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莫莫言      更新:2021-02-19 05:07      字数: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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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警听见“毒品”两字,立刻紧张起来,问我地点人物相貌特征,我说了大概方位,报了董胖子的车牌号码,最后说相貌没看清楚,“好象挺胖,穿紫色衬衫,白粉可能藏在身上,也可能藏在轮胎里。”女警又盘问我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我装成很害怕的样子,说你不要问了好不好,要不我就不报案了。
  99年我在绵阳倒霉过一次,刚脱了衣服就听见敲门声,我情知不妙,扯过裤子来就往身上套,谁想越急越出错,把裤门穿到了屁股上。正想脱下来换时,门被一脚踹开,两个凶神般的警察冲了进来,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倒,多亏那个小姐在旁边一把扶住。那次罚了我4000元,多亏身上带的钱多,要不然就麻烦了。
  我微笑着挂上电话,心里那个高兴。转念一想还不行,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董胖子,嫖娼才罚几千块,对董胖子来说只不过是毛毛雨。打蛇不死必被噬,我要更毒一点。算计了半天,决定还是给姐夫打电话。姐夫在报纸当花边新闻编辑,每天净发些污七八糟的假新闻,比如什么地方出现了两头蛇,哪儿的公鸡下出了双黄蛋之类,所以我一直叫他“那五”,跟冯巩当年演的一个傻子同名。姐夫脾气好,总是笑呵呵的,说你这个娃娃,不说给我提供点新闻线索,还净糟踏我。
  姐夫已经睡了,接电话时好象不太高兴,我直奔主题,说给你提供个新闻线索:毒贩夜嫖娼,干警显神威。他一下子来了兴趣,问清事件经过后,说我马上派记者前来采访,我说必须抓紧,否则一会儿人就带走了。他嗯了一声,刚要挂电话,被我一声“姐夫”叫住,他说又怎么了,我想了一下,干脆说实话,“你一定要把这个人的照片发在报纸上”,他说你们有仇啊,我说是,“你要不帮我,我就完了。”
  跟姐夫通完电话,我在路边拦了一辆奥托,一个小伙子探出头来,我问他:“去成都,走不走?”他说你出多少,我给了他200元,然后坐进车里,拔通了董胖子家电话,告诉他老婆:“董光在龙潭嫖妓!”
  第12节: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96年我和赵悦到峨眉山玩,在伏虎寺遇见一个算命的臭道士,这个“臭”是真的臭,象刚从下水道钻出来一样芬芳扑鼻。赵悦平时挺爱干净的,那天不知中了什么邪了,非要拉着我算一算,老道胡扯了一通之后,说我们俩肯定不会到头,“前世的仇寇,今生的冤家”,赵悦信以为真,脸都白了,连声问有没有什么破法,老妖道捋着几根带油花的胡子,眼放妖光,说如果肯出200块,他就可以为我们想个破法。赵悦不顾我的再三反对,立马掏出200块给了老道,那可是她第一个月工资的一半啊,我在旁边气得跳。老妖道给了她一个尿壶样的黑罐子,说此尿壶不是凡物,可以“驱鬼神,避小人”,我冷笑了一声,问是不是盛过元始天尊的尿,被赵悦狠狠踢了一脚,说我亵渎神灵。回成都的路上我给赵悦取了一个外号,叫尿壶师太,属于峨眉派第三代弟子,跟灭绝师太是同学,可以力擒疯牛,建议出口到英国。我正说得高兴,一扭头看见赵悦正看着窗外静静地淌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了一句话很让我感动,“不管它灵不灵,陈重,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罐子,而是你的心。”我拍拍她的手,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我的心永远都装在这个尿壶里。”在此后大约一年多的时间里,赵悦逢初一十五就要对着那个尿壶鞠躬,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嘟囔些什么。我曾多次对她的参拜行为提出严正抗议,赵悦总报以白眼和粉拳。后来看得我烦了,假装失手把尿壶摔了个稀烂,赵悦为此还哭了一鼻子,说我是成心的,每次吵架都要拿出来过堂。
  上楼的时候我想,人生其实并没有破法,无论那只罐子是否完好如初。命运只是部分地听命于我,关键时刻都是上帝说了算,就象我们刚结婚时赵悦创立的《赵氏家法》:小事不决听赵悦,大事不决听陈重。根据她的权威解释,只有上得了新闻联播前三条的才能算是大事。那时赵悦每天睡前都要宣读一遍《赵氏家法》,然后跳进我怀里又跳又唱又笑,象个孩子。从什么时候起,我们逐渐忘记了这个“六打八罚十二阉掉”的家法?我们的生活又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一望无余,再也没有了那些思念、关怀和跳脚大笑?
  电视开着,屏幕上一片雪花点,音箱发出刺耳的滋滋声。我有点生气,心想看完了电视也不知道关上。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所有的灯都开着,就是没有人,不知道赵悦跑哪去了。阳台上的窗户大开着,一阵凉风吹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趴在窗上往下看,外面是漆黑不见底的夜。我的头发突然一根根地竖起来,心想赵悦不会是想不开从这儿跳下去了吧。
  大四那年,班里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先是齐齐哈尔的张军,住在我斜对门宿舍的,得淋巴癌死了,他女朋友来收拾遗物时哭得昏倒。然后就是隔壁班的才女齐妍,在一个美丽的春夜里,从16层教学大楼上跳下来,摔得血肉模糊。齐妍一直是我们宿舍的集体意淫对象,长得酷似关之琳,唱歌弹钢琴主持晚会样样不俗,跟她跳舞简直是一种享受。她死的前一天,就坐在我们对面吃饭,把油汪汪的大肥肉一片片挑出来扔在桌上,我连声说浪费,齐妍白我一眼,说死陈重,你要想吃就拿去,别哼哼唧唧的,我刚要回答,被赵悦狠狠踩了一脚,赶紧作老实状,低头含羞不语。第二天就听说齐妍跳楼自杀了,肚子里还有个3个月的胎儿。
  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月,我们都有种浮生若梦的感觉。酒、麻将或者泪痕,日子空空,一闪即过。李良说:
  你挥霍吧
  在黄昏的盛宴上绽露笑颜
  上帝欠你的
  记在帐上
  你欠上帝的
  迟早要归还
  我理解他的意思,从那时起,我们都相信余生是捡来的,生活以快乐为本,上帝总会在关键时刻打碎那只罐子,而结局是一场庆典,或者是一曲挽歌,我们反倒并不关心。
  那个夜里我在自己的家里团团乱转,打赵悦手机,发现她的手机就放在枕头旁边。她的背包也在,一支口红斜放在梳妆镜前,让我想起那无数次亲吻过我的红唇。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我感觉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无尽深处。
  我打起手电,到楼下准备寻找赵悦的尸体。走过楼口,看见黑影里有个东西在轻轻蠕动,我头皮发麻,壮着胆走过去,电筒照出一个淡黄的光圈,在光圈的中心,我看见赵悦,我的赵悦,正斜靠在墙边坐着,两眼流泪,身边横放着一瓶尖庄。
  我叫陈重,成都人,希望成为你们的朋友,欢迎你们来找我喝酒。92级迎新晚会上,我站在篝火旁大声说。新生赵悦那天穿一条碎花长裙,象蝴蝶一样在我眼前翩翩而舞。
  你会一直象现在一样爱我吗?94年的一个夏夜,在校门口的招待所里,赵悦一丝不挂地躺在我怀里,小脸红红地问。
  我哐啷一声丢下手电筒,把赵悦一把抱住,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赵悦酒气冲天地哭起来,手电筒在地上滚了几下,照出一条条狂乱缤纷的雨线。
  那个夜里我象初恋一样激动。帮赵悦洗了手洗了脚,拧了条热毛巾搭在她额上,看着她象个孩子一样沉沉睡去。雨悄悄地停了,空气中有一股黄桷兰的甜香。我想这味道挺他妈的不错,天快亮了,在这个彻夜不眠的早晨,我看着渐明的天空想,赵悦依然爱我,这事真他妈的不错。
  按我爸的说法,我生来就是个“驴球脾气”,意思是不挨打不长记性,教育要靠皮鞭和嚼子。十六岁那年,我拦住同院的小太妹庞渝燕,在她身上摸摸索索的,被我爸撞了个正着,回家就要收拾我,拿着皮带在我眼前比比划划的。我运了运气,一拳砸坍了床边的小书架,他严肃地思考了半天,估计功力不逮,从此放弃了跟我武斗的打算。不过现在想想我爸的话挺正确的,我确实是个驴球脾气,不痛过就不知道珍惜。
  2001年的5月1日,那天我最好的朋友结婚的日子,是我嫖娼的日子,是我的敌人倒霉的日子,是我的妻子醉酒大哭,而我本以为她跳楼自杀的日子。天亮了,这个城市笼罩着一团白茫茫的雾气,看起来有些陌生。我熬上一锅粥,美滋滋地点上一支娇子,开始在房里呵呵傻笑。
  而生活,你永远不会知道它下一步会做些什么。七点五十分,妈妈打电话来,声音都变了,说你赶快赶快回家,你爸不行了。
  第13节:娶了个老婆丑得吓人
  上大学的时候,每次回成都爸爸都要去车站接我。他不太爱说话,见了我总是笑笑,说你怎么留这么长的头发,怪难看的。为这事我埋怨过他多次,说我也不是三岁两岁,你不用巴巴地去接我,又不会走丢。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每次都当着李良他们叫我的小名,免娃儿长兔娃儿短的,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有一年把李良送上车后,我扭头就对爸爸吼:“兔娃儿兔娃儿!你记住,我叫陈重,陈——重!”他看我一眼,低下头,半天都不说话。
  爸爸的右脚有轻度残疾,走起路来一点一点的,所以从小学到大学,我都不愿意他去学校找我。大二那年,他去北戴河疗养,顺便来学校看我,我前一天刚打了通宵麻将,正蒙头大睡呢,一见他来了,心里十分的不高兴,想又来给我丢人。爸爸进了宿舍后,给每个人都发烟,还叫王大头“同志”,羞得我满面通红,几乎是强拽着把他送上了车,饭都没留他吃一口。那天爸爸走得很伤心,不过到了北戴河,他还是打电话来提醒我“生活要规律一些。”
  站在省医院的走廊上,我心里十分难过,心里老想着爸爸在车站接我时的样子,七点钟,整个城市还没睡醒呢,他就站在那儿等我。赵悦扶着我妈坐在长椅上,小声地安慰她。老太太从早上一发现我爸昏倒在卫生间里就开始哭,从家里一直哭到医院,哭得两眼通红。我突然想,在我的那一天,会不会有人像我妈一样为我哭泣?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姐夫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和姐姐马上就到,让我劝劝老太太先别着急,然后说:“你交待的事我已经办好了,买份报纸自己看吧。”
  报纸上的董胖子看起来憨憨的,嘴巴半张,双手高举,像弃暗投明的国军将领,可惜两眼被遮住了,看不清当时的表情。姐夫这个忙帮的很到家,把这则新闻放在显眼位置,标题是《假凤虚凰,鸡飞狗跳》。我细读了一下,文章写得很生动,说董胖子“见事不好,从二楼的后窗一跃而下,妄图借黑夜的掩护逃之夭夭,却被埋伏的干警当场擒获。”下面还有一则六百多字的评论,肯定是姐夫写的,题目叫《嫖娼的技术分析》,说“根据现在的扫黄打非形势,建议嫖客们苦练轻功,否则难免楼下伏法。”我觉得很痛快,想董胖子你也有今天,拿着报纸走回急诊室的门口,看见头发花白的妈妈还在哭,心里又是一阵酸痛。
  妈妈本来有两个儿子,那个是我的哥哥,3岁上得肺结核死了。我出生后,她唯恐我也长不大,给我起了个贱名叫兔娃儿。还不断喂我吃各种各样的丸散膏丹,如果我的肚子有储存功能,估计现在开个药店绰绰有余。小学四年级写作文《一件小事》,写的就是妈妈不分清红皂白往我屁股上扎针的事情。从小到大,妈妈一直对我言听计从,让姐姐很嫉妒,经常质疑她是不是亲生的。所以我经常想,我这辈子最大的不足就是挨的打太少了,吃的苦太少了,对困境缺乏承受力。上帝说,爱是恒久忍耐,我看着花容惨淡的赵悦想,这话说得多好啊。
  赵悦小声地劝慰我妈,一面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温暖光滑,热量温柔地传过来,一直暖到心里,我十分感动,心想,我的生活,是不是就靠这一点热度维持着?
  一个模样俏丽的小护士走过来,问谁是陈振原的家属,我紧张地站起来,说我爸怎样了。小姑娘笑了一下,说你不用急,你爸的问题不大,你去把住院手续办一下。我心中狂喜,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对我妈说我就知道老汉不会有事,都是你大惊小怪的。老太太仿佛大梦初醒,慢慢地张开嘴开始笑。
  有件麻烦事:钱没带够。我身上一共带了1200,连打车加挂号再付急诊费用,只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