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美丽心点      更新:2021-02-19 05:30      字数:4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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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早晨,高石美正在双手合十,闭目诵经的时候,那个教他习字念书的张先生用手轻轻推他一下,小声说:“石美,不好啦,你父亲出事了。”
  高石美立即起身与张先生来到寺外。张先生说:“那个道士太坏了……出人命案了……他害了你父亲……你父亲被衙门抓进去了。”
  高石美看张先生喘着粗气,就像憋了好长时间一样。而且在说什么人命案、父亲被衙门抓进去等字句时,好像嘴唇在颤抖。他太敏感了,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切正是他原来想象中的事情,现在已全部变成了现实。高石美似乎能接受这一切,又似乎差点儿被这一切击倒。高石美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张先生说:“不怕,慢慢说,别紧张!”
  “前几天,一个富人模样的人找到你父亲,说他家有个五岁的小女孩,头上生癞子,什么郎中都去看过了,但癞子不仅一个不少,反而增多了。无奈之中,找到你父亲,问你父亲有什么办法?你父亲以前没见过如此可怕的病人,就去问他的师傅。那个道士说,小女孩是蛤蟆精附身,要把她放在甑子里蒸。于是,你父亲就请道士来帮忙,道士把小女孩蒸了一段时间后,小女孩在甑子里尖叫,道士说那是蛤蟆精疼得快死了。当甑子里散发出肉味时,你父亲说那是蛤蟆精被蒸熟了。后来,你父亲打开甑子一看,小女孩已死了。那家人不但把你父亲打得死去活来,还到衙门告状。衙门就差人把你父亲抓进去,打入大牢。”
  高石美嘴里出现一股腥味,他急得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他不知如何是好,沉吟半天,只好去找圆泰师傅。圆泰和尚听了他的讲述之后,对他说:“你不要慌乱,去找沐应天吧,此事会得到妥善处理的。”说着,圆泰师傅进房写了一封信交给他,说:“你亲手把它交给沐县令。”
  高石美与圆泰师傅挥泪而别。当他已走出很远很远的路时,回头一看,似乎圆泰师傅还站在圆明寺前的路口上,为他祈祷。
  高石美急匆匆来到西宗县衙。沐应天看了圆泰师傅的信后,对他说:“看在圆泰师傅的面上,我刀下留人,但需交纳一百两银子的人命钱。”高石美说:“我身无分文,交不出来。”沐应天摇摇头,接着又笑了笑,拍拍高石美的肩膀,小声对他说:“石美兄弟,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一年期限,到时候你交不出银子,就别怪你沐大哥不客气,我就只好把你父亲推出去斩首示众。”
  高石美点点头,退出了阴森森的衙门。
  高石美回到了尼郎镇。看到所有的街道,都是空空荡荡的,行人极少,店铺闭门。一幢幢老房子,都呈现出颓败不堪的样子,瓦棱里、墙头上,全是一片一片的荒草,在晚风中毫无精神地摇晃。几年不见了,街坊邻居依然如故,脸色铁青,眼睛灰白,不死不活的,没有一点儿生气。他们也许都知道高石美在圆明寺当了几年和尚,现在回来了。再加上高应楷出事,所以人人都斜着眼睛看高石美,想从高石美身上窥视出他们所不知的秘密?高石美也斜着眼睛看他们,从内心深处蔑视他们。但他们不明白,也无法看出来。
  现在,高石美来到了他家的大门口,一把大锁和一根铁链横穿在门上,把他拒之门外。他没有钥匙,也没有砸开锁链的工具。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翻墙入室。
  雕天下 二(9)
  屋内还保留着高石美离家出走时的老样子,吃饭的碗是原来的老碗,睡觉的床是原来的破床……高石美无心再辨认那些东西。对他稍有吸引力的是那些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面具。他在“关羽”的面具前站住,这是父亲唱关索戏时用过的。父亲需要他继承的就是这一角色。是啊,高石美现在才明白,“关羽”这一角色多么了不起啊,他一生光明磊落,在人们心中如日月经天,无法抹去。而且“三教”皈依的唯有此人,儒称他为圣,释称他为佛,道称他为天尊,多么令人崇敬和向往啊!当然,父亲也是个正派的人,有本事的人。那些正派的有本事的人都这么说。与他扮演“关羽”这一角色多么般配,可以说,父亲从没给关公脸上摸黑。但是,现在父亲已沦为罪人,正在大牢里受苦受难。高石美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关羽”猛地一吹,上面的灰尘随之而起,弄得他鼻子眼睛极不舒服。
  高石美躺在父亲的床上,望着时间从他额头上流过。是啊,时间像流水一样,他听到它哗啦啦地流过,冲洗着整个世界,滋润着稻谷、花朵和小草。唯独不冲洗他的身体,不滋润他的心灵。两天时间一晃而过,他的一百两银子在哪里呢?他感到全身充满了污垢,心中干燥得冒火。
  家里没有粮食,没有柴草,也没有一滴水。高石美没吃没喝地躺了两天。怎么办呢?我就这样等着父亲死在刀下,死在大牢里?我就这样躺在床上饿死?不行,总有一个好办法在什么地方,等我去把它捡起来?是啊,天无绝人之路,在高石美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尼郎镇的老人常说的一句话“穷走夷方,急走厂”。“走夷方”就是赶马到越南、老挝、泰国、缅甸的边境上做生意,这显然行不通,他到哪里去找本钱呢?“走厂”则是到个旧锡矿去闯荡,去冒险,那里是穷人最容易发迹的地方。因而流传着这样一些话,“昨天穷得叮当响,今天发财当老板”、“早上无米煮,晚上买马骑”。于是,高石美决定到个旧去。
  雕天下 三(1)
  十七十八走迤南,
  提起迤南心胆寒;
  找得银钱来接我。
  找不得银钱不回来。
  ——云南民歌
  十天半月之后,高石美终于走进了个旧城。路上的艰辛和苦难,不堪回首,一言难尽。他现在所想的是在个旧城能否赚到银子的问题,那无异于对一棵摇钱树的幻想和企盼。在幻想中,高石美结束了对死亡的恐惧,思想和感官都已进入一个新的境界。但是,当高石美抬头看天时,发现个旧城的天空很小,宛如一条狭窄的小河。空中,云层凝重,一团团压在两山之间,把个旧城完完整整地包裹起来。高石美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还闻到了一种怪味,似乎是某种腐殖质的气息。
  紧接着,高石美看见宝华门外的大路上,有不可胜数的乞丐。有的有胳膊缺手腕。有的有两腿没脚掌。有的有驼背没手臂。有的双目无珠,只有眼眶。有的拖着后腿,在大腿和小腿之间,有皮无骨。这完全是一个人间地狱,高石美被吓得浑身发抖。他知道那是因为开矿而导致他们的身体残缺。他不敢多想,因为自己现在正要去走他们曾经走过的路。高石美从他们面前匆匆而过。当他回头看时,他们的穷形尽相再一次撼动了高石美,他想起自己的衣袋里还有一个饭团,就返回去,把饭团递给了一个瞎子。
  高石美继续向矿山方向走。那些乞丐的影子,一直让他的内心没有一丝热气,就像怀揣着一块冰。高石美边走边想,对于一个人来说,我们自己的身体,与天地、国家同等重要。古人说,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必爱身、敬身;爱身、敬身者,必不敢不爱人、敬人;能爱人、敬人,则人必爱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爱我、敬我,则家齐;一国爱我、敬我,则国治;天下爱我、敬我,则天下太平。这是张先生教高石美念的,现在突然想起来,就随口念了一遍。而眼前的景象,哪有他们的安身之处?又何谈身安之理?高石美的梦想几乎被粉碎了。
  但为了尽快救出父亲,高石美硬着头皮走遍了整个矿区。没有一个老板愿意收留他。人家一见他是一介书生模样,就闭上眼睛,叫他赶快离开。高石美实在无力再往前走了,就坐在一个大石头上歇息。天空的云层依然阴沉而动荡不安,透过它们,高石美想象有一个血红的太阳躲藏在里面,宛如一颗慌张的心,正在快速地搏动。高石美屁股下的石头,好像在动,在变软?他吓了一跳,站起来,再也不敢坐下。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砂丁(矿工)模样的人,被几个背着火枪的人抓获,用绳子拴住,像拉狗一样地从他身旁走过。高石美好奇,就跟在他们后边。翻过一座石山,就到了他们的矿区。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早等候在那儿。那个人说:“刚来三天就想逃跑?按老规矩办。”听他这么一说,高石美就确定他一定是这儿的老板。那些背火枪的人得到指令,立即把那个砂丁的手摁在一根木头上,举起一把砍刀。高石美以为他们要把砂丁的手掌砍掉,吓得高石美闭上了眼睛。高石美后悔不该跟着他们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这儿的人怎么如此凶残?只听那个砂丁惨叫一声,昏倒在地。高石美已睁开了眼睛,砂丁的手指被砍掉了一个,血染红了木头,紧接着又浸透了砂丁身边的一块土地。有人用泥巴把砂丁的断指包上,有人忙着在砂丁的脑门上刻下“逃跑”两字。也有人发现了高石美这个旁观者,站起来训斥:“有什么好看的?不怕我们挖了你的眼睛?”高石美一听,拔腿就跑。但总感到后面有人追赶,所以一口气翻了两座大山。
  高石美又悄悄找到一家“大厂尖(厂家)”。老板开始时答应把他留下,但一会儿又反悔了。也不说什么原因,就像发现他是个魔鬼一样,让那些背火枪的人把他赶得远远的。高石美不甘心失败,继续寻找下去。这样找了整整一天,天快黑了,仍没一家“厂尖”愿意收留他。
  晚上,高石美回到宝华门一带。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与白天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高石美不能再进城了,城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他,进去以后更无藏身之地。再说高石美身上有一种不能卸掉的压力,又加上饥饿,再往前走一步都很艰难。高石美向宝华门右边的山坡走去,因为他觉得那里一定存在山洞或茅屋之类的东西,供他藏身。如果运气好一点的话,在那里甚至可以找到充饥的食物,如红薯和萝卜之类。高石美的估计无疑是正确的,前面果然出现了一个山洞。那一定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虽然不可能有红薯和萝卜,但只要有水,甘洌的泉水就是他最好的粮食。当时,高石美的感觉就像到了家门口,非常幸福。洞口前有许多像狗头一样的石头,他不得不在它们之间闪过来,躲过去,仿佛那些石头真的会咬他似的。洞口终于出现在高石美面前了,但高石美不得不连连后退,因为已有几十个人住在那儿了,是他白天见到的那群乞丐。看样子,那是他们长期驻扎的地方,是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一股恶臭之气向高石美扑来,与此同时,那些乞丐的眼光,从他们黑黑的脸上发出,恶狠狠地盯着高石美,好像如果他再朝前走一步,他们就会一同扑过来,把他撕吃干净。高石美的身体在一瞬之间,似乎被他们的目光搞得支离破碎,疼痛不堪,但保护自己身体的欲念和决心也随之而出。他转身就走,那绝对不是他的藏身之地,走得越快越好。但为时已晚,一个身材高大的独臂人,已抓住了高石美的左手臂。这时,他反而冷静了许多。谁能断定独臂人抓住他就是一件坏事呢?高石美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了期待的热情。“兄弟,你别走,我看出来了,你是早晨给我大哥一个饭团的那个好心人。你坐下来,与我们一同住吧!别怕!我们这里没有坏人。”独臂人开口说话了,每一个词都像在高石美心中闪光,使他觉得石洞里的每一双眼睛都是两盏明亮的灯。高石美的情绪出现了一个长久以来没有过的高潮,他说不出一句话来。独臂人把他拉到一个大草堆前面,里面仅躺着一个人,大半的空间似乎是留给他的。独臂人说:“兄弟,你就与我大哥同住吧,我到外边给你弄一点可吃的东西,马上就回来。”这时,躺在草堆里的那个乞丐,也坐起来,面对着高石美。借着洞外传来的一束朦胧的白光,高石美看见这个乞丐的面部好像在不停地抽搐,他在喉咙里发出一串古怪的声音,好像欲与高石美说话,但高石美不明白他的意思。高石美反复在大脑里搜寻,我给过他一个饭团?是的,早晨我的确把我准备带到矿山上吃的一个饭团,送给了一个乞丐,可现在我怎么也回忆不起那个乞丐有何特征?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