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
雨帆 更新:2021-02-19 02:26 字数:4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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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太监们急急拥上,嬴雁飞指着杂役,手指猛颤,语如千载玄冰般森寒:“把这个……这个东西,给我拖下去,一刀刀细剐了,去喂猪!”众人一怔,这是什么刑罚?反应起来就不免慢了一拍,只听嬴雁飞厉声喝道:“王八蛋,个个都死了不成?”
在场的人都呆住了,太后竟会骂起粗话,若是听人说,定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当下哪里还敢迟疑,一拥而上,将不住嚎叫的杂役拖了下去。
嬴雁飞起身道:“我们去紫晨宫,快!”
可当她赶到紫晨宫时,见到的只是冲天的烈焰,及那烈焰中渐渐倾颓的房舍,火光闪动中似可见到几个身影在闪动,四下里的守卫们骂骂咧咧,却不敢上前。
嬴雁飞把婴儿从宫女手上接过来,紧紧抱在怀中。婴孩似有所觉地醒了,大声哭叫起来,他的一只小手伸向了那方,张开五指,仿佛想抓住什么。火光把他白嫩的小手映得通红透亮。
“就连死都不能减了你的怨恨么?”嬴雁飞想着董氏的这一手,越发觉得不可理喻。董氏一并报复了三个人,嬴雁飞,云行天,漆雕宝日梅。
嬴雁飞将在胸口上养一条毒蛇,不知何时会回头咬自己一口。若是这孩子始终不知自家身世,那云行天唯一的儿子将会认仇为亲。而漆雕宝日梅无疑是被她伤得最深的一个,在死前尚要受到这等凌辱。谁知道,在那夜夜独守的空房里,董氏对于云行天和为云行天所爱的美女们,积下了多么深的怨毒?这样的恨意,就连嬴雁飞枯死的心头都不由得为止一寒。
“其实,都已化为灰尘,尚如此执著,这样子活着或死掉,都好累好累,这是何苦,何苦?”嬴雁飞不由得苦笑,对下人道,“把这房子的灰抓一把给我。”
下人们听得一怔,好半晌才答道:“是。”
令狐锋于四月十五日这天回到西京。此后众军再也无力与朝廷对抗,各家将领纷纷继其之后,放下兵权,回西京荣养,幸朝终安。此后数年,多有流言暗禀诸将叛乱之事,有些甚至并非仅只是流言,但嬴雁飞始终未曾理会。
后世将定都于西京的幸朝称为西幸,虽然与原在京都的幸朝血脉相传,然而此外的一切都没有半点相同之处。有趣的是,所有的史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以北靖元年为西幸的起始,而是以重光元年为幸朝复生之日。
嬴雁飞的传记在西幸的官史中没有与其他后妃传一般,附于帝王纪之后,而是以《睿仁庄敬明毅贤皇太后本记》独成一纪。睿仁皇太后成为中洲永远的传奇,关于云行天,关于她,关于他二人的那个大婚之夜,所有的一切都成为如谜一般的故事。
由于西幸后世帝王的讳莫如深,这些故事就越传越奇,越传越多,直到再也没人能够分辨得出真假。那些岁月缝隙中零落的碎片,汇成一曲无人听得明白的残歌。
嬴雁飞成为艳情小说中的主角和政战教席中的特例,承受了各等各色人物投于她的荣辱毁誉,相比之云行天在后世得到的无保留的欢呼,她会觉得不平,还是一笑而过?没有人能够知道。
嗔怨爱恨,尽化泡影;功过是非,皆归尘土。
令狐锋回到西京的当日,嬴雁飞在凤明宫怡性阁召见了他,杨放陪他一同觐见。赐座上茶后,嬴雁飞淡然道:“令狐元帅劳苦功高,如令天下平定了,自是该享享清福了。封你为王的旨意已拟好,你的王府建造由宫中出银子,想造成怎样,自与他们交待一声便是了。”
令狐锋木木地答了声:“多谢太后恩典。”
嬴雁飞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和地道:“其实令狐元帅不必觉得委屈。再过上十多年,皇帝亲政了,我也要回深宫里颐养天年。那时我也不过是三十多岁,与令狐元帅现在一般的年纪。大家都老了,或许会在一处聚聚,聊聊当年,有什么恩恩怨怨也都扯平了。”
令狐锋依旧木木地答了声:“臣不敢有怨意。”嬴雁飞也不再说什么,着他下去。
杨放留了下来,道:“臣有事启奏,望太后恩准。”
嬴雁飞道:“今日累得很了,改日吧。”
杨放却坚持道:“臣几句话便道完。”嬴雁飞无奈地听他说下去。
杨放道:“臣也欲交出兵权,辞去一应职务,望太后恩准。”
嬴雁飞把玩着腕上的玉镯,半晌才道:“果然是这个,你真要走?”
杨放道:“杨放一介武夫,如今战祸止息,留在太后身边也无用处。诸将均已交权,唯臣一人除外,有失公允。如今是该太后留心新人,提拔上来便于管治的时候了,臣留在军中,反倒不便。再者,臣从军多年,自觉身心俱疲,想四下里走走,散散心。”
嬴雁飞听罢,叹道:“你既说出口了,便是不会改的,好吧……你们去提一万金来。”
杨放一听,忙道:“太后不必,臣不需这些东西。”
嬴雁飞却止住他道:“你想出外游玩,不过图个随心所欲,大约是不想为五斗米折腰的吧。你在云行天手下里是最规矩的一个,只怕是没有什么积蓄的。收下吧,这是国家于功臣应有的礼遇。”
杨放正要再辞,却听到一个小孩儿的叫声:“母后,母后。”李鉴殷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怀中却还抱着一个婴儿,后面传来保姆宫女们的叫声:“皇上小心,莫要摔着了。”正说着,李鉴殷已是一个踉跄,杨放忙跳过去,堪堪把他扶住了。李鉴殷怀中的婴儿却嘻嘻笑着,毫不畏惧。杨放见到那婴儿的眼睛,心头剧震,这是一双云行天的眼睛!杨放退开几步,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李鉴殷抱着婴儿跑到了嬴雁飞身边,笑道:“母后,你看这小宝宝好可爱哟,你看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你看,他笑呢。”
嬴雁飞也淡淡地笑了,道:“你喜欢他么?”
“喜欢,喜欢。”
“那好,从今后,他就是你的小弟弟了,你要爱护他,好不好?”
“好啊,好啊。”
“既是这样,你就不要抱着他,把他摔着了可不好,给嬷嬷们抱着,好不好?”
“好……”李鉴殷万般不情愿地把婴儿交到了保姆手上。
“今天的功课写了没有?”
“写好了,今儿袁先生夸皇上聪明呢。”
“那好,回去吧。晚上有皮影戏的班子进宫来,母后带你去看。”
“太好了,太好了。母后,我能带小弟弟一起去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鉴殷欢呼一声,连蹦带跳地跑掉了。保姆和宫女们也随之退下。
杨放在一旁看着这母子其乐融融的一幕,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如打摆子一般。他突然跪下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请太后将这孩子交给臣带去吧。”
“哦?交给你?”嬴雁飞道,“你养育这孩子,与我并无差别。”
杨放心下黯然,想道:确是如此,我也算是这孩子的杀父仇人之一。他又道:“那么,请太后将这孩子交到民间抚养,让他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嬴雁飞笑了,道:“民间,民间又怎能平安?你以为当平民百姓是件容易的事么?我打个比方吧,若是二十年后,与蛮族战事再起,这孩子在我身边长大,自会以统兵大将的身份出战;若是在民间长大,或会为一步卒应征。你以为,在哪等情形下,他更有可能生还?”
杨放顿时无言以对,他无奈地明了,嬴雁飞是决心要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了。可这孩子长大后会怎样?他会在何时知晓自家身世?杨放毫不怀疑嬴雁飞会是一个慈母,可她愈是对这孩子好,这孩子日后的痛楚便会愈深。她这是要折磨自己,还是要折磨这个云行天的小小替身?
杨放突然想起,他从密王府把嬴雁飞接出来的那一天,大略也就是现在这个季节,才过去了四年,而这四年,人事俱非。嬴雁飞曾让人眼前一亮的那种光彩已全然从她身上褪去,现在的她看上去很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太后了。那个躲在树上念书的白衣女子,永远地逝去了,恍若一梦,如同隔世。
金子取来了,嬴雁飞着人送到杨放府上。杨放谢恩道:“臣这就去了,不再来辞。”
嬴雁飞道:“其实,我只当放你一次长假。我们与蛮族还有账没有算清,过些年,很难说会不会再有一战。若是有这一日,我望你能回来,皇帝需要你的辅佐。你不必驳我,我只是盼你会考虑一下。我知你厌透了这世间的杀戮争斗,可这世上……并没有净土。”
杨放走出皇宫时,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身望向那宫阙重重,黑影幢幢,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杨放想着自己正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不由得有些后怕。他想,我终于从那里出来了。这世上或许没有净土,然而却也没有一处比此处更阴晦,更险恶。我永不回来,永不回来。
杨放骑马行于山道之上,突然听得一声大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进此山,留下买路财。”话音刚落,一群衣着破破烂烂的男孩子从林子里跑出来。
杨放笑了,问道:“你们是打劫的么?你们的头儿是哪个?”
“我们的寨主就在上面。”
头顶上传来一声清啸,杨放抬头一看,不由怔了怔,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披着头发坐在一根横枝上。杨放眼前一花,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个白衣的女子,轻抚胸口,微微喘息,衣角发梢在风中轻扬……
“咦?是你呀,你不是大将军么?怎么一个人在这深山里走?”少女瞪圆了一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问道。
杨放猛然回过神来。他认出了这个女孩,是那个西京城里被自己救过的女孩。杨放突然明白自己那时为何会觉得她面熟,因为他眼前看见的,是一个小小的嬴雁飞,一个四年前的嬴雁飞。
杨放问道:“你怎会来这里?”
少女在树上晃啊晃,回答:“那时听人说蛮族很厉害,我想打败云行天,所以来找蛮族。”
“可他已经死了呀?”
“是呀,所以我现在也不晓得做什么好了。”
杨放笑了,道:“我不当大将军了,我们往北方去好不好?”
少女兴奋地道:“北方,去蛮族那里?”
“不止,那里不止有蛮族,还有很多更好玩的东西,你想都未想过的。”
少女沉思了一下道:“路上盘缠怎么办?你出么?”
杨放笑得更轻松了,道:“这个自然。”
少女欢呼一声,跳了下来,轻巧地落在杨放的马上,坐在他身后。
男孩们有些茫然地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杨放从怀中取出一些金叶子,扔给了那些男孩。“回家去吧!”杨放一带缰绳,骏马唏嘘一声,扬长而去。
苍茫的天色,万顷的群山,极目所见,没有一丝人烟,只有几只苍鹰在峰岭间盘旋。
嬴雁飞抱着骨灰盒,独自一人拾级而上。她显然已走了很久很久,浑身都是灰尘,额上已见汗迹,有时走不动了,便坐在阶上略为歇息。强劲的南风吹过,这是一个雁脊山口少有的刮南风的天气,她在雁脊关足足等了半月,才等到这天。
终于到了山巅,嬴雁飞默立片刻,启开了手上的盒子,那里面有云行天的骨灰,还有紫晨宫的灰烬。
嬴雁飞从中抓出一把,紧紧握住。半晌后,松开五指。劲烈的狂风顷刻间将这团灰末吹走,飞向那遥远的天际,那辽阔的北方。
吹向北方,北方……
云行天曾渴望到达和征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