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千顷寒      更新:2021-02-16 23:36      字数:5537
  父亲死了。
  没有父亲的日子。
  第一天。
  凌晨五点,医院。
  我亲手把父亲送进太平间,摸着他的身体逐渐由热变冷,皮肤由苍白变得黑紫,骨骼与肌肉渐渐僵硬。医院大厅的电话始终在闪烁,风从走廊席卷而过,吹动父亲的头发,要带走什么东西。手腕伤口的血早已干涸,在担架床上留下些许血迹。他流失了体内大部分的血液,整个人更加干瘦僵直,就连小护士都蒙起了眼睛。
  可我并不感到害怕,只是不停地抚摸父亲,心里默默地对他说话,所有的言语加起来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你为什么选择割腕自杀?
  太平间的门口,我泪流满面地与父亲告别,目送他进入冰冷的世界,不知他的灵魂是否还流连在我左右?
  失魂落魄地回到观察室——妈妈正躺在病床上输液,她早就痛哭地昏迷了过去,同样也无法接受父亲的自杀。
  我难过地为妈妈办理手续,同时打电话联系殡仪馆。又打了好几个电话,分别向舅舅和阿姨报丧,而父亲这边并没有什么亲戚。
  回到仍然昏迷的妈妈身边,我的眼泪早已经流过了几遍,现在再也哭不出来了。
  2006年我出车祸昏迷了一年,奇迹般的苏醒以后才六个月,我的同事在我的办公桌上上吊自杀了,还有两个同事神秘地失踪了,然后我就被公司裁员砸了饭碗,现在父亲又莫名其妙地自杀身亡,留下孤独的我和痛不欲生的妈妈——屋漏偏逢连夜雨,好象整个世界都在与我为敌,我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错误的,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要遭受厄运,而我的每一次命运转折都是悲剧!
  上帝为何对我如此不公?
  脑袋又剧烈地疼起来,太阳穴的神经有要爆炸的感觉,我抓着额头艰难倚靠着墙壁,不知是自己前世罪孽太重?还是命运本来就不公正,天生要拯救某些人,又要抛弃某些人,而我就属于被抛弃的那一类人?
  不,父亲绝不会白白地死去!
  他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死前一晚接到的神秘电话,跑出去几小时直到凌晨一点才回来,而他的解释明显是说谎。究竟是谁给他打了电话?他们又在外面谈了什么?这些都随着父亲的死而成了谜,但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父亲的死一定与那个神秘电话有关!
  还有昨晚父亲和我单独谈的那番话,完全一反常态,当时就感到很古怪。以往他和我很少说话,都是严厉刻板的表情和语气,可昨晚他语重心长,像在企求我的原谅?他还第一次那么深情地抱住我,说他一直深深爱着我。我知道父亲爱我,但干吗要突然这么说呢?
  当父亲说完深深爱我的几个小时后,他就悄悄地在卫生间里割腕自杀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对我说的那番话,更像临终托孤的遗言。
  难道又是蓝衣社?
  这个让我不寒而栗的人?
  是他找到了我的父亲?要从他身上找到某个秘密?而父亲就是为了保护秘密,确切地说是为了家族的秘密而死的?
  作为兰陵王的传人,父亲死了,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吧?
  然而,刚目睹过生离死别的我丝毫都不恐惧。一个人最大的毁灭就是死亡,他们对我实施的最高伤害也不过是死亡,如果我连死亡都不恐惧,还能恐惧什么?
  但我摇了摇头,真的不恐惧死亡吗?
  不,如果我死了,兰陵王高长恭的血脉就将断绝!父亲没有兄弟姐妹,而他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很可能我们家族数代单传。历史上的北齐皇室作恶多端,在灭亡过程中遭到了大屠杀,所有的基因就集中到了我一个人身上。
  我不单单是高能,我还是兰陵王家族的基因之河,我人生的使命就是传递兰陵王的基因,所以父亲昨晚说我平平安安,就是对他最大的孝顺。
  如果不能延续兰陵王的基因,那我才是家族最大的罪人!
  想到这儿后背又冒出冷汗:基因?血统?血型?
  脑海中浮现起那个医生的眼睛——“老头子真可怜啊,儿子居然是替别人养的!”
  如针扎在脑子里,霎时天旋地转起来,看着病床上昏迷输液的母亲,又想起自己的血型——AB型,而父亲是O型血,妈妈又是B型血,为什么我的血型和爸爸妈妈都不一样?
  虽然医生说父母与子女血型不同很正常,但我心中仍充满疑窦,颤抖着掏出新买的手机。虽然是五百元的山寨机,手机上网却没问题,上网搜索人类血型的资料,找到一个比较权威的网页——
  父母血型            子女可能有的血型         子女不可能有的血型
  O O                                                                   O                                                                 A AB B
  O A                                                                   O A                                                             B AB
  O B                                                                   O B                                                             A AB
  O AB                                                                A B                                                             O AB
  A A                                                                   O A                                                             B AB
  A B                                                                   A B AB O                                                        …
  A AB                                                                A B AB                                                       O
  B B                                                                  O B                                                              A AB
  B AB                                                               A B AB                                                        O
  AB AB                                                             AB AB                                                         O
  如果父母血型是O型和B型,那么子女的血型可能为O型,也可能为B型,但绝对不可能是A型和AB型。
  而我恰恰就是这绝对不可能里的AB型!
  不,居然会是真的!
  怪不得那个医生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会这么想,原来这是确凿无疑的血型铁律!
  这意味着我与父亲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不是他亲生的?
  低头看了看昏迷的母亲,难道是妈与其他A型的男人……该死!我怎么能怀疑妈妈?
  然而,深深的耻辱涌上我的脸,只感到耳朵烫得厉害。痛苦不堪地走出病房,躲到卫生间里高声咆哮。
  “快点擦掉!快点借我一把橡皮擦,把这些疑问都从脑子里擦掉!就像被抹得一干二净的从前的记忆。”
  精神即将崩溃之际,手机却响了起来,听到莫妮卡的声音,“喂,高能,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
  “医院?你出事了吗?”
  她的声音紧张起来,而我平静地回答:“我的父亲死了。”
  二十分钟后。
  “高能!”
  仍然是医院的观察室,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看是一张混血美女的面孔。
  “莫妮卡,我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这是我家的事,不用麻烦你。”
  “从现在起——”莫妮卡意识到这是病房,压低声音,“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拜托,我的大小姐,就别添乱了。”
  “我不是来添乱的。”
  她把我拉到僻静的角落,从包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信封,“这是两万元现金,我知道你急需钱花,这个钱就算我借给你的。”
  “你——”
  烫手的两万元。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没真正信任她,也不想接受别人的施舍丧失尊严。但如今已焦头烂额,确实非常需要钱。刚失业的我囊中羞涩,父母的积蓄都是银行定期,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来。
  “发什么呆!”她把信封硬塞到我手里,“快点拿着!”
  “好吧,下周就还给你!”
  “快告诉我,怎么会这样?”
  随后,我简明扼要地把父亲自杀的情况告诉了她,却略过血型不对这一段。
  “也许,他们很快就会来找你。”
  我和她都想不出什么办法,回到观察室妈妈已经醒了。安慰了妈妈许久,医生说她没什么问题,输完液就可以回家了。妈妈看到莫妮卡也很意外,我说她是以前的同事,她流着眼泪感谢莫妮卡,让我很不自在。
  下午,莫妮卡陪我和妈妈出院,回到马路对面的家里。
  本来不想让她去的,尴尬地说:“我家又小又破,不好意思让你进去。”
  “没关系,今天你肯定忙不过来的。”
  走进家里,我自卑地低下头,“看,这就是普通中国人的生活,比不得你们美国。”
  “有什么好比的,你我这里的习惯是什么?布置灵堂吗?”
  我先去清理卫生间,浴缸里一池子血水,散发出血腥味——人死了,血却还留在这里。
  赶紧把浴缸里的水放掉,把其他地方的血迹擦掉,费了好大力气才弄干净。
  舅舅、舅妈和阿姨、姨夫都赶来了,各自带来了布置灵堂的用具,又安慰眼泪不断的妈妈。莫妮卡手忙脚乱地帮着忙,在客厅里挂起遗像,摆好烛台,她说自己从小就独立生活,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小姐。
  这么一个陌生漂亮的混血女孩,居然在帮我家布置灵堂,让亲戚们都感到吃惊,但又不敢直接去问她。舅妈偷偷地问我:“能能,这是不是你新谈的女朋友啊?”
  我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声,然后给自己的袖子戴上黑纱。
  把家里全部收拾好,弄得像殡仪馆似的,才把亲戚们都送走。父亲单位的领导也来了,宣传科长自杀事件,早已在全单位传得沸沸扬扬。我反复解释了几遍,确定父亲的死与单位没关系。
  莫妮卡帮我忙了一天,累得花颜憔悴,我真的被她感动了,“谢谢!谢谢!”
  “别客气!”她疲倦地吐出一口气,“陪你妈妈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一直送她到小区门口,看着她坐上出租车离去。
  孤独地站在马路边,看着满天的烟尘,还有门前来来往往的车流,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
  回到家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还有父亲的黑白遗像。妈妈躺在床上,眼泪差不多流干了,无法想像父亲为什么要自杀?如此狠心地抛下我们孤儿寡母。
  “能能,你小时候常和你爸爸作对,总是惹得他生气,所以他才会对你那么严厉。但他这么做都是为你好,要不是这样你怎么会考上大学,又怎么会进外资企业上班呢?”
  “我明白爸爸很爱我,我也为以前的不听话而后悔。”
  “你爸一辈子没享受过,单位里别人早就升官发财了,只有他干了几十年宣传科长,从没贪过别人一分钱。当初我也是看中他忠厚老实才会嫁给他,从没指望过他给家里挣很多钱。但你爸是一个好人,无论在单位里还是家里,他都是一个好人。我原本以为好人一生平安,却想不到……”
  说着说着眼泪要掉下来了,我赶紧给她倒杯水,“为什么我从没见过爸爸那边的亲戚?”
  “我嫁到高家时,就只有你爸和你奶奶两个人,我也从没见过爷爷,听说在你爸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你爸爸与奶奶,也从没提起过你的爷爷,好象他是家里的一个禁忌。”
  禁忌?心里又是一颤,姑且不论我是不是父亲的儿子,但父亲与爷爷肯定是兰陵王的后代,爷爷的禁忌是否就是兰陵王的秘密?
  一切都源于那个秘密?
  子夜。
  难以入睡,隔了一道门就是父亲的灵堂,他正在黑白遗像里微笑,是否还在守护他深爱的儿子——假如我真是他的儿子。
  屋里飘荡着古怪的气味,可能是白天残留的香烛味,抑或是执著的灵魂还要回家看看?我无法忍受地坐起来,独自在黑暗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