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节
作者:
双曲线 更新:2021-02-18 23:53 字数:4766
人不怕没希望,最怕给了希望又破灭。
几个夺魁声音最高的马夫听闻此信悲愤莫名,千方百计打听,终于得到确实消息——
陛下放养的九百匹骏马竟是由一人垄断看管,此人还是奴籍,无姓,单名一个玄字。最最令人发指的是,此奴毫无职业素养,刚一接手直接干死两匹官马,其余八百九十八匹的性命自然也是岌岌可危。
是可忍,孰不可忍?
群情激愤中,长安城及其周边郡县的马夫世家,甭管老的小的,人手一个厌胜木头人,日日夜夜只要有了闲工夫就往上面扎针,扎得木头上画的“玄”字全是针眼,其状惨不忍睹。只望突然一夜春风来,如此劣奴快滚开。
然而,未央宫官方对此民怨却毫无解释。
有那读过几日书的,渐渐摸出了其中的道理——
从长远来看,此次风波还是利大于弊。
首先,这次混乱极大地促进了长安城厌胜世家的经济发展,这便令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如此一来,全民走向共同富裕之路不是梦。
其次,此事还极大地推广了底层百姓的文化教育,好歹现在大家都认得了一个“玄”字,不能再算目不识丁。教育部及文化部官员表示,对此现象应额手称庆。
最后,太乙宫这一万众瞩目的修仙拜仙工程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百姓们纷纷表示,将来一定要去太乙山膜拜一番,偷不着马,捡点骨头回来喂狗也是好的。但是鉴于现在到处谣传,凡是路过太乙山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只要被官兵碰上都会被抓成修宫的壮丁,此次旅行计划准备拖延几年再施行。
外面争得如火如荼,容笑这位太乙山唯一官方指定马夫却因远离尘嚣,独居马厩一隅,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所从事的这份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终极职业理想,铲马粪的时候一味暗骂天寒地冻手痛脚痛,以至于竟未流露出应有的“我工作、我快乐”的幸福表情。
夹衣单薄,她干活却干出了一身汗,卷起肮脏的袖子抹把脸,本来就不干净的面颊霎时连泥带水乌涂一片。
这在极大程度上损害了太乙山的军容。
此时,上午的阵法训练已经结束,兵士们三三两两的骑马回转。送马回来的几个期门郎员瞧着她滑稽的样子忍俊不禁,其中一个新兵还嬉笑着嚷:“玄奴今日的妆容格外好看,如此风骚,再勾搭个把男人指日可待!”
跟他同帐的狂笑着接话:“你算了吧!他浑身臭气熏天,面目粗陋,就算勾搭,也只能勾搭公马吧!哈哈哈……呕!”
笑声戛然而止,那小子突然用手掐着脖颈翻白眼,旁边的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嘴巴里竟被塞进一大团马粪!
两个好心的少年赶忙上前为他敲背,倒霉孩子好不容易把马粪吐个干净,瞅瞅地上的秽物,立刻又抱着木桩呕吐起来,直吐得三魂离了七魄,眼泪鼻涕一大把。
看热闹的人里有来太乙山时日略长的,拉着同袍边走边悄声说:“难道你没听过,咬人的狗不叫!别看这玄奴总是闷声不说话,害起人来心可狠着呢!听说两年前,他也曾是期门郎员,因为嫉妒别人生得比他俊俏,竟活生生用刀把人家的脸给划花了!现在喂你吃马粪是好的,晚上搞不好偷偷潜入你的寝帐,灌你吃砒霜哪!以后切切不可惹他!”
那人抹把眼泪鼻涕,骇然而惊:“竟还有这等丧心病狂之人?屠戮同袍,罪无可恕,仆射大人为何还要留着他为害人间?”
先头那人在唇前立起食指“嘘”了一下,瞧着四下无人留神,方才小声解释:“你有所不知,他曾对李仆射的胞妹有些薄恩,仆射和侍中大人瞧在这个面子上,便给他留了条生路。”
“你所说的李仆射的胞妹……难道是那个隔几日便会来太乙山一次的姑娘?”
“若不是她,还有哪个外人能入得了这太乙山重地?嘿嘿,告诉你啊,兄弟,我前日听人说,她闺名一个燕字,今年十七岁,还待字闺中!”
“怎么会?那位姑娘生得清丽无双,怎么会无人上门求亲?”
“什么无人求亲!听说李府的门槛都快被媒人给踏烂了,只是这位雁姑娘一概看不上啊!”
“难道……”
“哎呀,你还没看出来么?她心仪的,是侍中霍大人啊!否则能三天两头跑太乙山跑得这样勤,今天送饭明天送衣的!霍侍中是皇后娘娘和卫大将军的亲外甥,未央宫派来服侍的内官都不下二十人,他要什么锦衣玉食没有,用的着别人送?这两人年岁相当,怕是早就郎有情妾有意啦,否则当年霍侍中怎会一口拒绝与长公主的亲事呢?由此可见,这雁小姐收服男子的手腕当真了得啊!”
另一人只顾哎呀嗟叹,一时倒忘了方才被灌马粪的事情,跟着同袍,一路越走越远。
容笑耳利,虽不想听,奈何这些字句自己钻进耳朵。
走到马厩外面,雪粒子脆脆凉凉的,划得脸颊生疼。
她面无表情地拾起一柄被人不小心踢倒在地的铁叉,走到仓库叉出来厚厚一叠草料,再手脚麻利地铺在长长的食槽里。
见数百匹马喷着雪白的鼻息开始嚼动,她方才盯着其中的一匹开始发呆。
一转眼已经过去两年了么?
原来,过日子就像一个人负责清理九百匹马的粪便,不管开始再怎么觉得辛苦,熏着熏着也就习惯了。
曾经印象那么深刻的期门湖,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面泛黄的铜镜,怎么照,都只是倒影恍惚。
李雁与那人之间的私情,在太乙山算不得什么秘密。
那么倨傲冷漠、不假辞色的侍中大人,只要雁小姐来到山上,准会前来马厩,牵上自己的心爱良驹,与雁小姐一路同行,共同饱览四时山色。二人并肩而立,当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羡煞旁人!
众人皆在背后议论纷纷,说这雁小姐姓霍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容笑以为,此话讲得很对。
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司马迁同学对此事很是看不顺眼,来到太乙山没多久便请辞离了长安,这令她一夜之间少了个不对她翻白眼的朋友。她也是那时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原来司马兄一直对雁姑娘颇有心思,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人家雁姑娘由始至终只拿他当兄长看待。事情不知怎么便挑了开来,两人见面,尴尬不已,司马迁遂决定与雁姑娘相忘于江湖,开始游历天下之旅。
容笑想,有时候失恋个一两次也不是坏事,最起码雁小姐的无情便促成了一位太史公的诞生。
是以,在李敢特意为司马三思兄举办的告别酒宴上,容笑只是喝酒庆祝其远行,而不举杯安慰其失意,害得未来太史公误以为她还因被贬为奴而伤心,反过来还对她好言相劝。
那晚酒
宴,容笑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
说多,错多。
与其将来被人捉住莫须有的把柄,再将她一颗心切割得鲜血淋漓,她宁可立地变成哑巴,远离纷争。
如此数月,她发觉做个哑巴一点也不枯燥。
不跟别人打交道,她就有充裕的时间捧着淮南太子刘迁特意差人送来的养马秘籍提升自己的专业技能。说实话,一上来就养死两匹马,这也着实曾让她忧郁了几天。还好,刘奇葩动用了全淮南的文人骚客,走访了天底下最厉害的养马专业户,将专家经验用最平实的大白话给写成了一册竹简,供她学习参研。此举在挽救其余八百九十八只骏马的同时,也挽救了她岌岌可危的饭碗。
不跟别人打交道,她就可以每夜窜到人迹罕至的地方苦练刀法和箭法而不被任何人察觉。她进步之神速,连夏侯老妖都赞叹不已,最近甚至常常哭丧着脸表示教无可教。不过,不知为何夏侯始昌这几晚没出现,谁知道是不是找到了更有趣的新鲜玩意,一时忙昏了头。
不跟别人打交道……
最起码,她还有个天离相伴。
天离乙员每天训练完毕都会找她闲聊,聊的内容主题明确,一般都是今日都练习了什么好阵法,谁谁又丢脸挨罚了,谁谁被侍中大人当众褒奖了等等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小事。
初时他还有所顾忌,全用夹杂不清的汉话,后来容笑始终沉默,他自己讲得不耐烦,便干脆用纯正的匈奴话跟着容笑在马厩里四处乱转。
最让人惊奇的是,久而久之,语言天才容翻译竟完全听懂了他的意思。
也多亏了怕她寂寞的天离,独居一隅的容马夫才能紧跟太乙山的形势——
比如说某夜侍中大人食之无味,随即顺手推翻了饭桌,未央宫于次日就派来了一队新御厨给他换口味,足以彰显他在皇帝心中份量之重。
再比如说,某天李雁姑娘给侍中大人做了一碗香喷喷的肉羹,一向极其挑嘴的霍大人竟会细细品尝,喝得涓滴不剩。出帐时,雁姑娘的眼睛神采飞扬,姿容绝丽,如果不是一颗心脏生得太过坚强,根本可以被称为西施再世。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都这样容了,可见□时,二人有多悦!
容马夫很惊奇天离居然也知道了西施,遂笑了笑。
天离大受鼓舞,以为玄奴爱听这些八卦,越发将霍侍中与雁姑娘的种种感人事迹讲个没完没了。
如此两年锻炼下来,容笑成了活哑巴,天离成了小
喇叭。
言而总之一句话,谁也离不了谁。
这就不像她和某人。
两年了。
生死不相见。
他来牵马,她便去草料房。
她不出现,他更加不会传唤或是回头张望一眼。
她现在吃饱了撑得难受的时候,偶尔会握着马粪猜,他搞不好根本已不记得她是谁。
原来,时间早证明了一切。
他和她,谁都离得了谁。
☆、063弯弓辞月破天骄:重裘
第六十三章重裘
黄昏时;军马都已回栏,雪下得越发重了。
冬日的薄光被大瓣雪花筛得稀稀落落,马场上原本凌乱的足迹蹄印像是突然蒸发掉,整个尘世一片冷寂,唯有栏内的几百匹马儿喷出滚烫的鼻息,能稍稍给人带来些许暖意。
容笑盯着其中一匹;想事情想出了神,连身后什么时候来了人都不知道。
“容大哥!”
来人的声音娇柔婉转;任谁听了都忍不住生出怜惜之情。
根本无须猜测,太乙军事重地;除了李仆射的胞妹,还有旁的姑娘可以上得山来么?
难得今时今日,对着贱奴;竟还肯叫一声“容大哥”,当真有情有义。
匆匆在木栏上搁好铁叉,拍拍被冻得红肿僵硬的双手,容笑转过身去,与来人正面相对。
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太短,当年面目还略显青涩的李家千金如今已被岁月雕琢成了沉鱼落雁的大美人——锦袍华贵,胭脂色浓,冬衣在身却不显臃肿——雁姑娘俏生生地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抹杀掉几分寂寥,勾画出无限生机。反观自己,两手乌黑,一身马臭。两人相比,委实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容马夫轻皱眉头,看看李雁身后,神情略显慌张。
雁姑娘聪慧,立刻明白对方的忧虑:“别担心!今日天色不好,我并没带宝儿同来……我们一直骗他说,容大哥跟随卫大将军去了边塞。这些日子,他也长大了不少,每日同陵儿一处读书练字,又练骑射,口口声声说将来也要同容大哥一样,做个抗击匈奴的大英雄!”
容马夫低头苦笑一下。这个傻孩子。
李雁上下打量她几眼,关切道:“这天寒地冻的,我见别人都穿了复袍冬衣,为何你的衣裳还这样单薄?”
容马夫淡然一笑,抹把脸上渗出的汗,伸手给对方看。
李雁以袖掩唇,惊笑道:“这么冷的天,你都能热出一身汗,容大哥真是厉害!”
容马夫点点头,将手上的汗珠子在衣服上蹭干,心道,弯腰屈膝拼死拼活地干一天,换你,你也出汗。
忽然想起一事,她打个手势,要雁姑娘稍等,随即便向自己的栖身住所走去——那是她和天离共同搭建起来的简陋草棚,虽是夏热冬寒,但住在里面一点也不烦闷,时常会有蛇虫鼠蚁跑来相伴,容马夫这两年小日子过得颇为自得其乐。
走了两步,身形定住,她扭头抱歉地笑笑,飞奔到水井边,动作麻利地打了一
桶水上来。
乌木桶里的雪水冒着白烟,容马夫探手进去,连撩几把冰水,洗净了指掌,这才一溜烟跑进了小草棚。
李雁好奇心起,忍不住便跟了过去。
草棚内无灯无烛,黑黢黢一片好像阴森森的山洞,偏偏棚顶的稻草被朔风吹得极薄,风一扬,便有雪花扑朔朔地灌进来,地上铺就的简陋寝具早被埋在雪下,只隐隐约约露个形状出来。
容笑跪在草棚一角东翻西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