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
点绛唇 更新:2021-02-19 05:44 字数:4808
“我是一个忙人,文森特,”莫夫说,“我很少有时间帮助别人。一个艺术家不得不自私,他必须警卫着他工作时间的每一分钟,我怕不可能有很多时间来教你。”
“我不敢给你添很多麻烦,”文森特说。“只要求有时候能让我在这儿跟你一起作画,看看你怎么画的。对我谈谈你的作品,就象今天下午那样,我就能了解一幅画完成的全过程。
有的时候,在作休息的当口,你可以看看我的画,指出我的不足之处。我请求你的不过如此而已。”
“你以为你的要求不高。但是,请相信我。收一个弟子是一桩严肃的事情。”
“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能保证这一点。”
莫夫考虑了好一会儿。他永远不想收门生,他工作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在场。他对自己的创作,不是常常感到有话藏不住的;他给初学者提意见,从来没有带来过什么好处,反而受到我毁。然而,文森特是他的烟弟,文森特·凡·高叔叔和古皮尔公司购买他的作品,再说,这个孩子的某种原始的强烈的激情——在画中已经感觉到——引起了他的共鸣。
“很好,文森特,”他说,“我们就试试吧。’“噢,莫夫表兄!”
“我没有答应什么,听着。也许结果很不妙。不过等你住在海牙后,请到我工作室来吧,看看我们能否互相帮助。我要到德伦特去过秋天,我想你在初冬时候来吧。”
“我恰恰是想在这个时候来。我还要在布拉邦特再画几个月.’“那就这样走吧。”
在一路回家的火车上,文森特的心里一直在低声哼唱。“我找到了老师。几个月后,我将跟一位大画家一起学习,并将学习作色彩画。我要画,哦,在以后几个月中我要拼命画,那样他将看到我取得了多大的进步。”
他回到埃顿的家里,发现凯·沃斯在那儿。
巨大的悲痛使凯的精神净化了。她深深地爱她的丈夫,他的逝世使她心碎。这个妇人的惊人活力、她的勇气、她的热情和生气全消失了。甚至她那温暖的富有生气的秀发也似乎失去了光泽。她的脸瘦得象修女的鹅蛋脸儿,她的眼睛里有两个,乌黑忧思的深坑,她的如脂似玉的皮肤苍白得单调。倘若说她不象文森特在阿姆斯特丹遇见的时候那样富有活力,那末现在,她具有一种更为成熟的美丽,重创的痛苦给予她的美以深度和特质。
“终于在这见到你了;凯,太好了,”文森特说。
“谢谢你,文森特。”
这是他们第一次彼此称呼名字而不加“表姊,表弟”。谁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谁也没有去想到这个变化。
“你一定带着扬吧?”
“对,他在花园里。”
“这是你第一次到布拉邦特来。我很高兴能在这儿领你看看。我们得到荒原上去散步。”
“我很高兴,文森特。”
她温和地说着,但没有一点热情。他注意到她的声音深沉,变得更加震颤了。他记得在凯泽斯格拉特街的房子里,她曾经对他很表同情。他是不是应对她提起她丈夫的死,表示一下他的哀悼之意呢?他知道应该讲几句,但是他又觉得最好别当面再提起她的不幸。
凯感激他的机敏。她的丈夫对她来说,是神圣的,她无法跟别人谈论他。她亦记得在凯泽斯格拉特街的那些愉快的冬日夜晚里,和沃斯以及父母在火炉边打牌,文森特则坐在老远一个角落里的灯下。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从她心中涌出来,一阵薄雾遮住了她现在的黑色眼睛。
文森特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以深深震动的感谢眼光抬头望着他。他看到她经受了多么剧烈的痛苦。从前,她是一个幸福的姑娘;现在,她是一个肝肠寸断的女人,忍受着一切精神上的痛苦。那句老古话又一次在他的脑中闪过:
“美丽出自痛苦。’“你会喜欢这儿的,凯,”他平静地说。“我整天在野外画速写;你和我一起去,把扬也带去。”
“我只会妨碍你。”
“嗜,不!我喜欢有人陪着。我们散步的时候,我能给你看许多有趣的东西。”
“那我很高兴和你一起去。”
“这对扬有好处。新鲜的空气会使他身体强壮。”
她那么轻轻地抚压着他的手。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是吗,文森特?”
“是的,凯。”
她放开他的手,朝着路对面的新教徒教堂望去,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文森特走进花园,就近为凯放一张凳子,帮扬难沙。他一时忘记了他从海牙带回家的大好消息。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告诉家里:莫夫已经收他做学生了。本来他不会重复特斯蒂格或莫夫对他的称赞,世凯坐在桌旁,这使他要尽量夸耀一番。他的母亲十分开心。
“你一定要做莫夫表兄对你讲的每一桩事情,”她说。“他是一个已经成功的人。”
第二天早晨,凯、扬和文森特一早就出发到莱斯博斯克,文森特在那儿画速写。虽然他从来讨厌带东西当午饭,可这一次他的母亲为他们三人包了一份可口的午餐。她认为这有点野餐的味儿。路上,他们经过教堂公墓,看到高大的橡胶树上有个鹊窝;文森特答应为这个兴奋的男孩弄个鸟蛋。他们穿过满地极针的松林,脚下响起一阵嘎吱嘎吱声,然后又越过荒原的黄、白和灰的沙地。在一个地方,文森特看到田里有一张破犁和一辆破车。他架起小画做,把杨抱到车上,作了一张迅疾的速写。凯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杨顽皮。她一声不响。
文森特不想去打扰她;只要有她作陪,他已经够高兴的了。他从来不知道,作画的时候,有个女人在身边会这样地愉快。
他们经过了几所茅屋,来到通向鲁森达尔的大路口。凯终于说话了。
“你知道,文森特,”她说,“看到你站在画架前,提醒了我在阿姆斯特丹时对你的看法。”
“是什么呀,凯?”
“你敢说,不会伤害你的自尊心吗?”
“一点也不会的。”
“好吧,告诉你实话,我从来不认为你适宜当一个教士。我知道你是一直在糟蹋光阴。”
“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呢?”
“我没有权利那样做,文森特。”
她把几根金黄色的散发塞到帽子底下;路上弯曲不平的车辙绊得她撞着了文森特的肩。他伸手扶住她,帮她站稳后,忘记把手抽掉。
“我知道你能努力做好某些事情的,”她说。“多讲不会有什么好处。”
“现在我想起来了,”文森特说。“你曾警告过我,不耍成为一个头脑狭窄的教士。
这出自一个牧师的女儿之口,真是怪事。”
他对她纵情地笑着,但她的眼睛悲哀。
“我知道。不过你瞧,沃斯教了我许多东西,我恐怕完全无法理解。”
文森特的手垂向身侧。一提起沃斯的名字,他们之间就架起了一道奇怪的、无形的栅栏。
走了一小时,他们抵达莱斯博斯克,文森特又一次架起画架。那儿有一块泽地要画。扬在沙地上玩耍,凯在他背后,坐在一张他一路带着的小凳上。她手里拿着一本书,但没有阅读。文森特迅疾地画着速写,十分激动。画在他手下,以前所未有的活力,一个劲儿地跳出来。他无法断定,这是由于莫夫的夸奖呢,抑或是凯在场的缘故,他的铅笔很有把握。他很快地接连画了数张速写。他没有转过身来看凯,她也没有讲话打扰他,她在身旁就给了他幸福的喜悦。他一心想把那天的画画得特别好,来博取凯的称赞。
中午的时候,他们走了一段路,到达橡树林中。凯在一棵荫凉的树下,把篮子里的食物铺放出来。四下里一片宁静。泽地里的睡莲的清香混和着橡树淡淡的芳香,在他们的头上飘散。凯和扬坐在篮子的一边,文森特坐在另一边。凯把食物—一递给他。莫夫和他一家坐在家里晚饭桌旁的情景,在他眼前显现。
他望着凯,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谁有这般美丽。浓厚的黄乳酪很可口,他妈妈做的面包总是甜津津的,但他一点也吃不下。一种新的、·可怕的饥饿正在他心中苏醒。他禁不住盯着凯的娇美的皮肤、精雕细琢的鹅蛋脸儿、沉思的乌油滴水的明眸、丰满甜美的嘴——它虽然一时枯萎,但他知道它一定会再次盛开怒放。
午饭后,杨头枕着母亲的腿睡着了。文森特望着她轻抚孩子的秀发,搜索地擦看那天真无邪的脸。他知道,她是在凝视孩子脸上所反映出来的她丈夫的容貌,她是在凯泽斯格拉特街家与她所爱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在布拉邦特与她的文森特表弟在一起。
他画了一下午,有一段时间中,扬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这男孩喜欢他。文森特让他在几张安格尔纸上画黑团团。他笑,叫,在黄沙上奔来奔去,不断地跑到文森特身边问这问那,把发现的东西告诉他,要他一起玩耍。文森特一点不觉得讨厌,有一个温暖的、活泼的小动物亲切地缠住他,倒也不坏。
黄昏正在到来,夕阳已经西下。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时时在一个个池塘边停下来,观看水中倒映的五颜六色的、蝴蝶翅翼般的晚霞慢慢地暗下去,在薄暮中消失。文森特把他的画结凯看。她不过略略一瞥,认为所看到的东西粗糙笨拙。但文森特待扬好,再说,她对什么叫痛苦,知道得太清楚了。
“我喜欢这些画,文森特,”她说。
“你喜欢,凯?”
她的赞美把他心中关闭着的闸门打开了。她在阿姆斯特丹曾那么同情他;她一定能理解他正在尝试做着的一切。不管怎样,她似乎是世界上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他无法跟家里谈论他的抱负,因为他们甚至连绘画术语也不懂,与莫夫和特斯蒂格谈,他必需装出一副他自己并不是常常感觉到的初学者的谦恭样子。
他迫不及待地前言不搭后语地把心里话全搬了出来。他的热情在增长,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凯简直跟不上他。当他讲自己体会很深的事情时,便失去了平衡,他那激烈急躁的老样子又出来了。一下午的彬彬有礼的绅士不见了,一个粗俗的乡巴佬把她吓了一大跳。她觉得他的感情爆发是缺乏教养的,是不成熟的。她没有懂得,他正在向她表示一个男人所能向一个女人表示的最珍贵、最有价值的敬意。
自从泰奥去巴黎以来,他的积聚在心中的全部感情,都对她倾吐了。他告诉她他的目标、雄心和他努力往作品中灌注的精讯凯不前白他为什么如此兴奋。她既不打断他,也不听他。
她生活在过去,一直生活在过去,她对一个人竟能如此愉快和生气蓬勃地生活在未来,感到有点不是滋味。文森特激动得无法察觉出她的退缩。他绘声绘色地滔滔不绝,直到他讲到的一个名字引起了凯的注意。
“纽休斯?你是指那个住在阿姆斯特丹的画家吗?”
“他从前一直住在那儿。现在他在海牙。”
“对。沃斯是他的朋友。他曾请他到家里来过几次。”
文森特阻止了她。
沃斯Z老是沃斯!为什么?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一年多。是忘记他的时候了。他是属于过去的,就好象厄休拉一样。她为什么老是把谈话带回到沃斯身上去呢?即使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里,他也从来没有对凯的丈夫有过什么好感。
暮色渐浓。林中的松针地毯变成一片起皱的铁锈色。凯和扬每天陪文森特在田野里作画。
经过在荒原上的一阵子散步后,她的双额微微有些血色了,她的步子亦变得比较有力和自信了。现在她随身带着针线篮,手指象文森特一样忙个不停。她开始比较无拘无束地谈起她的童年、读过的书和在阿姆斯特丹所认识的有趣的人们。
家里赞许地旁观着。文森特的陪伴给凯的生活添了一点生趣。她的作客使文森特变得和霸可亲。安娜·科妮莉妮和泰奥多勒斯感谢上帝赐与这个合时宜的安排,并尽他们的可能,把两个年轻人拉拢在一起。
文森特爱着凯的一切:那么严肃地包裹在黑色长裙中的苗条纤弱的身躯;她到田野里去时所戴的灵巧的黑色无边帽;当她在他面前弯下身子时沁入他鼻孔中的天然的芳香;当她的话说得快起来时被起樱唇的模样;她那双深蓝色明眸的洞察秋毫的眼光;当她从他身上把扬抱过去时她那双使人颤栗的手在他肩上或臂上的接触;她的震动他内心的悦耳的喉音——在梦乡中他还听到这声音在耳边回响,以及她皮肤的富有生气的光泽——他多么想把他的如饥似渴的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