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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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聊 更新:2021-02-19 01:46 字数:4770
“然后我跳下来了。”
“然后……”
“然后我腿断了。”
“……”
半晌的沉默,还是沈梦沉先开了口,“我在地下躺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开始爬,三个月之后才能站,之后他问我要不要学武,不然就每天逼我跳下来一回。”
“等我答应学武之后,他还是每天逼我跳下来一回。”
君珂退后一步,抿紧了嘴唇。
“学武其实是小事。”沈梦沉淡淡道,“我们最大的敌人是饥饿。”
地上有几块碎骨,他随意地踢了踢,道:“这是王二伯的,这是李小三的,这是张护卫的。”
君珂看着那几块已经辨不出部位的碎骨,那东西一直在稻草床附近,她原先还以为是兽骨。
“我可对这些骨头没兴趣,是老头子逼我留的。”沈梦沉随意一笑,“他说食物是上天恩赐,要有感激之心,吃下去了,留点纪念。”
君珂想笑,突然又想哭,酸楚疼痛的情绪涌上来,堵在咽喉里,她难受得用手抓住衣襟。
“他们是有功之臣。”沈梦沉将碎骨在手中抛着玩,“靠他们,我们吃了很久,其实我吃的时候一直战战兢兢,因为是一个个按顺序来的,大家都吃过同伴,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
“后来便都没了。”碎骨在掌心交击出清脆的声响,沈梦沉眼眸凉凉,“只剩一个我,我等着他命令我去洗洗干净,他每次都是要人洗干净才肯动手,我觉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因为一天天地等下去,我也要疯了。”
君珂打了个寒战。
孩子,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吧,无意落入魔爪,身边护卫死绝,而且是被一个个杀了吃肉,他一天天看着同伴被杀,一天天吃着同伴的肉,一天天想着下一个就是自己,明天就是自己的肉被那张嘴咀嚼……那是一种怎样可怕的煎熬!
君珂抱紧双臂,来抵抗内心深处迸发的寒冷——如果是她,也宁愿死!
“本来他也想吃掉我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觉得留下我更好,他留我活命,我分了他一份口粮,他自然不高兴,时时总要逼我觅食。”
沈梦沉指指上头,平台之上有乱草,那里也有碎骨。
“我那时还小,也没有本事打猎,这山也不大,没那么多猎物,好在天天都有伤痕,往路边一躺,躺上一两天,总也能碰见一两个路人猎户,推下洞去就有肉吃。”
“别……别说了……”君珂声音虚弱,靠在洞壁上。
沈梦沉笑一笑,当真不说了,他到现在脸上也没什么悲伤沉郁表情,若无其事,一派漠然。
君珂心却很凉。
一个人只有被黑暗彻底卷入,沉溺黑暗并觉得处身于此才是大痛快大自在,才不会因为黑暗而感到痛苦。
无处救赎,因为不觉得有罪。
是什么样的人,将他彻底沉入罪恶的渊薮里?
“你……”半晌她幽幽问,“为什么会落入这里?”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这是冀北,一处无名小山,燕京离这里还远得很,沈梦沉一个世家子弟,就算游山玩水也没道理到这没风景的小山,何况听口气,他那时年纪还小。
君珂对沈梦沉的身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在燕京时,也接触过一些沈家人,但谁也不像沈梦沉的性子。好吧,沈梦沉这德行百年难遇,沈家出了怪物也正常,但沈梦沉行事也从来不顾及沈家,他在冀北搞风搞雨,一点也不顾忌还留在燕京的沈家,这就不正常。
“想知道我的身世,是吗?”沈梦沉转过头,幽光浮沉的眸子,入洞以来第一次看住了君珂,“我曾经发过誓,只有愿意一生相随我的女子,才能知道我的一切,君珂,你能吗?”
君珂窒了窒,让她窒息的不是此刻要回答的问题,而是沈梦沉刚才那一问,眼神底,竟然微微流露出一丝期盼的神情。
期盼……
君珂几疑自己眼花。
可能吗?
她的沉默,令沈梦沉渐渐垂下眼光,半晌,有点自嘲地一笑。
“今日是巧合,这么巧你们走了涡山,经过这里,这里,我也有很多年没来了。”他站起,伸了个懒腰,“就算故地重游吧。”
他身形这一起,君珂突然发现了不对劲,沈梦沉先前还脸色苍白,重伤难支,但在底下打坐了一会,在这洞口坐了一阵子,脸色已经恢复了很多,而且行动神态,都很自如。
他的伤势,有好转了?
君珂一回头看见了那个满是毒物的缝隙,缝隙很窄,但还是有些毒蚁蜈蚣之类躯体小的毒虫,源源不断地爬出来,这些东西像是听从指挥的士兵,排成一列,并不惊扰她,却只奔着沈梦沉而去。
君珂紧紧盯着那黑而细的一条,然而就算她眼睛是X光,也没看出那些东西最后到底去了哪里——那些东西在距离沈梦沉袍角一寸处便消失,连烟尘碎屑都没留下,到底怎么消失的,是被内力摧毁还是自动不见,连君珂紧盯着都没看出来。
到了这时候,君珂也不禁心底叹息,这叫不叫天不肯绝沈梦沉?抄近路走个涡山,居然巧合地走到沈梦沉的旧地,好容易翻身挟制他一回,居然转眼就给他又翻了过来。
如今他堵在洞口,自己在洞里,这洞里面没出路,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下面那个毒虫窟,她宁愿和沈梦沉死拼一场,也不愿意跳到下面去。
都是刚才心神浮动,被他钻了空子。
“小珂。”沈梦沉转过脸来,艳丽眉目在这幽暗诡秘环境里,像一朵摄人心魄的毒花,“过来。”
君珂很想大声对他说句“不!”但声音到了喉咙口还没发出来,那直线往沈梦沉爬去的毒虫蜈蚣们,突然唰地一个转身,像得了命令一般,挥舞着大螯和细爪,前后左右向君珂包抄过来。
与此同时底下毒蛇甩尾,蝎子磨墙,啪啪唰唰地一阵说哪Σ林词垢糇乓徊愕孛妫嬉簿醯媒诺追⒘狗⒙椋滩蛔∫鹄矗欢鹄淳臀偶ǖ娜擞推叮俾湎氯サ氖焙颍畔旅苊苈槁椋丫悸硕境娲缶?br />
君珂一声尖呼,不顾一切向沈梦沉方向逃窜,身子刚刚掠过沈梦沉身边,沈梦沉闪电般伸手一抄,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君珂腰力了得,马上就要弹跳而起,沈梦沉那个缺德的,一按住她就将肘尖对准了她的胸部,君珂这一弹,正好把自己的正在发育的胸,送上了他的肘底。
“啊!”
发育期的胸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摧残,君珂一声痛呼,身子已经软了。
而眼前黑影一罩,沈梦沉的头已经飞快地俯了下来,快而准地,压住了她的唇。
两唇相接,君珂瞪大眼睛。
傻了!
沈梦沉的浓郁气息,浪潮般冲进了她的天地,刹那间腥臭退避,毒物退避,尸骨退避,只余这宫廷华筵,脂粉浓香,雕栏玉砌摇曳开深红镶金的大幅裙摆……有人迤逦走近,姗姗启开鸿蒙宇宙,万物在飘摇的迷离香里舒卷而又缠绵,荡漾着一宝蓝的潮水……谁的舌灵巧如莺,飞越这春光柳枝,羽翼温软,抖落一池细细绒毛……不知道哪里生了氤氲雾气,世界在这一刻梦幻柔软,折叠、翻搅、吸吮、挑逗……这红尘里,爱欲男女的芬芳气息。
“砰。”
有什么东西被撞开的声音,似乎就在上方。
君珂神智猛然一醒,从沈梦沉带有迷幻气息的压迫中醒来,羞愤交加就要推开他,沈梦沉手一紧,舌尖微退,唇却更低地压了压。
这一压,君珂忽然觉得肺腑间气息一动,一股气流从自己咽喉间被吸了出来,吸入沈梦沉口中,不知怎的,明明她没有内视的功力,却感觉到那股气流应该是灰色的,但到了沈梦沉口中,就变成和他胸前一般的胭脂红,而沈梦沉唇一动,她便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入了口,很快化去,玉一般流进肺腑。
君珂大骇,心想又中了招,沈梦沉的东西,岂能吃下去?然而赶紧运气,身体却没什么异常,刚才还有些昏眩的头脑,此刻清醒得像被浇了雪,她心知大概刚才那些毒物的灰雾,她还是受了影响,虽然她和沈梦沉是同脉之体,但毕竟没有他多年练毒功的基础,抵受不住这里面的污秽阴沉气息。
刚才沈梦沉是给她吸毒?
胡扯!吸毒用得着前面来这一大套?
君珂怒气勃发就要揍人,沈梦沉突然松手,狠狠将她往上一抛!
“大师!”他大笑,“恭喜你千里追逐,终于抱得美人归!”
笑声在空旷的山腹中无限次回荡,不停地“美人归美人归美人归……”循环不休。
君珂被他全力扔上,身在半空无法改变身形,只觉风声一响,人影一闪,随即砰一下落在一人臂弯。
她猜到这大概是梵因,终于找到入口来救她,刚刚舒出一口长气,此时沈梦沉那句话也到了,半空抱住她的梵因听见那没完没了的“美人归”,一低头看见君珂脸色潮红唇上胭脂零落,手一颤双臂一松,竟然将她给滑了出去。
这一滑梵因也惊觉,赶紧又伸手去捞,然而总共就那么点高度,已经迟了。
“砰。”
君珂后背重重栽在山腹洞中那堆稻草上,给撞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和尚你干嘛要扔了我……”可怜的君姑娘在草上哼哼唧唧,挣扎着一时爬不起,手指按在湿滑泥泞的草上,想起这草堆里不知道沾了多少尸骨血肉,顿时恶心得要吐,拼命想要爬起。
一道白影悠悠降下,一只手伸在面前。
君珂抬起头。
眼前的手指分外洁净,雪莲花一般温润在黑暗的视野里,顺着那手指,是同样洁净的雪色衣袖,再往上是梵因的眼眸,月明珠润,暖玉生烟,温和而又有点歉意地看过来。
被那样的目光和人笼罩,世人只会觉得自己污浊。
君珂讪讪地将伸出一半的手指缩了回去,手上泥泞污浊,真是不好意思玷污某人。
她撅着屁股自己艰难地爬起来,梵因目光一动,收回手,抬头向上看看,道:“这山间有毒雾岚气,山缝口还曾被人布置迷阵,我们多找了一会儿,还好你没事。”
君珂这才想起沈梦沉,立即四面张望,“咦,他人呢!”
“哦,刚才他在那边洞中下去了。”梵因指了指山壁上沈梦沉住过的那个下有毒物的洞。
“哎呀你怎么不追!”君珂扼腕。
“为什么要追?”梵因问得很无辜。
君珂给噎得一怔,这才想起梵因的特殊身份,对他来说,帮自己已经是天大破例了吧?这清静寡欲的出家人,是不可能帮助任何人造杀孽的。
“没事。”她看着那个洞,出了一会神,叹息一声。此时心中也提不起任何斗志,只觉得说不出的空和凉,充满对命运的无奈。
“我们上去。”梵因衣袖一拂,轻轻托住她的肘弯,带她升起三丈,缓缓跃向上头平台。
梵因白得近乎透明的衣角拂在君珂脸上,疏朗的纹理里,有淡淡奇异气息,这气息有点像摩柯婆罗花的味道,但少了那份迷幻,多了一层清逸,像一道天际流泉,将四面污浊涤荡,连山洞底下那群细碎爬动的毒虫,都似乎安静了很多。
君珂无意中一偏脸,却发现梵因脸上有吃力之色,仔细一看才发觉,他要带着她,却又不敢靠近她,手僵硬地悬浮托在她肘弯,等于悬空摄人飞起,这得花多大的内力?
君珂笑一笑,反手一抓,抓住了他的手臂。
梵因惊得险些从半空中栽下去。
好在此时已经到了平台附近,君珂全力一跃,把他给拖了上来。
梵因一落地便垂下眼,退开三步,不动了。
他玉雕似的鼻下,嘴唇紧抿,就差没立即念清心大咒。
君珂有点想笑,见惯了他神祗般的气质和神情,还真的没有见识过他这种模样,少了几分出尘之气,多了几分人间气象。
“大师,你着相了。”她忍不住要开句玩笑,指指自己,又指指脚下一个骷髅,“世上本无物,不应惹尘埃。女人不是老虎。女人或是骷髅,其实都是一样的。”
说完她就没心没肺迎上尧羽卫,留下梵因在原地沉默,良久,唇角绽出微微苦笑。
君珂。
天下女子,自然也是天下骷髅。
我畏惧的,从来不是红粉胭脂。
不过是这十丈软红里,应劫而生横刀而出,破我灵台莲花绽的,心魔。
……
君珂迎上尧羽卫,那些人脸上颇有喜色,君珂平地失踪,害他们在这不大的小山来回搜寻很久,还是梵因找到了痕迹,将人带了出来。
不过君珂却发现每个人欢喜的神情背后,都有点古怪,似乎有点不安,为难,相互之间眼神闪烁,睫毛乱飞。
“君姑娘在底下受惊了,咱们歇歇再走。”一个尧羽卫建议。
君珂一怔,心想在底下这才多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