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2-19 00:29      字数:4750
  我不敢再在屋子里停留,推开半掩的门朝院子里的井跑去。
  哆嗦着舀了一大瓢冰凉的井水,仰头灌下,喝得急了,水呛到鼻子里,甩了瓢趴在井沿不断咳嗽。胤祥闻声赶过来,半蹲在一旁为我轻轻拍背。
  待我渐渐平稳了气息,他才放开手,拾起地上的瓢,也舀了满满一瓢凉水,没喝却是从头顶浇下,上身淋湿了大半。
  “你……”我惊讶地看着他,旋即跳起来拉着他就朝主屋走,“你疯了?现下才三月份,病了怎么是好?我去找件我爹的衣裳给你换了——”
  胤祥却松脱了手,状似毫不在意道:“哪有那般娇贵?淋了水,人也清醒了,免得再做糊涂事,倒把重要的事给忘了。”
  闻言,我一愣,“重要事?什么重要事?”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小粮子正坐在马车的横梁上,抬头见衣服半湿的胤祥和紧随其后也是领口遍布水迹的我,微张着嘴,大小正好可以塞进去一枚鸡蛋。
  “东西都备好了吗?”
  胤祥一问,小粮子忙缓过神,应了一声,变戏法儿似的从车里搬下来两把铁锹,和一棵被草绳裹得牢牢的树苗。
  这是要种树?
  我又看向那并不宽敞的车厢,适才来时并没发现车里还有这些东西,莫不是刚刚小粮子才去准备的?
  胤祥一边吩咐他将这些东西搬到院子里的空地上,一边向我解释道:“早前你说过,屋前的那棵合欢树是你爹娘合种的,寄予了他们很深的祝福。我也想效仿他们,种一棵属于我们的树,”说到此,他停顿了下,握紧了我的手,“虽然皇阿玛还没有明确下旨意将你赐予我,却也默许了我和你的来往。待孝期一过,我就再去求皇阿玛,让你堂堂正正地做我爱新觉罗胤祥的嫡福晋。”
  我只觉眼前一片模糊,不顾小粮子还在院中,双手攀上他的脖子,紧紧拥住他,枕着他的胸口。
  “有你,吾生之幸也。”
  挖坑、入苗、填土、踩实、拢坝、铺叶,最后再将水浇透根部。植好树苗时,已是日向西斜。
  我顾不上弄脏了衣服,疲惫地坐在地上,抬头望着那棵小小的树苗,还有旁边那棵枝繁叶茂的合欢。
  五年前,它也是这般大小,经历了五年的风霜雨雪,见证了我们一家人的悲欢离合。
  五年后,枝繁叶茂的它有了另一棵小树的陪伴,就像此时我那颗已被幸福的汁液填充地满满的心,远离了哀伤与孤寂,有归属,有牵绊。
  金色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斑驳地落在胤祥满是汗水的脸上,他毫无形象地用袖子抹去额上的汗珠,心满意足地仰望着那一大一小两颗合欢,叹道:“总有一天,我们的合欢也会像它一样落影成荫。这里就做我们的别院可好?你若想家了,我就带你回来小住几日。若是冬天,我们就在院子里烹雪煮酒,赏梅吹箫;若是夏天,可以在这树下置一张草席,焚香品茶,倚月看星。此等清幽雅韵,美哉妙哉!”
  瞥一眼正微眯着眼,沉醉在美好臆想里的胤祥,明明是一张年轻的脸庞闪现的却是对悠闲自在的生活所向往的光辉,我忍不住乐出声,皱眉道:“你扮什么小老头?你想躲清静,皇上还未必肯答应呢!拿着朝廷的俸禄却不做事,整日想着风花雪月,也太便宜你们这些皇子了!”
  他眼中闪现恼意,扑过来要呵我的痒。我哪肯轻易让他捉到,左躲右闪,本在一旁看热闹的小粮子却遭了殃,我躲到小粮子身后,用他做盾。小粮子怕是没和他家主子玩过这等游戏,拦也不敢拦,又被我紧抓着跑不掉,夹在我和胤祥之间连声告饶。最后被他家主子一声喝令,乖乖投降,我自是不甘成为俘虏,转身又奔向别处。
  直到日落余晖,我才依依不舍地坐上回程的马车,心想着等夏天合欢树开了花,再要胤祥带我过来。此时,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出声,我不好意思地垂着头。午膳都没用就被他拽了出来,又干了不少的体力活,肚子早已饿瘪了。
  胤祥忍住笑意,对小粮子吩咐,先去百里香用完膳再回宫。
  话音落,我已暗暗吞了口口水,百里香,光听名字就好吃,它不止在西华门这边,在整座京城都是有名的,是皇亲贵胄、富豪商贾常去的酒楼之一,胤祥想必也是那儿的常客。可惜我不曾去过,每次路过那高大的门楹,都止不住我的望眼欲穿,今日终于有机会迈进门槛了。
  “青椒鸭丁、一品豆腐、卤水鹅、罗汉虾,再上一壶茉莉。”胤祥熟练地点了几道菜,又对我道:“饿了这么久,别吃太油腻的,若是不够再要就是了。”
  我点点头,兴奋地来回观望。不愧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装修气派,生意红火,客人们都是达官显贵,想必一顿饭也不便宜。
  想到这个,我才发现一个被我忽略很久的问题,我还欠着四贝勒银子呢!
  我沮丧地垂了头,连食欲也消减了,胤祥以为我不舒服,听了我的回答才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品了一口刚刚泡好的茉莉花茶,神情慵懒地道:“等你日后做了我的福晋,还怕还不上四哥的银子吗?”
  我暗暗瞪他一眼,无意中却瞥见隔壁桌的几人,衣冠楚楚,富家公子,其中一人正坐在我的斜前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
  “你在看谁?”胤祥瞧出了我的不对劲儿,顺着我的目光转头看过去。那人却起身朝我们走来。
  湖蓝色的长袍,精致的银边坎肩,文雅的五官虽不及胤祥俊秀,倒也让人如沐春风。
  胤祥望着走过来的他,双眉渐渐拧在一起,他却似并未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走到我的面前停住,温和一笑,“好久不见。”
  正文 忆往昔
  好久不见?
  我左右望望,他是在对我说吗?没有认错人?可是我并不认识他……
  我尴尬地指着鼻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认识我?”
  胤祥递给我一个警告的神色,刚要开口,却闻来人道:“我当然认识你,你姓尹,闺名中有一个‘玉’字,今年应该十四岁了吧?”
  见我不语,他眼中的笑意越发浓厚,指了指自己的左手腕,“你也许不记得我,但应该还记得这道疤吧?五年前我随阿玛去看望姑母和你,这道疤就是你咬的……”
  随着他的描述,被我遗忘多年的记忆自某个角落一点点复苏。
  滂沱的大雨噼里啪啦地从屋檐落下,我蹲在墙角,鼻涕眼泪抹湿了两条袖口,像泡了水,无论怎样都流不完。
  “你在这儿做什么?淋病了怎么办?”
  我闻声抬头,透过不断下落的雨帘看清那个正擎着一支竹伞站在我面前的少年。
  娘说,他是我的表哥,舅父的长子。
  叫什么名字来着?是个满族名字,我不记得了。
  我慢慢站起身,抬头望着头顶的那把伞,正好将我与外面的雨水相隔开。他低头为我捋平皱起来的衣角。
  “衣服都湿透了,快进屋换一件吧,别让姑母担心,我阿玛买了些点心放在前厅那儿了,我去拿给你吃?”
  眼角又酸又胀,心里难受地紧,然这个才第一次见到的人却让我莫名心安。
  我点了点头,他便将伞柄塞给我,转身顶着雨朝前厅跑去。
  我有些错愕,直到雨雾掩去了那抹身影,才准备回屋换下衣裳。怕娘看到我这副样子,经过主屋时也是小心翼翼地,佝偻着身子从窗沿下经过,却听到屋里激烈地争吵声。
  “我还奇怪你们为何好心来看我,原来抱得是这个心思!亡夫尸骨未寒,你们就琢磨着让我改嫁吗?”
  听到娘的声音,我忙顿住脚步,倚着墙透过那扇并未关严的窗户朝里看去。
  娘一身缟素,神色冷厉地看着对面站立的男子,正是之前娘口中的我的“舅父”。
  “我们也是为了你好,”舅父也冷着一张脸,愤愤地转过身,“你还年轻,难道真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自小阿玛疼你宠你栽培你,当年送你入宫时也费尽了心思,谁料你却……这也就罢了,如今既已走到这一步,我们自是要为你的以后考虑,阿玛说了,玉儿……他会帮你带大,你只管——”
  “滚!”娘截断他的话,一挥手打掉桌上的红木匣子,雪白的银子摔落一地,“带着你的银子给我滚!我既已嫁入尹家,和完颜氏再无任何瓜葛,你们也别再把脑筋动到我的身上!”
  话音落,娘抄起一旁绣筐里的剪刀,我吓得一把丢了伞,跌跌撞撞地跑进屋里。
  “娘——”
  娘愣了愣,看着我,却也没丝毫犹豫,拔掉发簪落下一头青丝,手起发落,黑亮的发丝被从当中齐齐剪断。
  “你……你这是做什么!”舅父气得狠狠一拍桌案。
  娘冷笑着,右手紧紧握着剪刀,“回去告诉他们,若是再逼我,断的就不再是头发!”
  刚刚止住的泪水再一次决堤,我咬了咬唇,双手推着舅父,卯足了力气将他推出门外,“我讨厌你,你走啊,不准你来我家……”
  舅父长得高大,却也不防我使劲儿推他,一下没站稳,脚步踉跄了下,险些滑倒,被从厨房赶来的表哥一把扶住,他诧异地看着我们三人,手里拎的食盒在风雨中微微摇晃。
  “玉儿,你——”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做出对长辈不敬之事。
  “你也走,我讨厌你们,都讨厌!鬼才要吃你们的点心!”我夺过食盒,愤愤地摔在地上,精致的点心瞬间被雨水和泥泞覆盖。
  舅父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他愣愣地看着我,接连不断的雨水顺着他白皙的脸滑落,月白色的衣袍也因被淋透而变成了深蓝色。
  我虽毁了他们假惺惺送来的点心,仍有些不解气,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捞过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他一时不察没来得及躲避,失声叫痛,旋即又强压了下去,只是表情痛苦地望着我。
  娘和舅父自然听到了那声怪异地叫喊,纷纷过来拉开我们。一松口,我浑身也没了力气,靠在娘的身上,舅父看向我的眼神满是惊讶和厌恶,急匆匆带着儿子离去。
  那段我从不愿去重温的短暂记忆,因为他的出现而被痛苦地揪出来。我低着头,握着茶杯的双手苍白而颤抖。
  忽而,一股温暖附在了手上,我微微抬头,迎上胤祥的目光,他只牵了牵嘴角,我的心便随之安定了下来。
  回他一个安心的笑容,默默抽回了手,我起身面向故人道:“的确是很久不见了,完颜公子。”
  用过膳从百里香出来,胤祥一言不发地拉着我的手不顾周遭人打探的目光,直到拉我进了马车也未松手。
  对于他的反常,我全当做没看见,起身去取挂在车壁上的水囊,不想手还被他牢牢攥着,我一个趔趄,跌在了他的怀里。
  “我要喝水。”我蹙起眉,摇晃着被他攥住的手,“要攥到什么时候?回到宫里吗?”
  他才松手取了水囊递给我,我刚喝一口,却被他脱口而出的话呛到,“可真是不让人省心,又不是属狗的,好端端地你咬人做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谁说不是属狗的就不可以咬人了?”旋即琢磨着那句话,我怒道,“你骂我?”
  他笑起来,掏出手绢为我擦去嘴角边的水渍,无奈地摇头道:“你这个表哥也算一表人才了,听说尚未娶妻?看得出他对你也挺上心的,五年未见,倒一眼认出了你。”
  我斜眼打量着他,扭过头东闻西嗅起来,他伸手捏过我的鼻子,“刚说你咬人,这会儿又装模作样地闻起味道来了。”
  我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是啊,你没闻到吗?一股子酸味儿,熏死我了,”我故意抓起他的手臂嗅了嗅,“敢情刚刚咱们吃得是醋泡鹅,醋泡虾,醋——”
  话未说完,他已低头堵住了我的嘴,惩戒般地咬起来,虽未下狠力,我也料到它们一定肿起来了。
  微微喘着气推开他,涨红着脸指了指车外,示意他小粮子还在外面驾车呢。
  “要不,我也在你的手背上咬一口?”我虚心地请教。
  他不答,却用力掐了下我的手腕,我低头呼疼,嚷嚷着说一定被他掐红了,撩起袖口却见那狰狞恐怖的疤痕,忙又放下了袖子,背过身,紧紧按着袖口。
  胤祥在身后发出很轻地一声叹息,环住我的肩,我靠着他的胸口,说起那年爹去后舅父登门要娘改嫁的事,也因为如此,娘和娘家彻底断绝了往来。
  “罗大人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官,也许,他只不过是传递你郭罗玛法的意思而已。”
  我仰头看着他,“你又怎知他是个好官?”
  他微微一笑,“从年初开始,皇阿玛已经让我随皇兄们参与朝政了,虽没派什么实际的公务,也学到了不少。那些官员们哪个是真有本事,哪个又只会趋炎附势,日子久了,自会看得出来。”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