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美丽心点      更新:2021-02-19 05:30      字数:4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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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广修师傅对高石美说:“你看看哑巴,那么勇敢,不但敢独自从四川赶来,还敢推倒我的泥胎,那才是我的好徒弟。石美,你要向他一样大胆、坚定,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畏缩,要挺住。”
  也就在那天下午,圆泰和尚把高石美叫到他的房间,拿出一件东西递给他,说:“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那是一串念珠,每一个珠子都像一个可爱的小樱桃,不知是用什么木头雕刻而成的,散发出幽幽的香气。高石美仔细一看,发现每个珠子上,都雕刻着几个小罗汉。有行走的,有坐着的,有手捧经卷的,有拄着禅杖的,有坐在佛龛中入定的,有光着脚板在地上习武并向前推拳的。高石美边看边数,共有180颗念珠,500个罗汉。小小的一串念珠,顿时把高石美带入了另一个世界。高石美忽然想起了昆明筇竹寺的五百罗汉。啊呀!原以为那些罗汉只能用泥巴雕塑,不能用木头雕刻。可眼前的念珠上,每个罗汉仅有一粒米那么大,却雕刻出奇妙而虔诚的神态,有的身披袈裟,有的穿着绣花的织锦衣服,还有山川、田野、松柏、奇石、鸟兽等等。高石美一颗一颗地观看,从中又发现了蒲团、竹笠、茶具和瓶钵,还有异常鲜活的狻猊和猿猴等等,高石美突然间感到一阵风像一块绸幕一般吹拂在脸颊上。
  高石美把念珠交还圆泰师傅时,一句话也没说。他实在无话可说,或实在不想说话。也就在那个时候,有关《桃园三结义》、《单刀赴会》、《水淹七军》、《关公斩颜良》等一幕幕关索戏的情景,出现在高石美的想象中,他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找到了他所要雕刻的内容,他的大脑里出现了丰富的图景和层次,而且有了自己置身的角度。高石美还听到了那一切在寂静中的喧嚣。在他的眼前,那一切都可以用自己的雕刀转化为实物,转化为丰满而迷人的图象。
  从那个时刻开始,高石美完全走进了自己的木头世界,没有后退,甚至往后望一望的念头和欲望也不曾有过。他从木头之中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时时刻刻与木头为伴,与木头对话,与木头建立起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够理解和感触的和谐而敏感的关系。即使在他诵经、睡觉的时候,木头也未曾片刻离开过他的情感、记忆、目光、语言和身体,他自己的一切似乎也变成了木头,变成了令他感动的图像、场景、故事和细节,他要把木头的个性品质发挥到极致,这是他最自觉的使命和目标。他的生命和活力也仿佛因此中断了,一切都集中在他的手上和木头上。他的视觉、嗅觉、听觉、味觉也化为一股神奇的然而是物质的气,在他的雕刀上,向木头深入。因而,每当他的雕刀与木头接触,都是一次诞生、创新、考验和精确的表述,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并不雕什么,也不刻什么,而是在努力改变着木头的本来模样,甚至可以说改变了木头的本质,使木头不再是木头,而成为一个既陌生又新鲜,既温暖又丰硕,既精灵又脱俗的东西。
  两年之后,黎广修和他的三个弟子在圆明寺雕塑了十几尊佛像,站像每尊高一丈八尺( 6 公尺多),坐像也在一丈开外。这些佛像不愧是黎广修的巅峰之作,其艺术水平和艺术价值,比起筇竹寺的五百罗汉来,有许多过之而不及的地方。现在,黎广修他们就要离开圆明寺了。临别之前,黎广修对高石美手中的半成品表示惊讶,凭他神奇的双眼,已经可以看出这套木雕格子门的最终样子了。他对圆泰和尚说:“有谁能像高石美这样偏执的对待几道格子门?说实话,我非常佩服他,因为他有猴子的灵活、海狸的耐性和蚂蚁的勤劳。几年之后,他雕刻的这套微妙和完美的格子门,就会成为圆明寺的镇寺之宝。”
  雕天下 二(6)
  两年过去了,高石美终于走完了一段漫长而遥远的与木头在一起的生活。当人们看到高石美独立完成的那六扇镂空浮雕格子门,层次竟然达到四五层时,他们的身心为之惊喜和振奋,他们的眼睛在一瞬间感受到了高石美的格子门所特有的热度和力量,整个圆明寺也被高石美的木雕艺术之光照亮了,幽暗的殿堂变得金光四射。圆明寺里为此时常出现惊异的目光和热情赞赏,一切陈旧、失落、衰竭、忧郁的东西,都自觉退出了这座宗教殿堂。真的,事实就是如此。西宗县的百姓、官员、商人、学子,闻讯后纷纷赶来观看,他们既赞叹黎广修的泥塑佛像,又夸奖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黎广修的泥塑佛像和高石美的木雕格门,果真成了人们公认的镇寺之宝。
  就在那些日子里,高石美认识了一个香客,是个姓张的读书人,他对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赞不绝口。说高石美的木雕技艺达到了“刀尖有眼,手指通灵”的程度。后来,高石美和这个姓张的读书人成了好朋友,高石美拜他为师,让他经常到圆明寺来教高石美习字念书、吟诗作对。他曾给高石美讲“三教”的历史。对此高石美记忆犹新,他说,儒学在汉代就成了我们的国教,地位曾显赫一时。但汉代以后,佛教的传入和道教的确立,使儒学受到了挑战。以后数百年,一直维持着三教鼎立的局面。唐朝皇帝最聪明,主张三教皆为我所用。朝廷遇大事,都要召集三教之人到殿前辩论。所以说,三教既对立又相互融合,相互吸收。南朝时,有个皇帝曾要求把孔子的画像挂在佛门殿堂。但到了后周,却有一个皇帝仇视佛教,下令焚毁天下佛寺,唯有一个佛殿因挂有孔子的画像而幸免。
  因为张先生的缘故,高石美非常迷恋《论语》,天天诵读。有一次,张先生在为高石美解说《论语》中的“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欤”一句时,特意送高石美一本《二十四孝图》,并嘱咐高石美以后把它们雕刻出来,以教化四境百姓。书中有个故事,讲的是东汉时期,有个名叫黄香的人,9岁丧母之后,他每日孝敬父亲。夏天酷热时,他要用蒲扇对着被子、苇席、枕头扇风,直到被席变得凉快时,才请父亲上床;到了冬天,他要用自己的身体把被褥焐热之后,才让父亲入睡。高石美被这个简单的故事感动多时。高石美想起了父亲,五年不见了,他好吗?他过得怎样?现在已是冬夜,高石美裹紧身上的被子,仍然感到寒冷。父亲呢?一个人躺在墙边的小床上,肯定被冻坏了?
  不久,高石美知道了父亲的一些近况。自从他离家出走后,高应楷已变成了一个大端公,专门为尼郎镇的人驱妖捉魔,许多病人因而不再相信人间的医药,转而求助于高应楷。据说,高应楷现在的师傅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高石美想,父亲与那样的人在一起,是很危险的,迟早要出事的。高石美很担心。但他又不想返回尼郎镇,不想直接去劝阻父亲。
  没想到,高应楷也知道了儿子的下落,而且据说他也为高石美的处境而担忧,他希望高石美尽快回家。可是,高石美并没有回家的打算。
  似乎是在几天之后一个孤独的晚上,高石美正在昏黄的油灯下看书。这时,父亲突然推开高石美的房门。他说,石美,我来接你回家。因此,高石美有机会见到了父亲。五六年,父亲依然不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新衣裳,从头到脚都让高石美感到有点怪异,但他说不出来。父亲继续说:“我是来接你回家的。石麦!”
  长久没听到有人叫他石麦了,现在听到父亲这样叫他,高石美心头暖暖的,想流泪。沉默了一会儿,高石美坚定地说:“我不想回家。”
  高应楷似乎暗暗大吃一惊,脸上的皮肉明显跳了几下。“走吧!石麦,回家吧!我不叫你学戏了,我教你学道。”又停了一会儿,高应楷又说:“你要雕刻面具也行。”
  高石美说:“我什么也不想学。我正在念佛。阿爸,你回去吧!”
  雕天下 二(7)
  “石麦,阿爸现在已是个道家弟子了,可是我不明白,世间怎么还有个称为佛的东西可以同道相比?回家吧,我带你去见一位道士,我们父子俩一同跟他学道吧!”
  高石美一听父亲提到什么道士,火气就来了。大声说:“狗屁道士,我听人说,你跟着端公跳假神,就是那个所谓的道士把你带坏了。阿爸,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以后少跟那样的人来往。”
  也许是外面吹起了风,也许是高石美说话的口气太大,太猛,油灯在忽然之间熄灭了。房间漆黑一团。高石美无心再把它点亮,黑就让它黑吧!他不想看到父亲气得发抖的样子。
  他们不再说话。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高石美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不知该对父亲说些什么?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高石美隐隐约约听到父亲的声音:
  “石麦,我告诉你,我们的道,在亿万年前就有了……道产生天,道产生地,道产生人和万物……现在之所以有天,有地,有人,有万事万物,就因为有道……亿万年前的人就已经知道它,尊敬它……可你现在还不认识它,看来你真应该回去,让我们好好开导你……”
  现在轮到高石美气急败坏了,但高石美已不像以往那样容易冲动,他努力克制自己,故意慢悠悠地说:“阿爸,我也告诉你,我佛经历过无数劫难,人们称它世尊。我佛庇护芸芸众生,恩泽广披大地。谁听说有什么道能与佛抗衡?我且给你讲讲佛祖释迦世尊的故事吧!释迦世尊是国王之子,当初他抛弃了王位,到雪山之中苦苦修行,才结出今日之正果。天上人间,我佛独尊。所以那些歪门邪道,都必须降伏在我佛脚下。时至今日,这个事实,世人皆知。而你们那个太上老君,是谁的儿子?他在何处修行?他搞的那一套有什么好处?怎能与我佛相提并论呢?”
  未等儿子说完,高应楷急得要死,他抢过话题,断断续续地说:“太上老君是上天所生……是我们的始祖……他诞生在周朝……他骑一头白鹿,驾着紫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三岛之事……十洲之景……三十六洞之神仙……二十四化之灵异,这一切,三岁小孩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是,石麦,你为什么不知道呢?”
  “因为我心中有佛。” 高石美回答得非常干脆有力。
  “太可怕了。你知道吗?你们那位所谓的佛祖,当初抛弃自己的父亲,爬出城去,磨破了膝盖,去跟其它宗教作对,那有什么意思?也值得你们引以为荣?从这点看来,你们的佛只不过是群魔当中的一个强盗而已,还自吹是什么世尊,你看看谁会尊敬你们的佛?没有你们的佛,天、地、人照样存在,万事万物照样生长。”
  “放屁!没有佛,像你们这样的人早就下地狱了。”
  话音未落,高石美就感到父亲伸出黑黑的手掌,往他的脸上打来。他一转头,父亲的黑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正当高石美晕头转向的时候,他似乎又看到一个道士,突然挥舞着大刀,向他的脑门砍来。他立即两手抱头,从床上蹦跳起来。他一摸额头,只有一手虚汗,没有出现臆想中的热血。眼前的油灯仍散发着红光,那本《孝经》已掉在地上。房间里只有高石美一个人。父亲在哪里?道士在哪里?高石美把《孝经》捡起来,庆幸那只是一个恶梦。
  但是,从那天以后,高石美的内心就失去了平静,失去了欢乐。他隐隐约约感到父亲最近要出事了。他相信自己的预感。果然,不久之后的一天,来了一位女香客。她知道高石美是高应楷的儿子,就对高石美说:“昨天,有个赶马人来找你阿爸为他‘开财’。你阿爸是不是疯了?竟然用一把锋利的雕刀,将赶马人的额头划开,把血取出来撒在路上,以求财源滚滚。哪想到?赶马人突然看到你阿爸的手在发抖,而自己头上的血在不断涌出。赶马人对你阿爸的做法表示怀疑,两人因此争吵起来,那个赶马人打了你阿爸几拳,把你阿爸打得鼻青脸肿。”
  雕天下 二(8)
  高石美本来打算把父亲的事向圆泰师傅讲讲,以求得他的帮助。但又怕给圆泰师傅增加烦恼,特别担心他以此为由,让自己回家伺候父亲,而且永远不得再返回圆明寺。因此,高石美只好把父亲的事压在心头,不轻易向别人提起。为了不走漏风声,高石美还暗中嘱咐那些香客,让他们不要在圆泰师傅面前提起父亲的话题。但是,高石美每天却想入非非,对父亲的命运充满了荒唐的猜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