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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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当 更新:2021-02-19 03:49 字数: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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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默默不语半晌才喃喃地说:“这倒好,到底最后咱家还得靠人家,你没白跟妇联主任一场,也算苦尽甜来。”
你苦苦一笑: “别吃醋了,都一大把年纪
她能发,也是偶然。谁知道她叔叔逃到台湾去能这么风光地回来?谁知道这世道是这么个转法?我要是不回来现在也许早成了个大资本家
人都在赶潮流, 赶上哪一排浪算哪一排,走不走运就看你命好不好 谁也别拦着谁。“
这三个孽种总在埋怨你,怨你没给他们创造财富。他们生在山洞里,长在穷教员的家里,时兴闹政治时他们没个当官的爸爸撑腰。时兴赚钱时父亲仍然是个穷教员,开个校办工厂加工印刷纸盒子为教职工谋福利,工厂办得奄奄一息,人们都在想办法离开学校去赚钱。这样的父亲,孩子们有理由埋怨。谁让我混成这样的?!
我是活该。他们看不起我,也是我活该。谁让我把他们生在大山里的?!
那天女人半夜里用小车拉着半死不活的你逃出城,进了太行山区的表叔家。表叔把你们安顿在山洞里藏了起来。直到你们快成了野人,只听天上飞机轰鸣,往下扬着雪片般的传单,
你捡起来看了才知道党中央号召人们停止武斗, 回工作岗位“抓革命。
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才知道”全国山河一片红“了,人民不再敌对,大联合 那是六九年的夏天。
那天你和你的两个儿子几乎像牲口一样光着屁股满山疯跑着捡天上掉下来的花花绿绿传单。
你们拉家带口地回来 两个破衣烂衫的大人带着两个“野孩子”
,她的肚子还巍峨耸立着,第三个孩子即将出生。那惨相令人惊诧垂泪。小孩子们惊呼“野人,野人来了”。
你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家里早已被洗劫一空,门窗都已经砸得稀烂,墙壁上溅满了血污。人们告诉你,幸亏你们走了,否则非被打死不可。这两间屋曾做了刑讯室,日日夜夜有人被拷打。学校跟市里一样,工家兵学商分成木知多少派,有长城、卫东、钢铁、敢死队、联纵、红总什么的,互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满城枪林弹雨。比当年日本子打进来时闹得还厉害。小小一个城市,死了两千多人,天天街上一队队发丧的,大喇叭接二连三奏哀乐。你听了心头发悸,这可是真正的“索德姆”城
你好庆幸做了“野人”,躲过了大屠杀。当别人在消灭生命时,你们却在创造生命。生第一个孩子时,你和表婶在山洞里烧了一盆开水,用火烧红了剪刀算消了毒,剪断了脐带。生第二个时,你连表婶也没去叫,自顾接生,竟然在老婆的狼哭鬼叫中把孩子接了下来。在一片血污中捞起一个光赤赤的婴儿,一家人哭叫着。文太、文行、文山,我又有了三个儿子。两个“野人”生了三个“小野人‘。
现在想起那山洞里的日子,总觉得虽不堪回首但又令人神往。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在荒无人烟的山坡地上表叔为你们种上几分田,春夏看看麦,秋天看看高粱,打打野味,完全是世外桃园的日子。夜半堵好山洞口,燃起火来,听着洞外偶尔传来的野兽嚎叫,你给女人讲《鲁宾逊漂流记》,讲《王子与贫儿》,讲你的家乡和童年。
她害怕地蟋缩在你怀里,像孩子一样听着听着就睡着 无数个夜晚,无数个雨雪天,
你们都是堵起洞口来,相依偎熬着那可怕的日子。大山里的雷声格外响Z像是天公劈山一样;山洞的流水格外凶猛,听似倒海翻江一样,随时会冲垮山洞,把你们冲下山去。你们便做爱,疯狂地做着,从而忘记了山外的一切。你想起同第一个老婆结婚时她让你天天扒光了上炕时不自然的情景,把这事讲给第二个女人听,她颤动着一对下垂的乳房哈哈大笑,说:“现在让她来吧,她非吓死不可!”
那没有精神负担的野人般的日子,让你忘记了英语,几乎也忘了学过的一切知识。混混饨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现在想起来似乎很清纯很明朗的日子。你们不停地做爱,以证实自己的存在,排解黑暗中的恐惧。那片山上,溪水旁,处处留下了你们的痕迹。有时,就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吃着女人做的烤玉米饼子,在女人弯腰倒水时你从后面看到她一览无余的臀部和几乎垂到地上的双乳,你都会性起,嚼着满嘴的饼子扑将过去,疯过之后两个已经滚成了野猪样,一身的泥土,哈哈大笑着接着吃烤饼子。一次表叔。上山来,正碰上你们在尘土飞扬的地上疯闹,你们站起来,自自然然地同表叔打着招呼。表叔暗自垂泪,你们倒反过来劝他想开点。
那些日子里你似乎颇有做画的冲动,可惜没有纸也没有油彩。那大山里四季的色彩,那一家赤身裸体的人在大山里耕作觅食的景象,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一幅幅明丽诱人的油画一样。那是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三年,是绘在心灵上的油画,永远那么鲜明,。不会褪色。
可惜当初没有笔墨水彩,没画下来。回来后一连串的政治运动,人心慌慌们们,挖地道防美帝苏修来轰炸,野营拉练,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学大寨学小靳在,批判资产阶级法权,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虽然不再武斗,可一颗心永远悬着,不明不白地活着,浑浑噩噩地赶潮流争当先进想改变自己“摘帽右派”和“特务嫌疑”的形象。人党申请永远被压着,永远需要“考验”,哪敢去画那些刻在心头上的油画?敢画一笔出来不就又成了资产阶级?现在能画了,人也老了,不中用了,三个儿子没一个会画的,只能让那一幅幅激情的画卷随风飘去。那是多美的油画素材呀!当年你迷上了这块出油画出诗歌的土地时,还是作为一个外来客,以一种客体的审美激情爱着它,绘出的画木免有一种别人察觉木出的隔膜感。可是那三年的野人生活,教你生生死死地与它融为了一体,赤裸的你在赤裸的山野里做着赤裸的一切,挥洒着激情与欲望的血汗,过着天人合一物我一体的日子。
你现在分明仍然能够找到那种肉体与。心灵的感受,能够听到旷野里你和女人在做爱的高潮时发出的那一声声震荡山谷的欢叫,一声声空谷里的回音,绵绵续续,引来山谷里百兽的回应,人兽在那一刻都进入了发情期,满山满野的野性嚎叫,甚至那山涧的流水也淌着欲望的欢呼。
人在安定之后回想过去的苦日子,往往留下的是些诗意的回味。可安定的日子留给记忆的却往往是些丑恶。
你们一家“野人”回到学校后,很让人们同情了一阵子。被洗劫一空的房子,家徒四壁,满地的臭水。人们帮你们打扫,各家送来了些被褥,端来了馒头和烙饼。
头几日你们像难民一样受着救济。 你以为经过一场洗劫,人都变善良
可分配工作时你发现你仍然受歧视,你被分到总务处,专管一屋子铁铣和镐头,负责劳动时为大家分发这些工具,劳动完—一收回,破损的拿去修理。不知从何时开始你的称呼不再是“老师”,全校师生几乎众口一词地叫你“老方”。或许几年的“野人”生活让你三年内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你在人们眼里成了一个傻呆呆的半大老头子,那些学生甚至管你叫老方头儿。
你默默无语地干你的事。白天人们忙着打坯烧砖,挖防空洞,垒防空洞,整个学校全挖空了,下面是四通八达的地下学校。你那两屋子铁铣和镐头总在坏,需要不停地修,不停地拉来送去。你干脆请了师傅来,烧起炉子,自己跟着当上了铁匠,打起铁来。
渐渐地,人们开始称你方师傅 你开始咧开嘴向人们笑着,一边打铁一边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大概你那在火炉进赤着上身打铁的样子与打铁师傅真地别无二致了,
附近的老百姓也开始往你这里送活儿,求你修理他们的铁铣镐头 那几年全民备战挖洞打坯,真不知磨坏了多少铣镐。你这个小铁匠摊上总是那么热闹地人来人往。
你终日汗流浃背,
一脸黑油泥,唱着歌,打着铁,又得了一个外号“小炉匠”。人们发现这个外号非常适合你,不仅因为你真成了个打铁师傅,还因为“小炉匠”是《智取威虎山》戏中的特务。
你的特务背景一直没搞清,“斗、批、改”运动中一直要求你交待是否与外国的组织有联系,交待你的回国真正动机,交待你那些外国钱的来历。你一开始正经地写了一沓沓的材料,交待你回国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地痛骂着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逼得姐姐做了小;一遍又一遍地讴歌社会主义祖国,说这就是你的回国动机。
没人想相信你,一次次打回来要你重写,尤其要说明为何放弃北京来这个小城。你开始厌恶了,开始激动了,在大会上说:“我要是真想搞特务活动,我为什么不去外交部当译员,偏要来这么个小地方?我就是为艺术嘛厂依的话引起的是哄堂大笑。
人们开始讨论,说”小炉匠“看来真的木像特务,倒像是缺心眼儿。有人在小声地说着粗话,说你”整个儿一个大傻X
!回来干什么?!“说这话的是那些根红苗正的三代贫农子弟,人们开这种会开烦了,就开始嘀嘀咕咕开小会,骂脏话,打盹儿。
那次会上学会了“傻X
”这个脏透了的北方用语。搜遍你的印尼语、荷兰语和英语,也找不到一个与之相对应的词儿。你渐渐发现中国话里骂人的字太多,词汇太丰富了,而一骂到最恶毒时,总是与女人的生殖器连在一起骂,不那样就不解恨。
后来你“解放”了,又去教英语,讲到do这个词有“做”
和“干” 的意思时, 班上的学生已经自行组词造句,互相冲对方说:“I doyour mother!
”当你明白这是在骂人时,你竟当堂放声大笑,笑得浑身颤抖,学生们先跟着你笑,笑到最后他们感到了恐惧,不敢再笑,只剩下你一个人伏在桌上抖着身子笑,那笑声无比恐怖地回荡在教室里。全班学生脸色惨白地盯着你。你开始因为大笑过度而频频打嗝儿,一个比一个响。然后你涨红了脸,大吼一声:“谁他妈再说这句话,嗝儿,我就do嗝儿his
mother!
傻嗝儿X !“
记得那天你依然在工具房里修理镐把儿,打了一根根木楔子往镐头孔里砸。革委会主任和“教改组”组长进来说高一二班第三节的英语课让你去上,马上收拾一下去上课。你听后只觉得胳膊上的血流加快了,握镐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
“我这几年连课本都没摸过呀,”你试探地说。
“你还用看课本?快去吧,课间操都完 ”组长催促。
你连脸都没洗,用一块毛巾使劲干搓了一下上面的黑汗,就尾随他们而去。你知道你那样子,几个月没剪过的头发,好几天没刮的一脸胡茬子,一身破工作服和一双破解放鞋。
上课铃响了, 主任领你走进教室。“又要劳动 ”学生们不约而同地叫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你,你就是劳动的代名词。
主任说张教师早晨急性肠炎住院了,由方老师来代课。你又是老师了!不禁身上又热起来。全班的人惊讶地望着你,不仅是老师还是英语老师!
你颤抖着说了一段礼节性的英语,然后让大家翻开课本。你叫起一个学生问:
“Please tell mel,where you were。”
一连问了一排人, 都在摇头。 问第二排的人时,终于有个勇敢的人反问你:
“When?”
“The last time when Mr。Zhang were with you。”
“Mr。Zhang! ” 全班人哈哈大笑起来, “没有Mr。Zhang ! , 只有TeaherZHang !”
We were in the classroom。“他回答。
“Risht ?”你问。
“Risht !”全班人众口一声地回答。
“不对。我问的是上节课学到哪儿 ”你说。全班人莫名其妙地吐吐舌头。
按照学生们的线索,你翻开了那一课,扫了一眼课文,题目是In Agriculture,learn frorm
DaZhai(农业学大寨)。那种课文满篇都是政治口号,全是中国式的英语,十分可笑。但你仍然用最纯正的英语发育朗读着课文。全班很安静,直到你念完,大家才猛然叫起来“盖了!老方头儿!没治了!”你真想说:“这压根儿不是英语!”可你没说,你很珍惜这种机会。你又成老师了,以后再不会有人叫你方师傅和老方头。从此你理了短发,刮了胡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人们发现你仍然那么年轻英俊。你在课堂上又发现了女学生们的那种眼光,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