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美丽心点      更新:2021-02-19 05:31      字数:4720
  如带着早晨的气息,突然清晰地出现在高石美眼前。高石美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竭力想看清白嫂脸上的细部特征。结果让高石美大吃一惊,他看到了“玉腊”,那个美得令人颤栗的傣族姑娘。当这种感觉来临的时候,高石美几乎停止了思想和呼吸,他害怕自己的思想和呼吸吓跑了“玉腊”。高石美一夜未眠,作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猜想:白嫂很可能就是过去的玉腊。但这一个火热而近乎荒唐的猜想一出头,立即被高石美清醒的理智之水扑灭了。安邺不是说过玉腊嫁给了苏合林,到北京去过好日子了吗?天神凭什么法则又让她来到这里?人可以糊涂,把一些事情弄得颠三倒四。可是,天神不会。
  雕天下 十七(3)
  但无论如何,高石美现在看到这么一个漂亮、温柔得像玉腊一样的女人突然之间变成了瞎子,他的心就像被刀剜似的疼痛。他决心继续帮助白嫂,甚至在心里认为帮助这个美得像玉腊姑娘的女人是他的另一个使命。他拿出一袋银子交给她,叫她雇佣了一个年青人,为她家喂鸭、放鸭。高石美从此不再吃肉,只吃白嫂的腌鸭蛋。每次,白嫂在憨包儿子的搀扶下送腌鸭蛋到郑家时,都要求与高石美“见”一面。每当那时,白嫂都忘不了掏出一块干净的小手帕,捂住自己的眼睛,抹去眼眶里的泪花。她不停地感谢高石美,常常哽住说不出话来。高石美很不安,不知该向她说些什么话?他实在想不出怎样进一步帮助她家的办法了。
  段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秘密指使一个小货郎挑着盐巴到白嫂家门口叫卖。白嫂出来买了几块,拿回去泡鸭蛋。哪知盐里放了毒药,高石美吃了几个毒鸭蛋之后,眼睛也瞎了。
  适逢法国人在郑营开了一家“福音医院”,郑家就把高石美送进去住院治疗。“福音医院”像个花园,有洋楼、花圃、草坪,走道是用碎石铺成,两边是修剪整齐的迎春柳。院长是一个美国人,有4个外国医生,1个外国护士长。外国护士长有实权,管理医院的一切事务。经济大权则由一名外国牧师总管。医院的护士、职工则是中国人。高石美满怀着治好眼病的热切愿望来到了“福音医院”,想不到却闯入了上帝的“天国”。在医院里,上帝只希望所有的病人都做驯服的羔羊,终身做上帝的仆人。高石美入住医院的第一天,院长就要求他必须祈祷上帝,早上早祷,祈求上帝赐给智慧,一切顺利,一切平安。中餐和晚餐前也要祈祷,感谢上帝赐给水和食物。晚上忏悔,承认一天之内做错了什么事,祈求上帝给予宽恕。那个院长同时是一个传教土,他对病人说:“上帝对每一个人都赐予平等、仁慈和博爱”。高石美拒绝祈祷。他对院长说:“我佛说了,西方有个净土法门,那是一个极乐世界,国土清静平坦,气候温和适中,是一个真正微妙清静的地方。那里的人,寿命无限,身相庄严,不堕恶俗,没有众苦,但受诸乐。我已发愿求生西方,临终必蒙我佛接引。” 院长说:“太可怕了,你疯了。” 高石美说:“院长先生,恕我直言,你们才是一群真正的疯子。”
  几天之后,高石美的病症很快就消失了,世界在他的眼里逐渐清晰。但就在此时,因为高石美一再拒绝祈祷,破坏了医院的规矩,所以院长责令他退出医院。从此以后,高石美感到眼睛不好用了,朦胧不清,似乎距离黑暗只差那么一小步了。
  奇怪的是,离开“福音医院”之后,高石美却超然地来到白嫂家门口,反复劝说白嫂到“福音医院”治病。白嫂不听,白嫂说:“你自己都被赶出来了,为何还要劝我进去?”高石美说:“你与我不同,我决不向洋人低头。我有自己的信仰,决不相信他们那一套。” 白嫂说:“我们每天吃的是炒红萝卜和炒白菜。我也曾像洋人那样祈求上帝赐给我一杯牛奶、一个面包和一盘烤排骨,上帝哪一天给过我这些东西?” 高石美说:“你别乱说了,听我的话,快到‘福音医院’去治病吧!洋人们的医术的确很高明,名不虚传,他们能让你的眼睛重新看到这个世界,重新看到我的模样。” 白嫂说:“我们没有蓝眼睛和高鼻子,上帝是不会赐福给我们的。” 高石美说:“你进去以后,就遵从他们那一套,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要能治好你的眼睛,暂时忍一忍也无妨。”
  白嫂说:“高师傅,我决不进‘福音医院’。你知道吗?我们中国的穷人到‘福音医院’看病,他们一个铜板的药费也不少收。我听说,在门诊部,有个农村妇女抱着孩子去看病,孩子的病情很严重,需要住院治疗,但必须预交40个银元,才能入院,哪怕差一个银元也不能住院。有个孩子没打一针就死去了,他母亲在死去的孩子身旁痛哭,而院长则假惺惺地走到死去的孩子身边,祈求上帝赦免孩子的罪过,让他的灵魂升上天堂。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他有什么罪过?他们不能让一个可怜的小生命生存在这个世上,而要他的灵魂升上天堂。这是哪家的道理?”
  雕天下 十七(4)
  高石美看着白嫂空洞而黯然的眼眶,听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有理的话,他哑口无言,不再劝说白嫂。高石美甚至发现白嫂的脸上有一种超然的挥之不去的美,脸色白白的,头发黑黑的,显得端庄俊美,像女神一般。再看白嫂的手和脚,自然地停放在固有的位置上,像石头一样镇定。高石美明白,只有内心平静的人才能如此泰然。高石美的心微微为之一动,似乎突然温暖起来,面部表情也有几分复杂。不过,高石美马上恢复了常态,他认为自己仅仅是为白嫂的坚定立场而感到有点儿激动。但是,高石美总觉得奇怪,自己在白嫂脸上和身上总能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就如同他以前与她在一起生活过一样。
  高石美仍然坚持不懈地干活,不断地帮助白嫂和她的憨包儿子。9年一晃而过,高石美终于把郑家花园的木雕格子门全部完成了。那6扇木雕格子门成了郑家花园的镇宅之宝,郑家花园也由此而闻名全滇。
  一天,个旧城的富商周明达来到郑家花园,被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迷住了,他当即决定自己也要建造一座周家花园,特请高石美去雕刻格子门。开始的时候,高石美并不答应,他说:“我这辈子已经完成了三堂格子雕,我恐怕完不成第四堂了,我的眼睛快瞎了。”郑家的人说:“高师傅,你的眼睛不会瞎,不会瞎。法国医生说了,只要你停止雕刻,到‘福音医院’继续治疗,你的眼睛就不会瞎。”周明达一听,微微吃了一惊,立即把高石美拉到一边,悄悄对他说:“高师傅,你不用担心,我们个旧城也有洋人开办的医院,又宽大又漂亮,我会带你去治病的。再说,我家仍然供给你上等伙食,付给你最高的工钱。” 高石美点点头,表示同意了。但他接着又说:“我决不进洋人医院。”
  郑家的人看高石美执意要到个旧,就说:“高师傅,你最好不要去个旧了,你就一直住在我家,我们都是你的儿女,将来一定为你养老送终。”高石美说:“谢谢啦,你们待我太好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我还是要离开这里,说句实话,我并不是贪图周家的工钱,我只是还想再弄一堂格子雕。”
  高石美昨夜睡得极不踏实。可能是就要离开郑家了,使他心神不安。天亮后,他从梦幻状态中醒来,就听到了一个关于白嫂的消息。说白嫂昨夜被土匪抢走了,今晨又逃了回来。
  高石美毫不迟疑地来到白家,见白嫂坐在屋檐下,身子有点僵硬,手脚不时抽搐。她正痛苦地向乡亲们讲述着她的“传奇故事”。高石美站在人群背后,别人也没有发现他。白嫂的身上一直散发着一股令人晕头转向的恶臭,但大家似乎并不介意。
  “谁说是土匪干的?” 白嫂说,“其实是段家为了报复高石美,就派飞小四找到山中的土匪,想利用土匪的势力杀死高石美。你们知道吗?飞小四曾对匪首说,郑营有一个漂亮的小寡妇,被大名鼎鼎的木匠高石美占有了。高石美是西宗人,竟敢跑到郑营来欺男霸女?他太张狂了,应该灭一灭他的威风。段家未曾想到,匪首对高石美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匪首当时就起了坏心,他决定派人来把我抢去,做什么压寨夫人。”
  白嫂讲到这里,若有所思地停下。人们回头看见高石美,就像一群受惊的孩子,各自从恍惚的神态中解放出来,注意力突然集中到了高石美身上。高石美闭着眼睛,不说话。以此来麻木众人好奇的目光。
  “白嫂,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呢?”有人问,“难道是飞小四告诉你的?”
  “的确是飞小四告诉我的,” 白嫂说,“土匪来抢我的时候,飞小四也一同前来。他对我说,如果没有他和段老爷,我做梦也别想做压寨夫人。我啐了他一口唾沫。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好像只是很快地用手背把脸上的唾沫拭去了。接着飞小四又说,实话告诉你,你家腌鸭蛋里的毒水,也是段老爷叫我下的,可惜没把那个可恶的高木匠毒死,倒反把你的眼睛弄瞎了。可惜呀可惜!”
  雕天下 十七(5)
  有人又问:“白嫂,你是怎样被抢走?又是怎样逃回来的呢?”
  白嫂说:“你们不知道,昨天夜里,那两个土匪和飞小四从我家门头上爬进来的时候,我们早就睡着了。他们摸到我的房中,把我捆绑起来,嘴里塞入棉絮。而我的憨儿子则被他们打翻在地,不敢叫喊。我却一直反抗,要么躺在地上,要么用脚蹬住前方,要么用头顶撞他们。两个土匪与我纠缠了好一阵,才把我架出大门。其中一个土匪说:黑洞洞的,是不是抓到真的白嫂,还很难说。另一个土匪似乎吃了一惊,赶忙掏出火镰和火草,在我面前打着火。借着微弱的火光,他们看到我的脸,是一张大黑脸。其实,我多少知道了一点土匪要到郑营抢我的消息,我就天天晚上用烟灰,把自己的脸抹黑,企图让土匪一看到我的黑脸,就弃我而去。但我的这一意图,没能实现。那两个土匪,各伸出一只手,吐些唾沫在掌上。然后,分别在我的左右脸上一擦,脸上立即露出了两块肉色。一个土匪说:她是抹了烟灰,不怕,回去一洗,就好看了。天朦朦亮的时候,他们出了郑营的栅子门,来到柿子园里休息。柿子园当时没人,只有一条老狗狂叫了几声,就再没有其它声音了。这时,我闻到自己身边有一堆新鲜狗屎的臭气。我想,这下有救了,看你们怕不怕臭?我趁土匪把我松绑的时候,就地一坐,两只脚踩在狗屎堆上。同时,两手就势抓满狗屎,在自己的脸上、头上、身上,乱抹乱揉。我的鞋子、裤子、衣服上,沾满了大块小块的狗屎。我的眼里、鼻里,甚至嘴里,也塞进了一些狗屎。一瞬间,我变成了一个狗屎人,浑身散发出一股股恶臭。两个土匪被恶臭袭击得有些晕眩。他们捂住鼻孔,不敢走近我。而我则继续在狗屎堆上翻滚,继续在脸上、头发里,又摸又捏。土匪对着我不停的吐出脏话,什么‘臭婆娘、烂婆娘、狗娘养的贱货’等等,乱骂一气。一个土匪走近我,察看了一会儿,说:太臭了,太臭了,她还吃狗屎呢。另一个土匪说:附近没水,怎么让她洗身呢?你看看,她的大胯里也有狗屎。这时,村里的男人开始下地干活了,远远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土匪一听就慌了,把我搀扶起来,命令我快走。我指指裸露的双脚,不说话。一个土匪急忙为我寻找鞋子。找到后,提起来一看,说里面全是狗屎。这个土匪‘呸’地吐了一声,把我的鞋子抛得远远的。另外那个土匪迈开大步,边溜边说:快跑吧,要这个臭婆娘去干什么?另一个土匪一听,立即抛下我跟了上去,两人的脚步声一会儿就消失了。”
  众人静悄悄地听白嫂讲完了她的奇异经历。看得出来,大家都尽力克制自己对段家和飞小四的愤怒之情,恨不得立即报告官府,让官府来惩治那两个恶人。高石美对众人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是要进入‘净土’的人,不必与那些恶徒计较。”
  众人走了。阳光斜射在白家昏暗的屋子里,当太阳光中的微尘纷纷安顿下来的时候,高石美挑来了七八担清水,烧了十几锅热水,才把白嫂的身子洗干净。但那种臭味,一直飘散在她家的房间里。
  高石美就要离开郑营了。那天早晨,他出人意料地没来与白嫂告别。他和周明达各骑一匹大马,一大早就向个旧方向走去。但是,走了半天之后,高石美却掉转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