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童舟      更新:2021-02-16 23:30      字数:4819
  很快便有巫医看诊,搭脉后只是露出些惋惜的表情。达尔塔沉声道:“本王的身子,怕是不好了罢?”
  那巫医慌忙跪下:“陛下是万寿之躯,切不能如此说。”
  正是八月时节,西林已是飞雪漫天,寒风瑟瑟。卧房中虽是燃着炭炉,烧的劈啪作响。达尔塔只看着炭火默了一默,摇头低笑道:“本王的身子,本王还能不晓得?你且照实说罢。”
  巫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忧思过多,郁结在心,因过度操劳,旧、旧疾复发,目下只能好生调养,不宜再多思虑,方能延……”
  “多久?”
  “……至多十年。”
  达尔塔闭了闭眼,脸上本就没剩多少血色,此刻便是平静,也是苍白的:“知道了,下去罢。”
  那巫医跪在地上忽然重重一叩首:“陛下,若是乌檀木尚在,陛下也不至于……”
  “闭嘴,滚出去!”
  那巫医连滚带爬的退了下去。
  达尔塔屏退众人,只静静推开窗扉,看着窗外鹅毛飞絮般的雪花,一句话呵出一口白雾:“素儿,你无事便好。”他闭上那双湖蓝色的眼,唇边却弯出一抹释然的笑容:“我还能等你一阵,便不会放弃。”
  此时距离白素离开,已有十五年。
  此后三年,达尔塔迅速的将朝堂整治一遍,然后传位王长子夏金,自己退于朝后休养。沉睡的时日与日俱增,难得清醒起来,便寻了些书册阅览,或是听人说些奇闻轶事,不是念叨着:“她许久没回来,我既不能陪她切磋,这样的趣事,她该是喜欢的。”
  往后的记忆便是日渐零散,甚至连时间都多有错位,时常是白素抱着他冷得全身颤抖的模样,有时又是二人月下比武,或是偎依篝火前,她靠在他肩上含笑睡去,他偏头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他尚未死,却已是与死无异。
  白素扑过去要抱他,却不晓得以她灵体之躯,便是触及记忆也没有进入记忆的能力,只能一遍一遍的伸手去摸那画面中虚幻的面容,眼角不断的滑出泪珠,几已泣不成声:“达尔塔……达尔塔……”可零碎的片段中,都是她的音容笑貌,和她最后在他耳边留下的再见。
  终于她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颊,失声痛哭。
  我不忍她这样难过,斟酌道:“其实白姑娘你不要这样难过,西林王此番虽是这样,到底心中不是全然断绝,也并未责怪你。”然后就着自己在记忆中的感知,将达尔塔的想法同白素说了。
  初初是他对她不过怀着兴趣,只当寻了个难能的对手,后来带着敬重她的坚强隐忍,一直到后来,又是实实在在的心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得觉得放不下。而在她离开后,他才惊觉原不是她不能离开他,而是他若是没了她会回来的信念,自己便撑不下去。
  她离去便是度日如年,但若是彻底没了她,那便是希望都断绝。他固执的守着自己的希望,那是他生命里最后的一根引线,拉着他留于尘世。
  白素听我说完,只是恸哭。便是她一生活着的时候,都不曾这样放肆的哭过,我的一番话非但没能令她好转,却只叫她哭得更凶。十分郁闷的去握风承安的袖子:“我可是说错了什么?”
  风承安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随后将手覆在我的手上,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便让她哭吧,这一生的泪水,不论死生,她也只能留在这个地方。”
  我不由一愣,抬头看他:“你要对她做什么?”
  他笑笑,语气淡然:“出去后只能用斩灵送她离开。她现下未曾改变记忆,一切还有转圜余地,斩灵于她不过是回归地府的手段;若是她还是改了记忆,那么……斩灵不过是给她一个痛快罢了。”
  我皱了皱眉,知道他说的必定是实话。只能再去劝白素,方一转身,却见她已经止了抽泣,走到我们面前,不由咋舌:“方才……你都听到了?”
  风承安看着她:“既是听到,想必姑娘已有决意。”
  她点了点头,朝我们施了个礼,定定道:“白素想请风公子,将时间回转到我与达尔塔初逢那夜。其余后果,皆由白素一力承担。”
  作者有话要说:放更~
  33
  33、第十三章 。。。
  四周皆处于虚空之中,画面亦只有纷乱零散的记忆。触手找不到实点,听到白素说这话时,我连一个支撑点都找不到。最后只能拽了拽风承安的衣袖,却也想不出什么劝阻的话来。
  既是全然知晓,偏要一意孤行,我们已是尽人事,这决定与代价,她也需承担。
  风承安也只是静静的看她,什么都没说,竹笛便横在唇边,陡然一个高音破空,四周虚空的景幕顿时消散,不知是否因为香气不稳的缘故,重构的景象都略显飘渺,风承安也不在意,只捏出一把香末焚尽,景象才又清晰起来。
  我一时有些难言,又有些不忍看白素如此,方要开口却被风承安拦下,他轻飘飘看我一眼,又转向白素:“白姑娘,依你所言,此番我们不会出手,你可考虑清楚了?”
  白素此刻已敛了情绪,若非眼角仍有些发红,几乎无法看出她方才那样悲恸的模样。此时她只是从容一笑:“白素既来,便无反悔余地,风公子何必再劝?白素唯今所求,不过是一柄刀剑罢了。”
  我考虑了会:“现世带来的兵刃并不能取此处人的性命,若是斩灵……”风承安淡淡打断我:“斩灵对灵体负荷过重,死魂是无法驾驭的。”
  我吐了吐舌,不再说话。
  白素垂眸道:“只要有一着手之物便可。”我便将藏在靴中的贴身短刀给了她。她握在手里颠了颠,并不熟悉的握法,显然是不擅使短兵的。我颇为忧心的看着她,她却只是笑着同我道了声谢。
  那一夜正是朔月,月黑风高,最是适宜做坏事。我们随着白素来到西林王宫的一处墙角,她自己打量了下四周便寻了处隐蔽的地方躲起来。我与风承安站在一旁,有他在倒也不必躲闪,只利用笛音将我们抽身记忆之外,记忆中人无法感知我们的存在,反倒做了一回他们眼中的鬼。
  此后要做的,便是守株待兔。白素记忆尚算清晰,不多时便看见一道白影从我们面前掠过,高束的马尾,紧抿的唇角,冷淡的眉眼,比魂魄时的模样年轻一些。
  “白姑娘想做什么?”我忽然有些不明白她在此的举动,话音未落,却见躲在一旁的白素已经轻身过来,一刀便朝年轻些的自己劈过去。另一人自也不是吃素的,惊讶之余举剑格挡,反手便刺出去。白素侧身躲过,一把捏住对方的手腕,一股狠劲下来,便是清脆的腕骨断裂声响,而那人同时也瞪大了双目——
  ——因她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
  我此时亦是瞪大了眼睛,很快便被风承安以半抱的方式掩住耳目,只能听到他温雅却带着低沉的嗓音:“阿槿,够了。”
  可毕竟拦得太迟,以我的目力,也足够看清。
  方才只这一惊之下,记忆中的白素颈间便留下一道细线,没有多余的血,然后直直的倒地,那样干净利落,正是她用惯的方式。
  我挣扎着挣开风承安,只见白素喘着粗气,丢下手里的细剑,地上死去的人已逐渐被染开的鲜红包围,她终究还是不能如三十五年前那样漂亮干净的夺命。她看向我,将另一手握住的短刀双手呈上:“罗姑娘,多谢。”
  我木然接过兵刃,唇下意识的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竟是说不出话来。
  白素苦笑了下:“看来方才白素吓到罗姑娘,白素也无机会再向姑娘谢罪,下辈子……”说着顿了下,像是想起什么,抬手掩唇有些失落:“便是先欠着罢。”
  随后看向风承安,“风公子,乌檀木所在,想来通过白素记忆已经知晓,便不再多说,现今夙愿已了,只是还有一个请求罢了。”
  风承安道:“白姑娘请说。”
  白素勾了勾唇:“白素想留在此处,不知是否为难?”说着浮出一抹怅然的笑容:“安魂香气若散,白素只怕又会变回孤魂野鬼,在此必不会遇到他,只是想看他一生如何罢了。”
  风承安叹息一声,闭目道:“达尔塔若死,魂归天地,你便要随记忆被孟婆汤一并洗去,不复存在。”
  “统不过方式不同,白素没有怨言。”她方笑道,我已有些不能控制自己情绪:“怎只是方式不同?你……你……”我喃喃道:“这样看着他欢喜愉悦而不能近身,看他伤痛挫折不能相助,看他日后一切再与你无关……”说着又说不出话来,只是有些怔忡,有些无力的倚在风承安身上,能感觉他手上的温度从被扶住的臂上传来,才稍稍好受些。
  白素含笑看我,点了点头:“罗姑娘说的是,可是我又还有多少能感受痛苦的时间呢?他若是一生平静,我再苦,也不过是欢喜中的九牛一毫罢了。罗姑娘,待你真真喜欢上一个人,就能明白白素今日的决定。”
  我看着她一时哑然。一直到风承安将我带出记忆,也再没同白素说过一句话。只是在景象模糊之前,看见她白净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四周场景模糊再聚,对于这样的变化我已不觉陌生,再清晰时已是在达尔塔房中。我有些迷糊的扶着风承安站稳,转眼看向榻上形容枯槁之人时,鼻头微微泛酸,却也只是如此而已。
  那人还是之前我们见到的模样,不同的是呼吸已停,唇边挂着的笑容,便是在骷髅般干瘦的脸颊上,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那是临走前,白素的表情。
  ……
  ……
  往后的一段时日里,我因心情抑郁,看着有些怏怏的,罗白檀与迪卡依一日来几次,也请了些巫医要替我看诊,全被我婉拒了。最后因实在懒得扯出假笑,索性连着罗白檀一同赶出去,身边只留阿青作陪。
  达尔塔驾崩一事在西林也并未引起什么轩然大波,本在众人眼里,他已不算活着,此时死去,也是合情合理,无人去追究他的死因。就连西林王看见自己父亲遗容时,虽是捂着胸口落了泪,但也未见太过沉重哀痛。
  至于风承安,起初几日他也时常来探望,我并不多话,连着后来将他与罗白檀一视同仁一般拒之门外,他也不说什么,只是每次来必定是要吹一段曲或是取些新鲜好闻的香料过来,然而等我第一天主动开门见客时,他却连着消失了□天,再回来时依然两袖清风,径直朝我房里来。
  我支着下颚看他风尘仆仆,顺手给他倒了杯茶,坐在原处并不说话。夜风将窗棂吹得咯咯作响,我望着头顶一轮明月,竟又是十五月圆。
  风承安轻描淡写道:“乌檀木我已取回,不便带回,日后离开西林再给你。”说着轻轻吹了吹茶上的浮沫浅抿一口,又道:“白素的遗骨,我已替她收敛。既是无法收回,只能葬在那银桐山下。”
  我有些飘渺道:“已无神思,本就不会在意这些。她既在达尔塔记忆中,也算是在一起。何况如今达尔塔早已不知道白素此人,便是将遗骨带回,也没什么益处。”
  他握杯的手一顿,抬眸看着我:“阿槿。”
  我亦是抬眸看他,用手在他脸上虚挡了一把,缓缓闭眼。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如今便在我记忆中,刻画的如此深刻,常常在我有难处的时候第一个想到,并且很多时候便是想忘也忘不去。若是终有一日,我不再记得他,甚至连这个人出现的痕迹,感觉,都再无半分时,又是如何?
  思及此,我闭着眼道:“风承安,我不喜欢你。”
  那头像是怔了一怔,宽大的手掌将我的手拉下来握住,然后是一声淡淡的:“嗯。”还是温雅从容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思绪。
  只能感知手背的温度,我心中一震,仍是闭着眼更加决绝道:“风承安,我不要喜欢你,你也不要再来招惹我。”
  “阿槿,睁开眼睛看着我说。”
  前头仍是淡淡的声音,我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却被他更用力的握住,顿时有些气急,挣了眼道:“放开……”却也因此撞进他秋水般平静的眼眸里,水面之下,暗潮涌动,一时也忘了挣扎,唇动了动,狠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顿了半晌,才咬牙道:“风承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