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飘雪的季节      更新:2021-02-19 05:34      字数:47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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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某一个姿态是从姨母那儿学来的。我便嘲笑自己。无疑我这是东施效颦了。女人的风韵是天生的。这是个令我们痛苦的真理。
  女人的天然风韵准是吸引男人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姨母出身资本家家庭,且还是洋奴买办的那种资本家,可姨父怎么会不顾一切地娶了姨母呢?
  姨父一个东北大汉,从小父母双亡。他亲眼看见父亲被土匪打死,母亲受地主老财的凌辱之后跳井自杀。他苦大仇深。一找到共产党便坚定不移地跟党走了。
  姨父不仅仅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在革命队伍里他还学了文化。还去莫斯科上过专修班。会跳顿河流域的踢踏舞,会唱几句著名歌剧《蝴蝶夫人》。
  在武汉的一所大学里,做学生运动地下工作的姨父认识了我姨母,那时她大学三年级。他俩是一见钟情。
  他俩一见钟情之后很快便被革命和战争分离。姨父的身份暴露,在一个深夜被党派人从热被窝里匆匆接走。情人之间来不及告别就天各一方了。在漫长的严酷的战乱年代,我姨母一直苦苦追寻着恋人的行踪。姨父在死亡线上滚动,但他一刻没忘记我姨母。也有许多次机会,姨父可以与年轻漂亮的女战友结为伉俪,但他从不动心。终于,他们相逢了。但党组织警告姨父,他不应该和我姨母结婚。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军官和一个资本家小姐是不可能有阶级感情的。姨父面临严峻的抉择:要党还是要小姐?
  姨父要了小姐。
  党恼怒地降了姨父一级,把他从重要领导岗位调换到不太重要的领导岗位。
  这段感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在我们家族里广为传颂。记得我八九岁时问过大人们,姨父为什么要和姨母结婚?我一个心直口快的五姨婆撇撇嘴说:还不是我们家珏的风韵迷死人。
  我大惊失色。我驳斥说:他们是有共同的革命理想,有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共同目标。
  五姨婆说:你知道还问什么?小孩子懂什么?
  我知道我的理由不太合理。无论我找不找得到他们相爱的理由,总归他们是爱情的典范。
  六十年代中期,我目睹了姨母和姨父的一次大吵大闹。
  那是暑假,我在姨母家。她有四个孩子和一栋两层楼小洋房。房前屋后带了一个令我们少年心醉神迷的花园。
  一般我们都午休。午饭后有一段午睡的安谧时光。这天突然从楼上传来姨父的怒吼:不行!我不准许!决不!
  在他们的寝室里,一张电报纸被扔在地板上。姨母的父亲去世了。姨母要回家奔丧。姨父说不行。
  姨父说:谁都知道你和家庭早就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你等于没有父亲了。
  姨母说:我有父亲!人都有父亲!我是人!
  姨父说:是人也要分个阶级。你是哪个阶级的人?
  姨母说:哪个阶级的人都有父亲。为人之子都要尽为于之道。为了你,他生前我没有孝敬他,现在他去世了,你还不让我们父女见一面吗?
  姨父说:混帐!为了我?
  姨父逼近姨母:那我呢?不是因为你,我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告诉你,如果不是你,我今天这栋房子就是在北京!在中南海!
  姨母面无人色。她舔着干枯的嘴唇说不出话。她抱着自己的肩瑟瑟发抖。
  姨母扑过去抓起了电报,将电报撕成一条一条。
  姨母说:好!好!今天你终于说真话了!我断送了你的锦绣前程,我欠了你这辈子的债。好!那我不回家了。我不去了!不去!就让我父亲死不瞑目吧。你得从此记住,你欠下我一笔债了。我们两清了!
  姨母将电报碎片掷到姨父脸上。姨父打了姨母一耳光,骂道:臭婆娘!
  姨母毫无畏惧,挺身立着,说:你这狼心狗肺的杂种!
  姨母病倒了。躺了整整一个夏天。从那一天起,姨母搬到楼下住,再也没有上楼。
  姨父姨母的这一架对我来说是一次历史性的震撼。
  当然,他们后来和好了。带着四个孩子长年累月生活在同一屋顶下。姨母虽然住在楼下,后来却也怀过孕做过人工流产。
  姨母风韵永存。文化大革命时她穿一身女兵军装,腰间扎一道武装带,英姿飒爽。现在她一头白发,戴着金边老花镜,大红绸布衬衣里头挂一串珍珠项链,骑一辆乳白色女式小跑车,所经之处,回头率甚高。
  文革时,姨父积极支持造反派,姨母是保守派。
  “四五”天安门事件,姨父站在党中央一边,姨母热情朗诵天安门诗抄。
  他们夫妻俩一辈子没统一观点。但也没有离婚。姨母曾提过!姨父不同意。又是五姨婆说:迁那样的女人,哪个男人到手了会放掉?她是个尤物啊!
  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机会和姨母深入谈话,她对自己的感情生活闭口不谈。
  十年前,我在婚姻上遇到麻烦,我的选择遭到我们全家的反对。我在苦恼中寻求姨母的支持。我认为她可能比较开明。
  姨母却对我说了那么一段话。
  记得是在秋未的花园里,我和姨母整理着葡萄架。黄叶像蝴蝶一样在我们身边飞舞。满目皆是老干枯藤的褐色。
  姨母说:我也不同意你的观点。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就必须冷静地看看对方的人品,才貌,性格及家庭背景。家庭必须是有文化的,性格要温和,要会体贴人,要有良心。人材也应该有十分。在以上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再看你们两人是否相处得合宜。合宜就是最好的了。
  我红着脸说:那么爱情呢?
  姨母说:傻孩子,我们不谈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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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岁月,经过在这些岁月里的思考,我发现我们大家所说的,让一辈又一辈人追寻的爱情原来存在于诗里。
  诗,一种文学式样,专门寄托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寄托的梦境。例如:
  我愿意是树,如果你是树上的花;
  我愿意是花,如果你是露水;
  我愿意是露水,如果你是阳光……
  如果你是天空,
  我愿意变成天上的星星;
  如果你是地狱,
  我愿意永堕地狱之中。
  多么美好的诗句!遗憾的是事实上我们是人,我们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是树、花、露水、阳光、天空和星星。我们与它们毫无可比性。
  再例如:
  我愿意是急流,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灰色的破旗,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流着泪朗诵这首情诗。鼓掌喝彩的是我十六岁的表弟。我三十岁的表姐在一旁冷笑。姨母织着毛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饱经沧桑的五姨婆在火盆边睡着了。
  有一句诗我相信是爱情的全部内涵和最高境界,单纯就欣赏而言,我永远被它感动。
  它就是:只要你要
  只要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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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什么明天,我说。
  我关上房门,到卫生间梳洗。我用柔软的毛巾对着大镜子擦干被如琴湖的浓雾濡湿的头发。我再次明确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明天。没有明天的谈话。谈什么?
  再见朋友。
  洗过澡,躺在床上,我给总服务台拨了个电话。
  我说:小姐,我从明天起想在团体餐厅吃饭,能安排一下吗?
  小姐说:如果您愿意自费,是可以的。一般团体进餐都是支票结帐,个人不掏钱。
  我说:我愿意个人掏钱。
  小姐说:那您明天参加中国农村改革开放政策研究会议进餐。餐桌上有牌子,上面写着农改会,十个人一桌。
  谢谢!我说。
  明天在零客餐厅吃饭的就没有我了。和他碰见的机会也就大大减少了。
  我躺在床上想:他会找到我的房间来吗?阿弥陀佛,但愿明天我能找到另一家饭店。
  正这么想着,电话铃骤响。我警惕地望着电话。迟迟不敢去接。本来我真有点喜欢这位陌生的朋友,黄昏时分我还在牯岭大街上庆幸自己遇上了这么一个明白人。再说本来受了如琴湖神话的感染,说几句心里一时激动冒出来的话也不为过。我悄悄退了,你不再找我。这不就行了?追个电话可就叫人感觉不舒服了。
  电话铃固执地响。
  我只好提起了话筒,但我不说话。
  喂!一位小姐奇怪地呼叫:喂喂有人吗?
  我忙说:小姐有人,对不起。
  小姐说:我是宾馆总台,刚才和您为进餐的事通过话。
  我说:我听出你的声音了。小姐有事?
  小姐说:我们来了一个紧急任务。明天我们要接待一个重要会议。这样,我们必须调整一下房间。您是否能够到山上的六号楼去住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次在庐山运气这么好,要风是风,要雨得雨。要换个住处机会就主动上门了。
  我说:调出主楼去六号楼?就是山上那几栋小别墅其中的一栋?
  小姐说:是的。最上面的那栋。那别墅是太旧了一点儿,但房间还是按标准房间准备的,有热水和卫生间。没有电话电视,我们给你优惠百分之二十的房费。
  我说:好的我愿意!
  我岂止愿意?我求之不得呢!眼下庐山游客爆满,我想换个住处谈何容易。况且这种现代楼房我住得多了,那古老的西式小洋房早就令我心驰神往。
  我和小姐在电话里同时向对方说:谢谢!
  我们笑起来。
  这一夜我睡得很好。
  我大大咧咧地参加了农改会的早餐。一桌的人都看我,我对他们笑了笑,说:早上好。
  这是早上。当清新的太阳射着六号楼侧面的古松的时候,我迫不及待推开了六号楼的大门。石头的墙壁,苍绿的青苔,老粗老粗的松树,台阶上有只昨夜蜕留的知了壳。进门便是客厅,客厅里摆着沙发和茶几。客厅过去是一道走廊,走廊里有四间房。一间房堆满旧桌椅,是仓库,一间房是洗衣房,可水龙头全锈了,因为现在宾馆用洗衣机了。还有一间是客房,房门上挂了只大大的守卫牌锁。我把那锁调皮地拨弄了一下。能不叫人高兴?这栋小别墅等于是我一个人的了!
  上山时,我替服务员拎着两瓶开水。因为服务员是位大妈。进到屋里,大妈气喘吁吁,我给她倒了一杯茶。
  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
  我说:大妈您别客气。
  大妈说:大姐我把钥匙给你自己掌握好不好?我实在爬不动山了,我有风湿病。
  太好了!谁不乐意宾至如归,像主人一样拥有随意进出的自由!
  大妈给了一把挂锁钥匙,交代说:这是你房门的。又给了一把较大的挂锁钥匙,说:这是大门的。出门把房门大门都锁好。
  我接过钥匙。我说:大妈,今天您就别做卫生了。开水也够了。
  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那我就领情了。谢谢!
  我也说:谢谢!
  我真心地感谢这位服务员大妈,就和真心地感谢总台服务员小姐一样。
  我在房间安顿好行李。端了一杯自开水喝着。一边喝一边逛来逛去,左瞧右瞧。我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想象有客人来访的情形。我又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几只硕大的黑蚂蚁从松树上下来,爬上我的脚,弄得人痒痒的,十分有趣。
  这小别墅在我眼里怎么看怎么像四室一厅单元房,握着它的钥匙真有宾至如归的温暖感觉。我怀着温暖,锁好了几重门,下山了。
  今天我要在庐山植物园玩一天。
  庐山离武汉比较近,我已经来庐山好几次了。第一次是在医学院读书时利用暑假来的。背着大书包,一处处景点抄录槛联和收集典故传说。第二次是打着团旗上山,我们医院共青团委组织优秀团员上庐山搞夏令营。那次迷恋拍照。在所有景点换了不同的衣裙摆出各种姿势照像。再后来是上山开会。这时对风景已经无所谓,只图个凉爽,呆在招待所看武侠小说。从前我忽略了植物园,竟把它当作一个单位,就像庐山气象站或者育种站一样。实际上庐山植物园是一座举世无双的森林花园。它是三十年代初,由几个留学海外的翩翩才子回国创办的世外桃源。现在我的认识是:身在大自然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