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炒作      更新:2021-02-19 02:20      字数:4715
  林中突然起风,于寂静中卷起阵阵松涛,让人悚然一惊。在雷景行和萧铁骊出手前一瞬间,在本来绝无可能出手的某个空隙,观音奴发出了第二刀。这一刀极其笨拙,在旁人眼中无异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然而完颜洪量却露出极其恐怖的表情,发现观音奴的刀突然解体,化作一团晶亮的雾裹住自己,身体的每一处都充斥着尖利的切肤之痛,甚至包括他的双目和口鼻,全身血液透过密密麻麻的伤口迸射而出,视野中一片血红。惊骇之下,完颜洪量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钢鞭。
  眨眼间胜败已定,方才还游走如意的钢鞭,垂死大蟒般盘在地上,观音奴的刀抵在完颜洪量腹部,堪堪推进半分。完颜洪量因发力时猝然松手,右肘已然脱臼。他输得实在莫名其妙,满场响起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却都莫衷一是,唯千丹辨出观音奴用了真寂寺的兵解之术。道家所谓兵解,指学道者因兵刃加身而解脱肉体,修成仙人,真寂寺的兵解却是一种强大的幻术,可令人产生兵刃解体,千万碎片揳进身体的幻觉。施展兵解之术本就消耗精力,况且是操纵观音奴发出,千丹担忧地看向嘉树,见他的脸白中沁紫,嘴唇全无一点血色,慌忙上前服侍。
  观音奴与完颜洪量对满场欢呼听而不闻,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茫然对视。观音奴的第二刀完全不由自主,清醒之后,陡然觉得那一刻自己的灵魂被褫夺,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挤占了身体,让她产生强烈的排斥,心烦欲呕。
  萧铁骊上前,掌着观音奴手腕抽回抵在完颜洪量腹部的刀,创口不深,只有少量鲜血渗出来。萧铁骊牵着观音奴回到席上,她脸上涂的栝蒌膏被汗水一冲,花猫一般,耶律歌奴拿巾子给她擦净,问她哪里不舒服,却白着脸儿不说话,眼神惶惑。雷景行的本意是让观音奴出来历练,吃到苦头后练刀能勤快点儿,看她现在魂不守舍的模样,颇感后悔。
  完颜清中也上来搀扶完颜洪量,低声问:“大师兄,你感觉怎样?”完颜洪量一颗心兀自狂跳不已,左手按着胸口,察觉自己除了肩部和小腹的刀伤,其余并无伤损,怔忪地道:“没什么,一时眼离。”郭服听他低声讲述方才的幻觉,阴沉着脸道:“萧姑娘小小年纪,不但是南海神刀门的高足,还精通萨满教中的幻术,可真是了得啊,嘉树法师以为呢?”
  耶律嘉树服了千丹呈上的药,脸色略微好转,道:“说到萧姑娘如何胜出,想南海刀术已臻通神之境,岂是我辈俗人可以妄测。”
  雷景行打了个哈哈:“嘉树法师过奖。唔,法师的脸色这般难看,不知哪里不适啊?”
  嘉树淡淡地道:“我这心疾与生俱来,发作时也不分时辰地方,让诸位见笑了。”台上坐的俱是一等一的高手,虽看不出观音奴借助了外力,却都觉观音奴胜得蹊跷,然而到底哪里不对,还真指不出来,台下的崔逸道亦露出深思的表情。
  此后三局,完颜清中、萧铁骊与辽国另一名获邀者耶律阿宁胜出。观音奴呆坐一旁,无论周遭如何热闹,皆不为所动,只有萧铁骊比试时,一双明眸紧随他的刀锋移动,显得颇关切。雷景行看出她其实什么都没看出来,暗想这次小妮子吓得不轻,悄悄问她:“你什么时候学会萨满教的幻术了?”观音奴摇头:“我哪里学过,定是那家伙输得难看,找个借口来搪塞,反正别人也见不到,他怎么说都成。”
  休息半个时辰后,决出的四名胜者重新抽签,雷景行与耶律歌奴均要观音奴放弃,孰料她瞪大眼睛,愤愤地道:“我很差劲么?就算会输,也一定要上场,决不能让那个女真人不战而胜。”
  耶律歌奴叹气道:“你未必跟那个女真人抽到一组啊。看你拿着刀子这样比来划去,我实在担心得很。你已经胜了一场,不用再比了,让你哥哥去打吧。”观音奴嘟起嘴:“阿妈不要泄我的气,说不定我会跟铁骊抽到一组,那岂不是更妙。铁骊,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啊。”
  萧铁骊禁不起她的软语央求:“你倒是想得美,人家知道咱们是兄妹,呆会儿要分开抽签的。不过阿妈你就让观音奴上吧,有雷先生和我在旁边盯着,观音奴不会有事。”雷景行看她刚才已经被打蒙了,现在又这么精神,也欣赏她的斗志,颔首同意。
  抽签时,萧铁骊与耶律阿宁抽到第一组,观音奴与完颜清中抽到第二组。耶律阿宁使一根钩棒,招数特异,萧铁骊胜得艰难,身上多处挂彩。雷景行看得心痒,想这小子家传的刀法虽然平平,辅之以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再加上他临敌对阵时反应超卓,常在必输之境中被对手逼出一些怪招来,进而逆转局势,实在是天生的武者,资质大佳。惜乎这头犟牛一直不肯真正拜到神刀门下,修习神刀九式,实在可恨啊可恨。
  观音奴见铁骊胜了,暗暗盘算:“我跟完颜清中也算交过手,赢面不大呢,不过我若将他的内力多多消耗,对铁骊就大大有利。”转念一想,“不对,身为武者,自当光明磊落,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想东想西,不单看轻铁骊,也看轻了自己,只管放手一搏吧。”她卸了心里的包袱,笑吟吟地游目四顾,见耶律嘉树眼中微蕴笑意,向自己看过来,那目光清凉透彻,似乎能洞察自己心意一般,不由大骇,转念一想,怕什么,难不成他还会读心术?于是瞪回去,见嘉树眼中笑意更盛,便向他扮了个鬼脸。这一来一去,旁人还没什么,白虎台下一心关注观音奴的崔逸道却尽收眼底。
  “咚”的一声鼓响,第二组的比试开始。完颜清中使的是双钩,一钩横在胸前,一钩指地,道:“萧姑娘,你先请。”同样的话,完颜洪量说来是傲慢,他说来便是文雅。观音奴也不多言,清叱一声,手中刀向他抹去,完颜清中抬右手一格,左手还了观音奴一钩,三把兵器顿时绞到一处,单刀与双钩相碰时的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俨如急管繁弦。
  观音奴方才与完颜洪量对阵,只出了两刀,早憋了股劲儿,一上来就是快攻,刀势绵密,几无空隙。她轻功最好,在刀网中穿梭游走,宛如回风舞细雪,浓雨打梨花,看得众人入神。唯有雷景行在一旁拧眉、切齿、顿足、扼腕,只觉她或者火候不到,或者招式用老,或者准头不好,总之错过多少取胜机会,全是平日练刀不勤的缘故。
  完颜清中性子沉稳,又防着观音奴使出什么古怪幻术,一直居于守势,直到观音奴露出破绽方才回击,右钩向她头上斩去,势如猛虎下山,是钩法中少见的招数。观音奴避无可避,上身往后一倒,细腰之柔,似被折断一般。完颜清中的杀着还在后头,身子向前一探,左钩攻向她胁下。观音奴向后下腰,未及收回,左手就势在地上一撑,伸足勾住了完颜清中余势未了的右钩,竟腾身而起,立在了完颜清中的右钩上,随后身子一旋,轻盈落地。她躲得虽漂亮,却再无余暇抵挡完颜清中的第二波进攻,幸好完颜清中也无意伤她,借她在空中调整姿势之机,以左钩震落了她的刀,替方才钢鞭脱手的完颜洪量找回了场子。
  观音奴落地之际,亦是单刀脱手之时,却并不狼狈,姿态清拔,倾倒众人。她面颊发热,静了片刻,足尖轻挑落到地上的刀,伸手接住,爽快地承认:“你赢了。”
  完颜清中轻咳一声,道:“萧姑娘轻功超群,在钢钩上也可作宛妙之舞,比汉人皇后的掌上舞更加惊险。”他倒是真心赞美,观音奴听来却不啻侮辱,瞥他一眼,笑容灿烂,星眸贝齿,耀得完颜清中眼前一花。谁知观音奴翻脸好比翻书,瞬间把脸垮下来,冷冷地道:“你酸叽叽地说什么,我听不懂。”她转身就走,将还没回过神来的完颜清中晾在当地,其人表情甚傻,惹得众人窃笑。
  雷景行忍笑道:“观音奴啊,你再不用功,人家都把舞刀当成刀舞了。”观音奴懊丧地踢着矮几的木腿:“知道了。”
  决胜之局在萧铁骊与完颜清中之间展开。两人都已比过两局,虽未直接交手,彼此的武功路数早看得眼熟。实际交手方知不然,萧铁骊与耶律阿宁对决时已倾尽全力,完颜清中则颇有保留,此刻尽数施展开来,杀得萧铁骊左支右绌。百招之后,完颜清中直袭中路,双钩一分,在萧铁骊胸腹间拉出两道伤口,鲜血泉水般涌出来。砰地一声,萧铁骊向后一倒,重重地砸在白虎台上。众人皆看出完颜清中占尽优势,但心中总有万一之想,只盼萧铁骊似刚才一般绝地反击,赢了完颜清中。此刻看他倒地,心底一凉,均想:“我们输给女真人了。”
  观音奴从椅子上跳起来,全身簌簌发抖。惊恐的声音在她耳边盘旋,她以为自己尖叫出声,其实只是嘴唇开合而已。嘉树微微扬眉,万万没料到这纤细少女竟有如此狂暴的灵魂,她的愤怒狂潮一般卷过他的脑海,使他这个窥视者也感到战栗。如果灵魂可以杀人,此刻完颜清中已经千疮百孔。嘉树想:“暴烈的灵魂虽然比安静的灵魂难控制,然而她爆发出的力量如此巨大,若能善加利用,对我的谋划大有助益。”
  完颜清中已收起双钩,萧铁骊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紧手中的刀,盯着完颜清中的眼睛,道:“比试还没结束。”他全身染血,面上的血污被汗水一冲,越发显得狰狞,黑多白少的眼睛曜石一般闪着光,其中的杀气和战意令完颜清中也觉得钦佩,双钩一错,道:“今日得与萧兄这样的汉子一战,无论胜败,都是人生快事。”
  观音奴奔上去,将萧铁骊胸腹间的伤口紧紧裹住。两人到处流浪,受伤乃是常事,她做来自然驾轻就熟。完颜清中见她弯着颈项,嫩红嘴唇微微撅起,凝神为萧铁骊包扎的样子,心中蓦然一动,观音奴恰于此时抬头,恶狠狠地剜了完颜清中一眼,迫得他心中又是一跳。
  观音奴回到场边,听雷景行懒洋洋地道:“哼,蛮牛,只凭一腔血气就可以赢人家了么?”她不由恨得跺脚:“师父只会说风凉话。”
  耶律歌奴两手交握,捏得指节发白,涩声道:“观音奴,你去劝铁骊下来吧。”观音奴一愕,随即摇头:“不,铁骊不会下来,不会认输,除非他已经拼尽最后一分力。”
  雷景行轻轻咳了一声,道:“观音奴,你还记得我教你练‘一江春愁’时说的话么?你记得一江春愁的九十九种变化,也记得每一种变化的九十九种衍生,但你从不肯想一想为什么如此变化。至于铁骊,你每次和他试招,倒是他输的时候多些,但刀法中蕴含的奥义,或者他比你领悟更多。铁骊是在你学神刀九式以后才开始梦游的吧?其实那家伙做梦都在练刀啊,他白天输给你,晚上做梦时琢磨出的反击,嗯嗯,我见过几次,大有可观。”
  一江春愁是神刀九式的第一式,也是观音奴的入门第一课,她听雷景行这么一说,赧然之余,心中存着一线希望,叫道:“铁骊,你记得师父在删丹城时说过的话么?” 萧铁骊回过头来,听她一字字地道:“师父说,春江潮生,奔流到海,水还是那些水,可是流过的河道堤岸不同,呈现出来的形态气韵便也不同。武功同理,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要拘泥在套路上头,随机而发才好,就跟铁骊做的那些梦一样。”
  完颜清中哑然失笑,这道理众人皆知,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值得这样郑重地说出来么?倘若萧铁骊真懂得随机而发,甚或料敌机先,也不会被自己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萧铁骊心中一震,想起观音奴初学神刀九式时,最爱缠着自己和她过招。一江春愁变化繁复,轨迹莫测,乍见目眩,顷刻神驰,他不欲学神刀九式,刻意忘记白日所见,然而夜间发梦,那些神妙的招数便片鳞只爪地在脑海中复活,轻灵而诡谲,在匪夷所思的空隙里向他刺来,他竭力闪避,奋力回击,却每每在冷汗中惊醒。
  此后的比试,成为鬼神亦感惊艳的一战。萧铁骊因幼妹的一席话而顿悟,并在必输之境中爆发,其招数流畅挥洒如庖丁解牛,飘然无迹似羚羊挂角,不拘泥于以往任何一种套路,后世人乃名之曰“梦域影刀”。这是一种纯粹的刀法,与幻术无关,然而它在梦境中衍生,一经展开,狂暴的战意里也挟着梦的魔力,不单催眠了对手,也催眠了众位凝神探究其精要的高手。
  完颜清中应对这刀法,便似十五岁时孤身陷在狼群,碧眼环伺,腥风扑面,稍有差池便是噬肉灭魂之祸。
  郭服眼底凶光毕露,令眼角亦为之变形,他脑海中来来往往,尽是当日劈杀汉军小头目一家人的情景,以及最后将仇人尸体鞭得体无完肤的痛快。
  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