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炒作      更新:2021-02-19 02:20      字数:4718
  情便显出一点点痴傻来。小知低声道:“老爷倘若真到了退居之时,最好是也种两亩橘园。”
  匡辞修回头瞪他一眼,却先自己笑了。再行数步,便见前方露出一角草亭,草亭下一个素衣女子端坐,正临案俯首弄琴。旁边站着一个小丫头,执了一柄新蕉小扇,却忘了扇动,凝眸沉思。匡辞修慢步上前,那小丫头警觉过来,抬头见是匡太傅,便要出言提醒弄琴人。匡太傅却早在小丫头粉唇将启之时轻轻摇了摇手,又悄悄前行几步,在一株橘树下站住了。那小丫头向这里望了两眼,露出蛋清色的眼白,却忽然抿嘴而笑,拿扇子挡住脸颊。匡太傅侧头,小知正做了个怪脸儿,发觉太傅看自己,匆忙把舌头缩回去。
  站在这里,便能看到支颐馆全貌。正南是一排竹楼,此时也传出阵阵琴声,听来不下数十具,响声颇大,也算整齐,但眼前这素衣人纤指巧拨,虽一缕而将其余悉数盖住。素衣人双袖承风,身形轻摆,琴声竟不像自指端所发,反而似是从四方飘来,弱处若有若无,强处心为之撼。
  琴声忽然转疾,顿时风声大作,林中千万橘实一齐摇曳起来,蓦然间乌云急涌,闷雷隆隆,令人疑是急雨欲来。匡太傅不禁骇然变色,抬头望天,但见天色晴朗,一如方才。正惊愕间,琴声已然抑歇,再过片刻变得声疏调缓,如月影破云,空谷回音。后来,唯余清风送爽,枝叶轻摇。离夕小姐幽幽叹了一声,琴声亦至此而止。
  匡太傅只觉得脏腑间似是浓云散尽,犹如雨后晴空,涤冽清新,击掌道:“好好好,俗客何等耳福,得闻离小姐新曲。不敢请教此曲何名?”
  弄琴人哦了一声,转过头来,但见清眉明目之间,竟如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这一回头,似有一股无形之力,令满园橘实都跟着轻转,任谁见了都不禁心生惭愧之感。那离夕浅浅一礼,轻声道:“原来匡先生到了,小女子却兀自不知,当真失礼之极。”匡太傅如饮甘醇,上前道:“离小姐却是过于客气。”
  离夕微微一笑,正如百合轻绽:“侍琴,叫她们都散了吧。”那小丫头答应一声,抿嘴一笑,向竹楼去传达。不一会儿,只听嘻嘻哈哈,竹楼出来十六七名鲜衣女子,穿越橘林,各自去了。离夕道:“先生请了。”牵裙裾,便要引客前往。匡太傅笑道:“不必他去,这里不是很好么?”
  离夕微微一怔,笑道:“好吧,只要先生不嫌小女子简慢。”向那小丫头侍琴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两名老仆搬来两张藤椅,侍琴托了一副茶器过来。离夕请匡辞修坐了,自侧坐陪客,亲斟了一盏茶,一边道:“小女子这两日偶得此曲,名为《妾伤天》,仍有诸多不通之处,还请先生指点。”匡辞修连连摆手,摇头道:“匡某俗鄙,于琴技一道连给小姐当徒弟都不够,何来指点之说?只洗耳恭听罢了。”离夕道:“这真叫做‘虚怀若谷’了。”
  匡辞修如沐春风,不由得想说两句了,乃道:“只有一处令人费解,我听此曲前一折如阳春白雪,正如五谷丰登,万物争春,欣欣向荣,一派安谧祥和之感;后一段却大有金戈铁马之气,直教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最后一折么,却又如泣如诉,似轻叹世事沧桑,又似感喟人生无常。唉,俗客便是俗客,此曲之妙,未能尽知。但如何名为《妾伤天》呢?”
  离夕微微一笑,却叹道:“古言女子祸水。其实她们又何曾想祸国殃民,奈何命运弄人,身不由己。小女子感悟于斯,乃想问问苍天,何以待女子如此不公?”匡辞修无言以对,笑道:“你想得太多了。离小姐,我昨日收到青松蓝莛,本该就来道谢,无奈杂务缠身,今日才得闲,专程来致谢。另偶得一物,请离小姐收下。”右手伸入左袖,从中取出一个小盒,递给离夕。
  离夕微笑道:“什么?”顺手接过打开,看着里面的东西,问道,“哦,这是夜明珠么?”匡太傅很是得意,点了点头,这正是昨日沈鼎所送夜明珠中的一颗。离夕合了匣子,笑道:“这个小女子却是不敢要。”
  匡太傅有些不高兴了:“你总是见外。我置身官衙,或许沾染了一点世俗之气。这不是么……连朝靴都没换,但这颗珠子么,这是当年匡某夜晚读书用物,想来没有什么吧?”
  离夕笑道:“先生却是喜欢疑心。莫非是老了么?”匡太傅被她揶揄,却只觉得受用。离夕收了嘻笑,诚色道:“我倒没那么想,但真是太贵重了,而且我……我也不喜欢。”匡太傅知道她的脾气,只好收回来,摇头笑道:“你这个离小姐啊,你!”尝了一口茶,于是道:“若是每日能于案牍劳顿之中得此清茶一盏,当真是人生之福呢。”
  离夕展颜一笑:“那先生就天天来。反正离夕这里还算清静。”
  两人于是坐着,不大互相看,然而好像又都在看着似的。侍琴忽然间在哪株树后笑了一声,但立刻便止住了。离夕问道:“怎么?”侍琴从树后转出来,怯怯的,一双亮亮的眼中却是笑意,小心道:“小姐,是小知。他说……他说也想讨小姐一杯茶尝尝。”小知跟出来,慌里慌气道:“老爷,离小姐,我没有。不是的,我只不过说笑话,我哪里敢……”
  离夕微笑道:“小知,你也跟着先生常来的,客气什么?侍琴,给他斟一杯。”小知道:“不不……我真不渴……”便先退回去了,侍琴道:“你刚才还说要喝呢……”跟着理论去了,却只三两声,便又低声笑起来。
  匡太傅有些羡慕小知:自己什么时候能像他对侍琴一样对待这个素衣人?他几乎可以明明白白地觉出,这颗跟随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心,此时在悸动,好像要忘乎所以,要与素衣人的芳心亲昵。然而离夕是决不会当婢妾的,不知将来会是哪一个有福的人,能得到她的芳心。他有些莫名的落寞,不自觉叹了一声。
  离夕微笑道:“先生,想来想去,还是应该问一问:我听说过些日子王室要大祭,是不是真的呢?”匡辞修应道:“啊,是的。按说都是每年的春季,可今年,唔,大王遇到了刺客,养了几个月的伤,因此时候便改了。”离夕并不惊奇:“那刺客呢,有消息么?能抓得到么?”
  匡辞修叹道:“那刺客行刺时蒙着面,哪里容易抓得到?大王的脾气更加坏了。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一面提心吊胆,一面又要尽力办事,倒真不如……”却不说下去了,一面想着那签着自己名字的誓约。
  离夕眼光闪动,眉头微蹙,似是什么事有些为难。匡太傅问道:“离小姐好像有什么事,倘有为难之处,俗客倒极愿意效劳呢。嗯?”离夕抬起眼睛看着他,两手捏着轻纱披肩,忽道:“先生,祭祀大典是不是一向由您来主持?”匡辞修苦笑道:“可不是么。”
  离夕站起身来,慢步踱到亭边。园里的风好像大了一些,飘动的衣衫使她显得更加瘦弱,令人无限怜惜。她忽然转过身来,几步来到匡辞修面前,说道:“那祭祀用的女牲呢,已经有了么?”匡辞修好像意识到什么,几乎是跳了起来:“你要干什么?”离夕声音低沉,然而很是果决:“先生,我知道您说了算,您让我去。”匡辞修啊呀一声,想都没想便大声道:“不成!说什么都不成!离小姐,你……你……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离夕微微一笑,但有些悲戚之感,慢慢道:“小女子心意已决,您一定要帮我。”匡辞修简直要揪住她,手伸出来,却重重拍在自己腿上,沉声道:“告诉我,为什么?”离夕摇头道:“您不要问我理由,您只要帮我。”匡辞修气急败坏,大声道:“不行!”离夕眼中一瞬间掠过感激之色,却道:“先生不是说过么:君子成人之美。是不是离夕丑陋,当不得女牲?”
  祭祖大典之中,国君为乞祖宗神灵保佑,示孝心,供奉各类用具,许多时候用度惊人,奴隶可以任意宰杀用以祭祖。前些时候大王下令选美,匡夫人得知侄女玉良被圈名时,起先很是高兴,但得知要从众美女中挑出一名最美貌的当作祭祀女牲之后,才千方百计阻挠侄女被选。
  匡辞修气咻咻的,苦笑道:“离小姐,匡某……匡某自然是已经有了妻室,只恨自己不是翩翩少年,这个……离小姐才貌无双,当真称得上国色天香。用女牲祭祖,匡某一向是不大提倡的,更可说是一直反对。可大王的脾气是谁也没法子。我……我哪能行如此暴殄天物之事?却不得已!唉,只是你决不能当作女牲!”
  离夕静静站着,风吹得她眼睛好像起了一层雾,睫毛上凝结着几粒颤动的露珠。匡辞修口气软了:“离夕,我本来很高兴呢……”离夕点点头,微笑道:“先生若是不帮我,我便直接去找大王。何况我也认得谷先生,季先生。自然,先生精通琴律,与小女子交情深厚,又管着这些事,我以为先生更能帮我。”
  匡辞修膝头酸软,颓然低头:“好吧,你一定要告诉我,是为什么?”离夕犹豫片刻,挺起胸来,道:“先生想知道么?那么便对你说了罢:我不是本国人,我……我本是郑国国君的女儿。”
  匡辞修不禁惊呼了一声。郑国被本国灭了已经三年多,现下郑国已被大王封给二皇子作为领地。匡辞修忽然抓住不答应她作女牲的理由了,于是沉下声来:“离小姐,你要做对本国不利的事么?”
  离夕苦笑一声,叹道:“先生原来也会这么认为么?不错,三年之前,大王引十万雄兵将我父王逼死之时,我也曾想着将来要灭了你们国家,逼死你们的大王。因此我千方百计来到这里,但我很快就知道了,我除了天生有几分容貌,识得些音律琴曲,什么也不会。我永远也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伟业。那么,我就想当你们祭祖的女牲,将来我到了天上,侍奉你国的祖宗神灵。”她说到这里,口气不自禁的怨毒起来,“我要施展自己的本事,让他的祖宗神灵沉溺于享乐,不再庇佑你们的国君。我……我只能这样,况且或许很有用的。”
  匡辞修只觉得心口一阵阵揪紧,良久低声道:“离小姐,你……你真的以为人死了会有灵魂么?”离夕瘦弱的身子抖了一下,好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凄然道:“先生,小女子很敬重您,您千万不要吓我。有的,人死了一定有灵魂!我每夜都能看到自己的父王来告诉我,他有多么不甘心!他是亡国之君,在天上也受欺凌。我是他的女儿,我一定要这么做。一定!”她口气很硬,然而身子微微发抖。
  匡辞修沉吟着,终于道:“你不怕我将这些真相告诉大王么?我毕竟是本国的太傅。”离夕苦笑一声,摇头道:“那也没法子,只能怪我看错了人。先生,离夕并非愚顽不冥之人,先生对我的偏爱,我……岂能不知?可是……可是……我没这个福分。”
  匡辞修几乎为自己卑鄙的念头感到惭愧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不,不,是我没这个福分。”离夕知道他答应了,于是重新坐下来,说道:“先生,您再听听这首《妾伤天》,好么?从今以后,世上没有哪一个人能听到这首曲子了。”橘林中于是飘荡着悠扬的琴声。匡辞修却听不下去了,他捋着颔下的短须,却发觉,不知何时,胡须已经湿透。橘林中的微风多了层寒意,触面生疼。
  当夜,匡辞修蒙被强睡,耳中回旋着那《妾伤天》的曲调,恶梦连连,不自觉吟道:“妾伤天,不应我知。我既知,天其伤我。天其伤我!”匡夫人惊道:“你怎么了?”他猛然惊醒坐起,怔忡半晌。
  一连三日,匡辞修仍是上朝。大王却没有宣朝。第四日卯时之后,大伙正以为便可离去,大王却宣臣上殿了,于是众人皆山呼,分列就班。大王心情好像不坏,于珠帘后问道:“尔等有事无事?有事奏来!”
  匡辞修出列道:“禀大王,臣有事奏。”他忽觉得后背起了许多芒刺,知道沈鼎、谷灿等人均看着自己。大王嗯了一声。匡辞修于是道:“祭祀用的女牲,臣终于选出来了。”大王哼了一声:“还是那些女子里面的么?你们可以应付孤家,却不能应付孤天上的列祖列宗!”
  匡辞修躬着身,汗便淌下来了,却胸有成竹地道:“禀大王,此次臣找来的女子,名叫离夕,确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此言一出,他几乎可以听到身后众大臣心里的惊叹之声。京师之中,不少王公大臣都知道离夕的名字,却无人告诉过大王。大家知道只要大王听到了这女子的名字,那么就会永远失去再见一次离夕的机会,大家不约而同选择了隐瞒。
  大王道:“嗯?说说看。”匡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