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
莫莫言 更新:2021-02-19 05:07 字数: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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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你微微一笑
又见你长发飘飘
梦不到的千年长安
梦见你蓦然回首
深情如丝路迢迢
…………
叶梅的嗓子听起来有点哑,鼻音很重,像是感冒了,我提醒她注意身体,她乖乖地“嗯”了一声,然后问我:“你晚上有没有空?过来坐坐嘛。”口气像小女孩撒娇。
老太太以为我又交了新女朋友,高兴得十分猖狂,一把将棋局胡撸了,像赶驴一样催我马上去赴约。老汉颇为悲愤,恨声不断,说我妈建设不足破坏有余。他好容易围住了我的一大片棋子,正想大开杀戒呢。我妈虚张声势地举着鸡毛掸子作势欲打,说我儿哪有工夫陪你玩,你没听见有女娃儿找他啊?我笑着走下楼,慢慢发动起汽车,破烂的发动机像得了哮喘病的老头,一边剧烈地抖动,一边不住声地咳嗽。我拐过自行车棚,绕过小卖店,开上人车拥挤的马路,想着叶梅,想着那个意乱情迷的春夜,想着这七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心里像塞了一堆狗毛,乱纷纷的,有高兴,有悲伤,还有点惭愧。
经过省医院时,我突然想起了周卫东,订货会期间我安排他到德阳、绵阳、广元三个城市走了一趟,这小子夜夜都不闲着,一路鸣枪前进,等到订货会开完,他的枪也打烂了,下身肿得像个冻过的胡萝卜,痒得他哇呀乱叫,我开车送他去医院,他一路辗转反侧,恨不能自己把它揪下来。挂号就诊后,医生吩咐他:“先去查一下血,不排除是艾滋病”,周卫东差点吓出尿来。我心里也格登一下子,后来才知道是医生故意吓他,淋病而已。现在这厮每天要过来打两针,一针180,他自己没什么积蓄,还跟我借了2000元。
这钱就算丢了。周卫东要是能还钱,母猪都会变成巩俐。他倒不是那种爱占人便宜的小气鬼,但忘性奇大,他有钱的时候,你跟他借钱,他也记不住。不过想起来还是肉疼,我现在一个月总收入才几千块,这下看来又要动用老本了。这么想着,我忍不住拨通了老赖的手机,他这次订货会销售二百多万,箱费、返利和差价加起来,毛利不下30万,再跟我哭穷就太没道理了吧。
老赖半天都不接电话,我气得鼻孔冒烟,在心里问候他们家八百代祖宗,连赖汤圆都算上了。一遍遍地重拨之后,他终于被我的真诚打动了,懒洋洋的拿起电话,说他正在办公室里跟人谈生意,让我过半小时后打他的座机。我掉转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打定主意跟老赖周旋到底,不要回钱来决不罢休。中间叶梅又打电话,问我到底过不过来,我犹豫了半天,决定说实话:“想过来,但是我不想让李良难过。”叶梅剧烈地咳嗽了一声,好像喝水呛着了,气哼哼地说:“那算球了”,然后砰地一声挂了电话,我心里想着她柳眉倒竖、粉脸通红的样子,心里像打翻了什么东西,茫茫然空空然,很不是滋味。
老赖这次倒很爽快,开口就说那5万块他不打算给我了,我一脚把烟头踢飞,喘了半天粗气,冷笑着说行啊,那你准备接法院的传票吧,你还欠我们公司28万呢。老赖也在那面嘿嘿地笑,我恨不能从话筒里伸出一只拳头,一拳砸烂他的狗脸。
“你们公司不会告我吧?”
我虚张声势,“告不告你我说了算!你就走着瞧吧。”
电话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纸落到了地上。老赖说:“你说了恐怕不能算,你们刘总说的不会告我。”
我没反应过来,继续发飚:“刘总是管人力资源的,他才不会理你这种球事呢。业务问题,连我们老板都得听我的!”
老赖没接腔,电话里悉悉索索的声音更响了,过了大概有一分钟,他突然问我:“刘总就坐在我身边,你要不要跟他说话?”
第32节:累都累死狗日的
纱帽街的老余一大早就坐我办公室,等着要他那17万元。去年年底我从他那里拿了26万元的汽车配件,当时风闻小厂件要涨价,我也是想给公司节约点采购成本。没想过了几个月,打击中小配件厂的文件始终没下来,这批货越卖越贱,我算了一下,如果按当时的价格出手,至少要亏三万多。我找老余商量结算价格,他死都不肯让步,我一怒之下吩咐会计把款子扣住,一拖就是大半年,老余急了,打电话威胁我,说要去法院起诉,我笑得满屋子起灰,语重心长地鼓励他:“去吧,去告吧,你一定会赢的。”心想等法院判下来,至少要两个月,累都累死狗日的。再说,就算法院判我败诉,大不了我从市场上调一批货退给他,怎么也用不着给17万那么多。老余盘算良久,一下子萎了,开始跟我装孙子,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跑,又上烟又陪笑,口气谦恭,主意坚定,像膏药一样撵都撵不走。
看见我进来,老余一脸谄媚,给我上烟、泡茶,然后喋喋不休地说他家里怎么困难,儿子要上学,老婆要治病,八十岁的老娘要去火葬厂。我苦笑一声,说现在这事不归我管了,你找董胖子吧,“我已经被开除了”。老余当时就傻了,呲着几颗焦黄的门牙,像见鬼了一样瞪着我。
总公司的决议有两项内容:1、立即开除陈重,销售部工作由刘三接手;2、扣发我的所有工资、补贴和报销费用,所余26万9千元欠款必须于十日内还清,否则就去公安局报案。我还没听完,汗就流了一头,脸白如纸,胃里涌上一股酸腐的臭气,火烧火燎的。董胖子念完文件,假模假式地走过来装好人,拍着我的肩膀说,陈重啊,同事一场,我也不想看到今天,你自己多保重吧。可能是他脸上的一丝笑容激怒了我,我一脚蹬翻椅子,像头发情的豹子一样纵身而起,对准他的胖脸就是一拳,董胖子一个没站稳,像座肉山一样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所有人都惊呆了,触电般纷纷起立,我大马金刀地横立门口,头发倒竖,牙关紧咬,对董胖子说:“日你妈,你给老子等着!”
这事百分之百是董胖子策划的。接完刘总电话后,我冷汗直流,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把事情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终于明白了董胖子订货会时为什么非要去重庆,还找我要前两年的经销合同;也明白了刘总突然冷淡下来的原因,我几乎能想像得出他们是怎样密谋策划,把坑挖好,然后躲在旁边,等我一步步地接近、再接近,最后扑通一声掉进去。这群狗——日——的!我在心里怒骂,同时痛恨自己的糊涂,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个时候给老赖打电话,如果不是姓刘的恰好在旁边,我完全可以耍赖,反正一切都是口头协议,一点字据都没留下,公司再怎么起疑,也不至于公然把我开除。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大三那年,因为著名的黄色录像事件,我差一点被学校开除。那是我生活中的第一次危机,事件发生后,我对李良说,如果我真的被开除了,我一定不回成都,而是躺在某一段冰冷的铁轨上,就像我们无比景仰的偶像,那个死亡成就的英雄,海子。
90年代初期,是大学生经商最为疯狂的年代,到处都在讨论卖茶叶蛋的应不应该比造导弹的赚钱多,大学生们好像一夜之间被尿憋醒了,纷纷抛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述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历史重任,把脑袋削尖,争先恐后、气急败坏地往钱眼里钻,那个时候,谁要是说自己没当过小贩,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我们学校的商潮也颇为壮观,食堂门口糊满各种变态的广告,卖书的、组织家教的、联系直销的,用的词也是花里胡哨,无奇不有;宿舍楼下的小摊排出几里长,一天到晚闹哄哄的,比外面的菜市场都鲜活生猛。每个人都是一个贸易公司,我们宿舍的门一天要被敲开八十次,卖衬衫袜子的,卖方便面榨菜的,卖梳子镜子化妆品的,甚至还有上门推销避孕套的。学校当局顺应天时人心,组织学生搞模拟股票市场、模拟期货市场,人潮涌动,跟赶集一样。我曾一天之内赚了几十万,当然,全是假的。那个年代到处流传着一夜暴富的假新闻,说师大有个学生倒钢材赚了几千万,天天开着林肯上学;说民院某个部落酋长的女儿,投了20万炒期货,不到一年就翻成一个亿,现在正准备制作大片…………我也不甘人后,先后开过啤酒屋、租书店、台球厅,摆摊卖过白沟的服装、廊坊的书架,到大三下学期,终于如愿以偿地承包了我们学校的录像厅。
我那时候有句名言:钱是赚出来的,不是攒出来的。所以尽管我做了那么多生意,到最后还是口袋空空,每月伸手跟父母要钱———我的利润全变成啤酒了。承包录像厅倒是个好买卖,英语系的楚江潮包了三个月,肥得撒尿都带油花,一日三餐都在校外馆子里吃。我当时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偶尔给赵悦买件衣服,隔三差五请朋友们撮一顿就行了。
我承包了整整一学期,狠赚了一些钱,但最后还是全部搭进去了。
开始的时候生意不算好,每天只有五、六十个人来看,票房收入严重不抵承包费。我急了,到处搜罗大片,《魂断蓝桥》、《侏罗纪公园》、《沉默的羔羊》、周润发的英雄系列,周星驰的搞笑系列…………,海报贴得铺天盖地。每周六搞一次《经典回眸》,来通宵的,放的全是小时候记忆深刻的电视剧,《上海滩》、《射雕英雄传》、《霍元甲》、《陈真》,生意一下子就火了起来,最厉害的一天光门票就卖出去四百多张,再加上卖汽水、瓜子、面包、香烟什么的,总收入超过1200元,嘴都笑歪了。94年7月2日,放暑假了,我正打算停业整顿,跟赵悦回东北过个富裕的假期。这时体育系的郝峰找上我,给我三张黄色光碟,《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我为卿狂》、《玉蒲团》,跟我打拱作揖了半天,央求我务必要放给他们看看,还说票价任我定。我心软了一下,想作了这么久也没人来检查过,估计不会出什么乱子,不如顺水推舟作个人情,也省得体育棒子们老给我捣乱。没想到这厮一下子找来三十多条大汉,我当时就慌了,说人太多了,不安全,一定不能放。郝峰鼓动三十多条大汉同时向我敬礼,马屁一筐一筐地拍过来,把我说得英雄侠义、威名赫赫、远胜关老爷,我一时没把持住,豪气干云地挥了挥手:“放!天塌下来我顶着!”
有位诗人说,生活是一条河。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平静的河面下,随时都可能遇到险滩和暗流,一个小小的疏忽都会导致船翻人亡。七年之后我想,如果我那天没有冲动,就不会背上留校查看的处分,最后连学位都拿不到;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学位,我就不会进不了省委宣传部,别别扭扭地去现在这家公司;如果不进这家公司,我现在就不会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跌跌撞撞地走在西门车站肮脏杂乱的空气里,眼前黯淡无光,脸上惶恐不安,内心郁闷欲死。
七年前的那个夏夜,叶子楣和徐锦江在浴缸里一场大战,三十多个家伙看得口水长流、下巴纷纷脱落。我手里捏着他们交来的二百多元,裂开嘴无声地大笑,心想这时候就是有一头母猪,他们肯定也会奋勇向前,精尽人亡。正美着呢,突然大门被咣啷一声踹开,灯光大亮,保卫处唐处长猛纠纠地直奔我而来,他身后跟着几个保安,瞪眼拧眉,像搜山的国民党匪兵。整个场子瞬间乱成一乱,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哐啷啷的坐椅掀动声、嗡嗡蜂鸣的说话声,像是爆发了国民革命。有两个家伙见机不妙,想跳窗而去,被老唐一声大吼震住:“一个都不能放走!打电话通知他们系主任来领人!你,”他指着我的鼻子,“马上跟我去保卫处!”
1994年7月2日,我的心情就跟七年后刚听完刘总电话一样,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郝峰凑过来跟我道歉,我一把将他推开,跟着老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刚一出门就支持不住了,一下子靠在墙上,四肢无力,像牛一般直喘粗气。
我那次真的作好了死的准备。我哭着对我们系主任发誓,说如果学校开除我,我就从16层教学大楼上跳下来,吓得小老头脸如金纸,到学生处拼命地替我说好话。我还把自己几个月来的利润全都取出来,大约有一万元,到学生处、保卫处、校办到处打点,还给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送了个大大的红包,他开始时一脸神圣,拒我于防盗门之外,还痛斥我的无耻钻营,在我再三纠缠、发誓保密之后,他终于讪讪地收下,然后一脸神圣地说行了,不会开除你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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