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美丽心点      更新:2021-02-19 05:31      字数:4725
  高石美就要离开郑营了。那天早晨,他出人意料地没来与白嫂告别。他和周明达各骑一匹大马,一大早就向个旧方向走去。但是,走了半天之后,高石美却掉转马头往回走。他对周明达说:“我想把白嫂母子俩带到个旧去。周老板,你看如何?”周明达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
  雕天下 十八(1)
  个旧是条槽,
  去者命难保;
  去么哈哈笑,
  来么连夜逃。
  ——云南民歌
  高石美带着白嫂母子俩到了个旧城,见到周家开了四五间杂货铺,女主人看上去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名叫周姚氏,她站在门口,满心欢喜地迎接他们,还拉着白嫂的手问寒问暖,并很快把他们安顿下来,洗了脸,喝了水,吃了饭。晚上,周姚氏误以为高石美与白嫂母子俩是一家人,便把他们安排在一个房间。当时,高石美很尴尬,总是不愿走进房里。周明达知道后,说周姚氏乱点鸳鸯谱。接着,又让白嫂母子俩搬出来,住到门口一间昏暗潮湿的小房子里。对此,高石美有点不太满意,但又不便说明。见白嫂母子俩高高兴兴地走进了小房间,高石美便有几分释然。那天夜里,他们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从第二天开始,高石美一边让周明达张罗买木材的事,一边重新摆弄他的木雕工具。人们印象最深的是,高石美让人带着他跑遍了个旧城周围的山山水水,终于找到了一个他最中意的大石头。在一般人看来,这个大石头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高石美却对它相当满意,赞不绝口,说:“只有运气好的人,才能遇上这样绝妙的奇石。”高石美请了几个小伙子,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才把那个大石头搬进了周家大门。人们无比好奇地望着高石美,看他一锤一凿地把大石头打制成了一个一米多高的磨刀石。磨刀石呈现三个颜色,一黄、一绿、一黑,其中黑色部分是最坚硬的,质地极其细腻,有点像羊肝石,又有点紫檀木的感觉。红色部分很表面很粗糙,质地也似乎很松软,其实不然,它像黄花梨木一样的温润坚实。绿色部分很水,似乎有油,像玉石一般迷人。高石美说:“我是因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才决定上山寻石。果然,找到了这个奇怪的大石头,粗、细、软、硬俱全,而且集于一身,实在是罕见的奇石,天助我也。” 高石美着实为获取了这个大石头而兴奋了几天,他因为找不到交流的对象,就常常自言自语,说这个大石头比德国的双面油石和英国的破砂轮强多了,如果有人用那些洋货来跟他交换,他也不同意。
  高石美整天站在大石头面前,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雕刀磨来磨去。有一把雕刀他竟然磨了十几天。那些磨好的雕刀,锋利无比。高石美常常拿着它们就像做魔术一样,用拇指小心地摸摸刀刃,他可以明显感到那刀锋似乎是一阵奇怪的凉风,可以穿透他的皮肉。每当那个时候,他的左手和两腿上的戎毛是最倒霉的,统统被他刮光了。有时,他还兴趣盎然地拔下几根头发,轻轻吹在刀刃上,每根头发立即一分为二。
  女主人周姚氏对此表示不满,她悄悄对丈夫周明达说:“西宗来的这个高师傅,整天摆弄他的那些家什,不干活,好像在混饭吃。”周明达说:“让高师傅把工具磨好了,才能把格子门雕好。俗话说,三分手艺,七分工具嘛。” 周姚氏听了丈夫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不再说话。个旧城里的许多人都听说高石美雕刻的格子门很神奇,因此经常有人到周家想看个究竟。每一次,人们都只见高石美在磨刀,而且行为很古怪,对磨好的每一件工具,都视若神灵,顶礼膜拜。大家不敢乱问,懵头懵脑的,背后却议论,说周明达请来了一个爱磨刀的大木匠师傅。
  4个多月过去了,高石美仍在磨刀,那个一米多高的大石头已被他磨去了一大半。女主人周姚氏更不满了,她与丈夫大吵大闹,责问丈夫为什么请来这样一个又馋又懒的大师傅?周明达说:“高石美的确是一个大师傅,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干活?”周姚氏说:“再这样下去,那还了得?不把我家吃穷了才怪呢?”周明达说:“那怎么办?”周姚氏说:“这样吧,刁难他一下,出出他的丑,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孬种、傻瓜、白痴。你叫他先给你娘做一口棺材,做不好我们就找他的茬子,扣他的工钱。”于是,周明达来到高石美磨刀的院子里,对高石美说:“高师傅,我娘的年岁也不小啦,想请你为她老人家做一口棺材。雕刻格子门的事就暂停一下,等棺材做好以后再说。从明天起,你就不要磨刀了,开始做棺材吧。”
  雕天下 十八(2)
  周明达买来一批松树明子,看上去全是一些木疙瘩。这样的“木材”怎能做棺材呢?高石美明白周家在刁难他,就说:“本来我从不做棺材,但是这一次看在周老板的面上,就为你们做一口人世间最漂亮的棺材吧!”
  周家当然不知道高石美有一种绝技,那就是他可以把木疙瘩一层一层地解开,然后根据需要再重新组合。十天半月之后,一口全用明子木疙瘩拼合而成的棺材摆在了众人面前。那是一口充满了自然之气的“彩棺”,黄橙橙、明晃晃的,让人惊叹不已。从此,大家再也不敢小看高石美了。周明达和周姚氏也常常喜笑颜开,因为那口奇怪的棺材已也成了他们周家的宝贝,别人出多高的价钱他家也不卖。
  周姚氏逐渐把注意力从高石美身上转到了白嫂母子二人那边。本来,高石美已经交代过,由白嫂照料他的生活,为他腌渍鸭蛋,为他洗衣,为他捶背。但周姚氏常常以各种借口,让白嫂去干其它活儿。比如说,让憨包儿子牵着她去挑水,让憨包儿子与她一起劈柴,让憨包儿子与她一起拉货车。
  不知何时,个旧街上流行起了一种有趣的玩意儿——“西洋镜”。当地人把它称为“拉洋片”。据说这种东西是从外国引进来的。高石美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的东西,立即被迷住了。他把身上的铜板全部掏出来,交给那个身穿旧西装、头戴旧毡帽、脚穿旧布鞋的中年男人,意思是他现在要把这个像木箱子一样的玩意儿包下了,在他观赏的过程中,再不能让别人插进来看。高石美兴奋地把眼睛挨近木箱上的一个小孔,中年男人便把木箱上的丝线拉动一下,木箱里就随之出现一幅幅梦幻般的画面。有洋婴儿、洋女孩、什么维纳斯、圣母像、自由女神、拾穗者、婚礼、晨雾中的树林、战争场面等等。大约七、八个画面为一场。高石美一直弓着腰,双手把持着木箱,交换着左右眼,接连看了六七场。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说:“先生,放完了。” 高石美说:“再放一场更好看的吧!先生!”于是,中年男人“叭嗒啪嗒”地操纵着画片的牵引线,口中唱念着木箱里的内容:“看吧,她是一位高贵的公主……正等待着她的白马王子……公主丰满的大腿,闪着微光的乳房,仿佛正在黄昏中沉思……公主的脸正向那锋利的武器靠近,她已闻到了武器散发出来的铁腥味,感觉它就要燃烧了,就要去品尝仇人的血。在这个时候,公主闭上了眼睛,知道马上就要打仗了……”
  高石美很想买一个这样的“木箱”,但个旧的市面上没有,他托人到昆明去买,但苦苦等了几个月,最终也没买到。因此,他一听到门外有锣鼓声,就知道“拉洋片”的人来了。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出门外,两手合抱着木箱,贪婪地观看起来。有一次,高石美边看边问那个中年男人:“画中的那个年轻男人,为什么变成了一头狮子?” 中年男人回答:“鬼知道?这些洋人的故事都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此以后,高石美不再向那个中年男人提问,因为他知道中年男人并不比他聪明多少。
  这一天,高石美看“拉洋片”看得有点儿疲倦了,他看到白嫂的憨包儿子也站在自己身边,就说:“来来来,让你也看了一场。”哪想到憨包儿子一看就吓得坐在地上,张着大嘴不会说话,眼睛也定住了。高石美轻轻刮了他一个耳光,他哇哇哇地哭叫起来。高石美说:“你怎么啦?小憨包,里面的人是假的,他们不会打你骂你,你害怕什么?” 憨包儿子不理他,坐了一会儿,自个儿爬起来,在人们的笑声中跑了。高石美望着憨包儿子的背影,揣摩着他观看“拉洋片”时的恐惧心理,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半年之后,高石美才开始雕刻格子门。他雕刻的速度比以前慢多了。特别是因为视力的原故,他的眼睛越来越贴近木板。他艰难地度过着每一天,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终于,他支撑不下去,躺倒了。
  周姚氏本来就对白嫂母子二人不满,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把她们赶走。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周姚氏对白嫂说:“高师傅叫我买几只鸭来喂养,以后你的任务就是养鸭,腌鸭蛋,供高师傅吃,吃不完的时候,就拿到街上卖。高师傅病了,我一个人照料就行了,不用你管他。” 白嫂听从周姚氏的安排,买来40只鸭子,整天与憨包儿子一起去放鸭。她看不见鸭子,所以总是依靠憨包儿子去赶鸭。有时,憨包儿子很顽皮,故意把鸭群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让娘呼之不得,叫破嗓门。晚上,白嫂好不容易把鸭群赶进家门,喂了食,又要打扫庭院。可怜的白嫂常常累得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
  雕天下 十八(3)
  憨包儿子自从那天看了“拉洋片”之后,觉得那个东西其实并不可怕,蛮有趣的。于是,就常常缠着母亲,叫嚷着还要去看。白嫂实在无奈,又无法想象那个东西是啥样子,只好同意憨儿把鸭子赶进小河里,然后让他牵着自己来到个旧街上,找到了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当时,白嫂身无分文,只能拉着儿子的手,呆呆地站在一旁“观看”。憨包儿子不断向母亲揭示着木箱里的秘密。白嫂不停地点头,问箱子里咋能有那么多的东西?憨包儿子说:“那是一个真正的百宝箱,从外国买来的。”
  憨包儿子一直站在那里不走,白嫂怎么也拖不动他。时间一长,她们母子俩的可怜形象就进入了中年男人的眼睛。中年男人的感觉很灵敏,他一眼就看出白嫂是一个聪慧、善良、能干的好女人。他一阵狂喜,立即热情地让白嫂坐到自己的凳子上,把牵引线饶在她的手指上,让她不停地为她的憨包儿子“拉洋片”。憨包儿子越看越高兴,激动得哇哇乱叫:“大屁股出来啦……大奶子出来啦……啊呀,大黑狼也出来了……大花蛇也出来了……”
  白嫂忍不住向“拉洋片”的中年男人讲述了自己的悲惨经历。讲着讲着,伤心到了极点,不由痛哭起来。中年男人一边安慰白嫂,一边向她透露出一点点自己的身世,说他当过砂丁、修过铁路、卖过洋货,最终从一个洋人那里买到了这两个木箱,做起了“拉洋片”的生意。这生意还算好做,一个铜板看一场,一天可以赚二三十个铜板,日子也过得不错。
  下午很闷热。憨包儿子牵着母亲回到了小河边。白嫂的心情虽然很愉快,但免不了有几分紧张。她反复叫儿子快些清点鸭子,但儿子仍处于兴奋状态,他对母亲说:“等我有了银子,就叫那个叔叔帮我们买一个大箱子,让娘也到街上‘拉洋片’。” 白嫂说:“小憨包;你在做梦,我们穷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能有钱呢?”“快了,快了,我已长大了,我会像那个叔叔一样去当砂丁、修铁路,找很多很多的钱来买‘拉洋片’。”
  鸭子清点完了,总是差7只。白嫂吓得发抖,叫儿子赶快去寻找。当时,太阳离山尖已经很近很近,山峰、树林以及下游的河水,都变得温柔迷人。天空中,一朵朵玫瑰色的彩霞,拖着一个巨大的阴影,向东漂移。在白嫂身旁的一棵大树上,出现了一只猫头鹰,竟然呆呆地望着她。但这一切白嫂是看不见的,她的心里已没有时间和风景,只有鸭子。憨包儿子沿着河边,向下游走去。白嫂则焦急万分地坐在树下,等待儿子的好消息。
  天黑了。附近几个熟识白嫂的村民,见她仍守在一群鸭子身边,失魂落魄地呼喊着:“憨儿,你快回来!憨儿,你在哪里?憨儿,我在这边等你呢,你快回来吧!” 那些鸭子则着魔似的围在她身边,嘎嘎直叫,淹没了她的呼喊声。
  一个村民非常同情白嫂的遭遇,慌忙动员了几个胆大而且身体强壮的小伙子,扛着火枪,提着马灯,沿着白嫂和憨儿经常放鸭的河边寻找。但是,除了沉积的沙石,村民们什么也没看到;除了流动的水声,他们什么也没听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