在乡下的开销并不需要化很多钱。我们在一起过活,不必再保持巴黎的十来个住家。”
  “文森特,我头疼得厉害。现在让我去睡觉,好吗?”
  “不,星期日你可以睡觉。听着,泰奥…称上哪儿?好吧,要睡就脱衣服吧,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对你讲。哎,我坐在你的床头上。要是你在古皮尔公司不愉快,而且巴黎所有的年轻画家都愿意,我们能凑起一小笔钱……”
  第二天晚上,康居伊老爹、洛特雷克和文森特一起走进来。泰奥但愿文森特一晚上在外面。唐居伊老爹的小眼睛里跳跃着激动的光彩。
  “凡·高先生,凡·高先生,那是一个好生意。你一定得干。我把自己的店关了,搬到乡下与你们一起住。我来研磨颜料,绷画布,做画框。我只要求有吃有住。”
  泰奥叹口气。放下书本。
  “我们从哪儿去弄这笔开办费呢?开一爿店,税一幢房子、养活那么多人的钱呢?”
  “瞧,我带来了,”后居伊老爹叫道,“二百二十法郎。我的全部积蓄。收F吧,凡·高先生。这可以帮助开办我们的聚居地。”
  “洛特雷克,你是聪明人。你对这些废话怎么想?”
  “我想这是一个该死的好主意。照目前的情形下去,我们不单要与整个巴黎斗,而且还要在我们自己当中斗。如果我们能够结成一条联合阵线……”
  “很好,你有的是钱。你肯帮助我们吗?”
  “啊,不。如果那是一个发救济金的聚居地,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我捐助二百二十法郎,象唐居伊老爹一样。”
  “痴心妄想!要是你们这些人对商业界有所了解……”
  后居伊老爹向泰奥扑去,扭着他的手。
  “我亲爱的几·高先生,我恳求你,别把那叫做痴心妄想。这是一个辉煌的主意。你一定,你一定要……”
  “现在你爬不出去啦,泰奥,”文森特说,“我们已经抓住了你。我们再多凑点钱,你做我们的老板。你已经对古皮尔公司再会啦。你在那儿已经完了。现在你是共产主义艺术村的负责人啦。”
  泰奥一手蒙住眉际。
  “我只看到自己在管理你们一群野兽。”
  第二天晚上,泰奥抵家的时候,发现屋里的画家一直挤到门口。蹩脚烟草的烟雾把空气染成了蓝色,刺耳的噪声在发泡。文森特坐在起居室中央一张纤巧、易碎的桌上,充当仪式的主持者。
  “不,不,”他叫道,“没有报酬。根本没有钱。我们决不会看到钱,年年如此。泰奥卖画,而我们得到膳宿和画具。”
  “画卖不出去的人怎么办?”修技问,“我们要维持他们多久呢?”
  “只要他们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和工作,要多久就多久。”
  “好极了,”高更发牢骚,“我们将把全欧洲的业余画家全招到我们门口的台阶上来了。”
  “凡·高先生来了!”唐居伊老头一看到泰奥倚门站着,便叫喊,“为我们的老板三呼万岁。”
  “泰奥万岁!泰奥万岁!泰奥万岁!”
  人人兴奋若狂。卢梭想了解是否还能在聚居地教授小提琴。昂克坦说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最好很快就能找到乡下的房子。塞尚坚持人人可以花用自己的钱,只要有的话。文森特叫道:“不,那就破坏了我们的共产主义。我们一定要平分共享。”洛特雷克想知道能否带女人。高更坚持每人每月至少得交两张画。
  “那我就不参加!”修技嚷道,“我一年只画一幅大画。”
  “材料怎么样?”唐居伊老爹问,“我是不是每星期给每人发一份同样数量的颜料和画布?”
  “不,不,当然不是,”文森特叫道。“我们要多少就拿多少,不多也不少。就象吃的一样。”
  “好,但是剩余的钱怎么安排?在我们开始售画以后?赢利归谁所有?”
  “没有人可以拿,”文森特说,“我们一有钱多余下来,就在布列塔尼开放一幢房子。然后在普罗旺斯再开放下幢。很快我们就将在全国各地都有房子,可以从一个地方旅游到另一个地方。”
  “火车票费怎么算?是不是从赢利中抽取呢?”
  “对,我们能旅游多少地方呢?由谁来决定?”
  “如果在最好的季节里,房子里的画家挤得太多,怎么办?谁让出来呢,请告诉我。”
  “奉奥,泰奥,你是这个事业的老板。把一切都给我们讲讲吧。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吗?
  会员人数有限制吗?我们是不是一定要按照某一种体系画画呢?房子里有模特儿吗?”
  会议在黎明时结束。楼下的邻居用扫帚柄不断地敲击天花板,累得精疲力尽。泰奥在四点左右去睡觉,但是,文森特、唐居伊老爹和几个热心人围住他的床,催他在月初就给古皮尔公司递呈辞职书。
  兴奋状态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进入了高潮。巴黎的艺术界分成两大阵营。已被公认的画家们议论那些发疯的人和几·高兄弟。其余的人无休无止地议论这一新试验。
  文森特发疯似地日日夜夜又讲又干。有成千上万的细节要解决:怎样凑钱,店开在哪里,如何定价,什么人可以参加,谁来管理乡下的房子,怎么管理等等。泰奥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了这热病般的兴奋状态之中。勒皮克路的公寓里日日夜夜挤满着人。新闻记者跑来采访。艺术批评家跑来讨论这新运动。全法国的画家都回到巴黎来参加这一组织。
  如果泰奥是国王,那末文森特是敕定的组织者。他制订数不尽的财政计划、组织方案、预算和募捐办法,草拟规章制度,准备登报的宣言,撰写向全欧洲宣传共产主义艺术村的小册子。
  他忙得把画画忘记干净。
  近三千法郎流入了这组织的保险箱。画家捐献他们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个法郎。一个街头展览会在克利希林荫道开幕,每个人叫卖着自己的画。全欧洲都有信件寄来,有时候还附奇肮脏的、揉皱的法郎纸币。巴黎的艺术爱好者来到公寓,被这一新运动的热情所感染,离去的时候,在一只开着的盒子里丢钞票。文森特是秘书兼司库。
  泰奥坚持非有五千法郎才能开始。他看中了他认为地段上好的特隆歇路的一爿店,文森特在圣热曼一昂一拉耶的森林中发现了一幢者别墅,几乎不用花一文钱就可占用。想参加的画家们的作品源源不断地流入勒皮克的公寓,堆得走路的地方也没有了。成千上万的人们在这小公寓里进进出出。他们评议、争论,咒骂,吃,喝,疯狂地手舞足蹈。泰奥接到赶搬场的通知。
  月底,路易·菲力普式家具粉身碎骨。
  现在,文森特联想想他的调色板的时间亦没有了。又要写信,又要会见来客,又要去看房子,又要激发所碰到的画家和业余画家们的热情。他讲得喉咙发哑。眼睛里出现了热病似的迹象。他吃无定时,简直找不到机会睡一觉。他一直在干,干,干。
  初春,五千法郎终于凑全了。泰奥打算在一日向古皮尔公司辞职。他决定租下特隆歇路上的那爿店。文森特给圣热曼的房子付了一小笔押金。聚居地开创的会员名单,由泰奥、文森特、唐居伊老爹、高更和洛特雷克决定。从堆在公寓里的无数画中,泰奥挑选了若干张准备参加第一次展出。卢梭和昂克坦对谁装饰店堂、谁装饰店面,争吵不休。泰奥现在不怕被吵醒了。现在他就象当初文森特那样地热情高涨。他发狂地把每一件事都安排好,以便聚居地可在夏季开幕。他无休止地和文森特辩论第二所房子应该在大西洋,还是在地中海。
  一天清晨,文森特在四点钟刚躺下睡觉,精疲力尽。泰奥没有惊动他。他一直睡到中午,醒来精神振作。他踱入自己的工作室。画架上的画还是几星期前的。调色板上的颜料已经干裂,灰尘满布。一管管颜料被增进屋角里。他的画笔散乱一地,未洗去的颜料粘得笔毛绷硬。
  他心中的一个声音在柔和地问道:“等一等,文森特。你是画家吗?还是共产主义组织家?”
  他把一堆堆五花八门的画搬进泰奥的房间,堆在床上。他只把自己的作品留在工作室里。
  他一张张地放上画架,一面凝视,一面咬着指头上的倒拉刺。
  不错,他有进步。慢慢地,慢慢地,他的颜色明朗起来了,逐渐趋向晶光透亮。它们不再是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