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2-19 00:29      字数:4734
  刚一拜见完,太后便开门见山地盘问起来。听说这位太后已是五十开外的人儿了,声音并不见沧桑,语调虽慢,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回太后,奴才姓尹名弄玉,玉儿是奴才的小名儿,都是家里人唤的。”我毕恭毕敬地回答,说完突然想到娘曾说过,已故孝庄太皇太后的小名叫做“大玉儿”,莫不是这也遭了忌?
  “‘弄玉’,倒是不落俗。‘弄玉吹萧双跨凤﹐赵盾背秦立灵公’。为你取这名儿的人可是也想要你效仿秦穆公之女,吹箫引凤凰?”
  说话的人不是太后,听声音倒满是年轻的,似是大不了我几岁。忍不住微微抬眼看向问话之人,一袭粉绿色旗装,上好的绸缎绣着琐碎的团福暗纹,斜襟儿和袖口的花式虽不繁复,却也是下了功夫的,朵朵鹅黄色的花瓣衬得那玉人肌肤雪白,分外娇俏。
  见我瞧她,适才的快言快语忙收了声,脸色微红,朝太后一福身道:“臣妾逾矩了,请皇额娘责罚。”
  好年轻!不过是和秋蝉香凝同龄之人,竟做了妃子。不是说皇上早已过不惑之年了吗?别说做妃子,做女儿都完全可以呢!
  “不打紧,你若不说,我们也不知道这名字的典故。”太后的语调已转为和气,紧接着问了我一些饮食起居上的琐碎话,关照了几句,又吩咐郝总管,说以后不论我是在园子里还是进宫,一应用度都比照宗室里的格格们,只多不缺。随后闲聊了几句,便让我们散了。
  “弄玉,我就住在瑞景轩,这次格格们都留在了宫里没有进园子,你若是闷了,就来我这儿串串门子。”
  刚刚出了春晖堂,适才说话的和贵人便热情邀请我。声音清脆悦耳,一如黄莺出谷,就连之前一点点刻意端起来的架势都荡然无存,引来走在前面的几位娘娘一声低笑。
  “瞧把盈妹妹你闷的,既有这功夫,怎地不说帮我操心几日后的中秋家宴呢?”
  “家宴事关国体,乐盈年纪轻,办事不牢,不是给佟主子帮了倒忙?况且还有德主子和宜主子她们帮衬着,都是比我有经验的人,有她们帮您操心,您啊,就饶了我,让我偷个闲,可好?我的好姐姐!”
  最后一声叫得分外甜,佟佳氏本就没指望她能答应,取笑了几句便作罢,只是嘱咐着她私下闹闹就算了,在太后那儿绝不能像今儿一样出格。
  回承露轩时已是午正,秋蝉和香凝果然是伶俐人,上了两盘点心和茶水,点心虽不多,贵在精致,我和宛澜挨样捡了一块来吃便饱了。
  “秋蝉……”想到早上的事儿,我把“姐姐”两字压了下去,纯打法时间同她们聊了起来。
  二人都深知宫规,相处又才不到一日,说话自是不会毫无顾忌,只是挑些简要的与我们说了。比如今儿在春晖堂见到的四位嫔妃,德妃和宜妃算宫里的老人了,侍奉圣上已久,且荣宠不衰,一部分原因自是她们本身知书达礼,贤淑诚孝,更大一部分则是她们为皇上生养的子女多,且很得皇上所器重,母以子贵。
  而佟佳氏,虽年纪比之轻,入宫时间短,却出身尊贵,世家显赫。这个家族的荣耀我曾听爹提过,其祖辈父辈都为大清立下过汗马功劳,其姑母是当今皇上生母,其姐亦曾位居皇后之尊。现如今,宫中的“惠、荣、德、宜”四妃虽有正式封号,然后宫实权却牢牢握在佟佳氏手中,其外家势力不容小觑。
  和贵人瓜尔佳氏,是前年选秀入宫的,甚得皇上喜爱。清朝入关不过短短几十年,汉文化的渗透不深,难得瓜尔佳氏自幼熟读诗书,秀外慧中,在后宫之中也算出挑的了,康熙自是对其青睐有加。
  许是午后小憩了一会儿,入了夜,倒是精神得很,我和宛澜一人手执一把团扇坐在临窗的桌旁,百无聊懒地望天中。
  “澜儿,你喜欢这里吗?”寂静了许久,我轻声问道。
  宛澜一手支着下巴,数星星的手指一顿,歪头看着我,想了想说:“小姐不开心,我看得出来,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住在这儿,很怀念以前和老爷夫人一起……”见我低了头,她忙驻声,红着眼睛拉过我的手连连摇头,“小姐,澜儿错了,澜儿不该提,不该让你伤心。”
  我摸着她刚刚洗过散在肩上的发丝,安抚道:“你也别难过了,娘在天上又该笑澜儿是只爱哭鼻子的小花猫了。”
  她“扑哧”一笑,抱着我的手臂说:“小姐,住在这儿我唯一庆幸的就是可以不用再天天看见二夫人和二少爷了。二少爷总吓唬我,说夫人一……他就要二夫人把我要过去,你也知道她多凶啊,鞭子打在身上,疼。”
  我轻叹了一声,六年过去,虽然那时她才五岁,却对儿时的惩罚记忆犹新,怕是终身都抹不去了。
  二叔是个软骨头,二婶原本便尖酸刻薄,自打娘去后,变着法折腾我们,她的两个儿子孟山和孟海动辄对我和宛澜毛手毛脚,尤其是宛澜,因为开始便是二婶买来给孟海的童养媳,总存着坏心思,害我日夜提防。
  而娘的娘家那边,从我有记忆以来便很少见过面,听说是不满娘嫁了一个侍卫,还是汉军旗的,当年连嫁妆都少得可怜。爹离世的那年,娘的身子还未患病,我那个任吏部侍郎的舅父,还亲自登门劝娘改嫁,娘脾气倔强,顶撞了几句,弄得不欢而散。后来,他也仅仅是娘出殡的时候来过一次。
  我每日躲在被窝里面,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着我仅有的财产,思索着带宛澜离开这里的可能性,又苦于不甘爹留给我和娘的房产被孟海霸占了去。这样暗无天日的过了一个多月,却是一道圣旨将我从一个小牢笼带进了一个大牢笼。
  牢笼,这是娘对皇宫的比喻,她费尽心思从那里走了出来。十多年后,作为她的女儿,我又走了进去。
  命运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圈绕回到起点。
  娘,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宛澜去睡了,而我依旧对着窗外的月亮,默默倾吐着心事,有些心不在焉,似是在等待着什么。直到夏夜的蝉鸣不再显得聒噪,夜色静谧中,我再一次听到了同昨晚一样的箫音。
  嘴角微扬,我直起身子望向观得处,远远可见有几间屋子还亮着灯火,浅橘色的光芒分外柔和,比天上的繁星还耀眼。
  箫音只持续了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便消失了。我意犹未尽,躺在床上,竟比昨晚还难以入眠,脑海里浮现的全是那一支曲子。那样悲伤的曲调,融入箫中,别说我这个本就痛失至亲之人,怕是心情愉悦者,也会闻歌生悲吧。
  不知道吹箫的是怎样一个人,而他,又有怎样一个故事?
  从随身的包裹里翻出一支竹箫,仔细擦拭着。这还是爹临出征那年为我做的,音色虽不及玉质,手工却非一般寻常工匠所能比拟。想到白日里和贵人说起我名字的来历,忆起爹在送我这支箫时还开玩笑似的说:“我家玉儿终有长大的一日,不知谁能有幸做我玉儿的萧史呢?”
  推开窗,满天繁星似是被我吵醒,亮闪闪地朝我眨着眼睛,低头看向那几扇窗,灯火依旧。于是闭目暗暗回忆了一遍曲子,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竟微微有些发颤,连带着一开始便走了音。我急得额头上沁出汗珠,慢慢稳住手,终于在磕磕绊绊中吹过了前奏,渐入佳境。
  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箫声中时,那支萦绕心田的曲子又一次响了起来。不同于之前沉湎于一个人的感怀,这一次,那人吹的很慢,似是有意配合着我。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寻着箫音觅人。
  我的箫声停,他的随即止住。我顿了顿,低头继续吹,他果然又附和起来。与其说是他跟随我,更像是他在引导我,让箫音缓缓走入极致,如风呢喃,如月轻舞,如云缥缈,如水缠绵。
  我的心,也在彼此合二为一的箫音中,慢慢衍生出一腔柔软,随着血液流过四肢百骸。
  正文 中秋夜
  “咣!”地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突然摔在地上,砸碎了周边的寂静。
  我趴在窗边,过了半晌,才慢慢转过头,宛澜举着原本应放在桌角的天青色冰纹端砚,对着阳光左右端详着,见我看她,忙放下手,低着头,涨红了脸说道:“坏了……”
  “哦。”我下意识地发出一个轻音,转过头继续望着窗外不远处那棵老榆树上的鸟巢,一只大鸟正俯身去喂巢中的幼鸟,三四只幼鸟唧唧喳喳地抢食,闹地正欢。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随即猛地回头看向宛澜,她被我凌厉的眼神扫到,身子微微一抖,我已起身飞快地掠过她身边,拿起被她小心翼翼放回原位的端砚。
  天青色的砚底,裂出大小不均地白色细小缝隙,最触目惊心地便是一条曲折的横纹,贯穿其中。
  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我虽从未用过最上乘的文房四宝,在琉璃厂也见过不少的宝贝。不知这承露轩之前住过什么人,笔墨纸砚等一应物品皆价值连城,结果才几日的功夫,就被宛澜摔坏了砚台,不知道要不要赔呢?
  宛澜也知道自己闯了祸,站在一边不敢吱声。秋蝉和香凝去了瑞景轩那儿为我取今晚中秋宴上要穿的新衣恰巧不在,估算着时间兴许快回来了。我忙让宛澜随我取了纸笔、墨石和那一方即将碎裂开来的砚台出了屋子,来到外面的亭子里。
  对着满眼湖光山色,稳了稳心神,也不知要画什么,只万分小心地蘸了蘸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画着。宛澜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微微颤着小手磨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方端砚。
  不大一会儿秋蝉她们就回来了,见我难得出了屋子,只是微微诧异了一下也未说什么进了屋子去整理东西。
  这时便听闻由远及近的说话声,宛澜倏地顿了手,飞快地寻声看向来人,然后瞥了我一眼,见我似浑然不觉,复又低了头。
  “你在画画?”稚嫩的声音透着惊奇。
  我偏过头,只见一个四五岁年纪的男孩站在我身侧,歪着身子扭着头,小眉头好看地皱起来,红润的小嘴嘟嘟囔囔着,看看画,又看看我,大声道:“我知道你,你是那个经常坐在那扇窗子里对我笑的姐姐!”
  我偏过头对他一笑,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嬷嬷,她会意地点点头:“这位是十六阿哥。”
  我忙福身:“奴才给十六阿哥请安,阿哥吉祥。”
  宛澜亦随我请了安,只见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起来吧,又来一个请安的,真烦!”说着蹭到我前面,双手拄着石桌,瞪大了眼睛盯着我画的画:“姐姐画的是什么?好像一只猪。”
  我赞叹了一声:“十六阿哥好眼力,奴才画的就是一只猪,它叫猪八戒。”
  “猪八戒?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这只猪真有趣,还穿着衣服呢!”
  眼见他越靠越近,我悄悄朝宛澜递了个眼色,不愧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她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趁那位嬷嬷眼睛只盯着十六阿哥不曾移向别处,便不着痕迹地将砚台向他的手臂挪过去。
  “啪!”
  那声脆响响起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这位我故意吸引来的替罪羔羊致以深深的歉意。没办法,总不能眼看着宛澜因为这一点错处被郝总管拖出去打板子。
  而眼前这位十六阿哥,年纪虽小,身为皇子,听说现下又是极得皇上宠爱的,想必打碎个物件,也没人敢追究。
  “小主子!”嬷嬷一声惊呼,忙将十六阿哥拉到自己怀里,又是摸又是瞧的,生怕有一丁点磕了碰了的。
  十六阿哥倒是不惊慌,镇定地一点都不像四五岁的孩子:“嬷嬷,我没事。”转头看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砚台,懊恼地撅着嘴:“是我打坏的吗?我这就去跟皇阿玛请罪去。”说完便挣开嬷嬷的怀抱,一颠一颠地跑出亭子。
  我没料到十六阿哥是这么一个敢作敢当的主儿,正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又听那奶声奶气地声音响亮地叫道:“四哥,胤禄给四哥请安。”
  我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站着的男子,一身石青色的常服,襟前绣着繁复的滚金丝团龙图,松色腰带上系着荷包和玉佩,雪白的和田玉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一晃一晃地,很是扎眼。
  我脸上“腾”地一红,这个人是何时出现的?!
  他摸了摸胤禄的头,示意嬷嬷带胤禄回去,胤禄微微抗议了一下,被他用眼神驳回,悻悻地被嬷嬷带走了。
  紧接着,感觉到一束强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低着头规规矩矩地向他请安:“奴才给四贝勒请安,四贝勒吉祥。”
  黑色的皂靴在我眼前转了一转,没叫我和宛澜起身,过了不知多久,只听他问道:“你是……”
  “奴才尹弄玉,前些日子蒙皇上圣恩召进畅春园居住。”
  “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