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作者:双曲线      更新:2021-02-18 23:53      字数:4791
  松油火把因缺乏氧气,早熄了,黑暗浓得化不开。
  寒意刺骨,她却被四面八方的冰晶逼迫得连颤抖的能力都没有。
  冰墙上碎碴肆虐,扎得皮肉生疼,她痛喘一下,口中喷出白气,转瞬又凝结成冰丝,缓缓沉降在两膝之间。
  洞内凌乱的爆响渐渐平息,四周突然寂静得诡异。
  厚实冰层内隐隐传来冰晶一丝丝被冻结黏牢的细碎声响,仿佛死神瞧着她一点点翘起的唇角。
  又是害怕,又是绝望,她想大叫,然而,怎样也透不过气。
  右肋像被凌迟似的痛,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唯一一线没被冰晶封死的缝隙。
  寒风如刀,正从细缝中横劈过来。
  胸口重新攒起希望,她想张口大叫救命……
  洞檐处的冷冽寒风送进来一个混沌的声音:“臣本以为世上再无血妖,直到今夜才知他们仍有余孽,而那余孽便是……”
  听清“血妖”二字,她倏然睁大双眼,胸口一紧,心跳砰然入耳。
  “容笑!”
  最难以启齿的秘密被人揭露,血液悉数逆行入脑,眼神茫然散乱,耳内窜着血脉奔腾的杂音,她将身体缩得更厉害,仿佛如此便可以改变一切,现实偏偏打破她的幻想——
  苏非声音慷慨激昂,字字清晰:“殿下,您有所不知,女妖其实是无法生育的,所以那血妖的后代大多为凡人女子所产,而凡女产妖乃是劫数难逃!若生下男孩,凡女会被孩儿变成血妖,不复为人;若不幸产下女儿,凡女必亡!这容笑能在烈日下操练数个时辰而无所畏惧,臣料其母定为凡人,那么其母必在生产之际丧生。她甫一出生便害死生母,其罪孽之深重,虽万死而难赎。此女不祥至极,此时不除,将会给我淮南带来无穷祸患啊!太子三思,请您三思!”
  狂风起,他的悲凉凄叫被吹得四散飘零。
  太子没有回头。
  侧倚崖缝,他背脊僵直,衣衫破碎,一缕缕飞腾的绛红色迷乱了苏非的眼。
  容笑被锁在冰内,明明透过冰隙听见了那字字句句,可大脑似被寒气侵蚀,想了半天还是完全听不懂外面在说些什么。
  片刻过后,苏非的话终于有了涵义。
  这么说来,母亲容华不是难产而亡,而是
  被自己这个妖孽害死的!
  难怪……
  犹记五岁时,自己蹲在院子里玩泥巴,不小心碰翻了一个小小的花盆,里面栽种的红色小番茄连着泥土一起倒下。泥土撒了一地,番茄细嫩的长茎折成两截,眼见活不成了。自己还在好奇地用小手拨拉蔫掉的叶子,姨妈容丽闻声出来,一见此情此景,二话不说,随手操起院子里的铁凳,劈头盖脸便砸过来,砸得自己满身青肿血迹,口中还骂着:“你这个魔鬼!怎么死的不是你?”
  当时她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直到今天仍历历在目。
  原来,她是真的恨不得自己去死!
  姨妈与母亲自小相依为命,感情深厚,自己却是害死母亲的凶手。若是换了自己是姨妈,会不希望那凶手去死么?可自己偏偏又是她妹妹的女儿,姨妈只好违心地抚养自己。
  日日面对仇人却不得不与之共存于同一个屋檐下,这种苦痛,有谁能够承受而不癫狂?
  姨妈——
  妈妈——
  她张了张口,然而,喉咙被酸楚苦涩塞了个结结实实。
  胸口越来越烈的烧痛灼得她撕心裂肺!
  想痛叫哀嚎,她干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体内早已结冰,仅存的一丝热量历尽千辛万苦化为一颗眼泪涌出黑眸,却在流至眼角时被冻结成冰,凝在脸颊。
  双手死死地握住冰冷的宝剑,就像攥住一根坚韧无匹的冰棱。
  为什么要出生?容笑,你为什么要出生?你害了妈妈,害了姨妈,也害了霍去病!
  嘴唇嗫嚅发颤,她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刘迁孤立洞口,抬头看看被火把映出寒光的冰岩,语声淡漠:“苏非,你说完了么?”
  苏非直挺挺跪在岩外,突感心如死灰:“太子,看来您心意已决。那么,微臣再无话说。”
  刘迁点点头,左手捡起李尚跌落在地上的火把,右手紧握短匕,慢慢直起腰吩咐:“若你还当我是太子,就立即下山回营,去调制解药。若是霍去病不能醒转,你便……不必再回淮南了。”
  胖子闭上眼,凄然悲笑数声,突然重重一叩头,挺身震开衣裳下摆,举着火把,踏月而去。
  冰洞阴寒幽深,一只火把无法照亮全貌。
  看着眼前冰雪震裂堆积后的可怖模样,刘迁暗暗心惊,忍不住大声呼叫:“容姑娘,你在哪里?”
  除了火把的毕剥声,洞内一片可怕的死寂。
  刘迁心慌意乱,呼吸急促,越走越快,高举火把四面乱照:“
  容姑娘,若你听得到我,便应我一声!”
  内洞传来变形的回音:“应我一声……声……”
  不消一会儿,冷冽的寒风便已刺透单薄春衣,太子手指发僵,双腿直打冷颤,仗着一点火把热度强撑迈步。
  越到里面越是酷寒难忍,冰气如箭,丝丝刺入肺叶,呼吸变得十分艰难。
  握紧匕首,他以手强压胸口,竭力克制着咳嗽之意。
  牙关开始打架,他却硬在声音内添进无限笑意:“容姑娘,你、你莫要淘气。这洞内寒冷,本殿、殿实实有些受不住!不能带姑娘出洞,本殿日后岂不被人笑掉、掉大牙,这还让本殿如何行走天下?你乖乖地应我一声,咱们这便、便一同回营啦!”
  四周仍是一片黑压压的沉默,他开始害怕,怕自己进来得太迟,怕容笑并不是妖……
  “你自己走吧。”
  有细小微弱的声音从冰层后面传出,落在太子耳中,不啻于天籁之音。
  辨清了方向,他举步狂奔,却没留神一脚滑下陡坡,摔了个七零八碎。
  折腾半天,费力挣扎爬起身,捡回脱手而出的火把,他一瘸一拐拖着腿挪过去。
  用火把细照,果见冰墙后某处,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形。
  矮小,瘦削,绝望。
  不是容笑是谁?
  她还活着!
  刘迁几乎要喜极而泣。
  “容姑娘,本……我总算找到你了!你现下如何?是不是被压得很痛?别怕,我在这儿,这便救你出来!”
  刘迁颤着嗓子,将火把凑上冰层,眼看冰晶一点点融化开来,大喜。
  随后将火把下移,想烧融另一处,这才发现先前流淌下来的水滴竟然又已凝固成冰!
  洞内寒到了极致,这个法子看来行不通。
  皱着眉头思忖一霎,刘迁唰地抽出匕首,用锋利匕尖奋力向冰墙凿去——
  短匕削铁如泥,重击之下,冰花四溅,大块冰碴飞迸刺骨。
  太子忍住痛,一下一下,不知疲倦地凿着。
  被封在冰内,容笑抬不起头,却听得见太子的执着。
  心如枯槁,她哑着嗓子说:“你走吧,我是妖,根本不配活着,更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刘迁一愣,手中动作略略一顿。
  容笑蜷着身子,眼睛半阖,等着他弃自己而去的脚步声。
  上下眼睫还未合拢,凿冰声又起,仍是刺耳的嚓嚓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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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吃了一惊,一时羞愧难当,再也克制不住心内积蓄已久的悲愤苦楚,团着身体,容笑终于拼尽全身气力嘶声尖叫:“你给我滚!你没听见吗,我不是人,我是妖,我是吸人血的妖!难道你不像别人一样憎我、恨我、巴不得我死吗?我害死了我妈,却没心没肺趾高气昂地活了这么多年!我不配活着,我不配!你到底听懂了没有?”
  凿冰声终于一缓,刘迁气喘吁吁,轻笑出声:“现下我真……呼……真的相信你是妖了——换了寻常女子被、被封在冰中,此时怕早被冻死过去,可你居然、居然,咳咳,还有力气叫骂!”
  说完这句,寒气侵入肺部,他大声呛咳起来,连眼泪都咳了出来,嘴角也呛出嫣红点点,喷在晶莹的冰层上,倒似怒放雪地的新梅朵朵。
  反手拂去脸上凝结成冰的水痕血印,他笑容不减,柔声道:“容姑娘,你是人也好,是妖也罢,我只知你是容姑娘!”
  深吸口气,压下咳嗽,他眨眨右眼,戏谑道:“容姑娘,我猜你的名字定是你娘给起的!容笑,容笑,反过来不就是笑容么?你娘是希望你能时时刻刻笑容满面啊!这当真是个好名字,你娘也当真心疼你!若是你娘泉下有知,她定然不希望看到你这副窝窝囊囊的样子!你当日在长安街头一脚踩住我脖子的时候,是多么神气啊!啧、啧、啧!如此神勇的事迹,足够长安城的百姓传诵三年啦!”
  定定神,他微微一笑,好似对着容笑说,又仿佛自言自语:“其实,我知道你的意中人是霍去病,所以……所以我定要救你出来,将你送回他身边,要你亲眼看着他苏醒,要你放心!”
  听见他的喃喃自语,容笑心头大震,联想起山谷探针一事,脑海中突然有个念头似明非明,却不敢深想下去。
  二人隔冰静默,只有太子一下轻似一下的凿冰声打破这难言的尴尬。
  容笑知他力竭气尽,忍不住再次劝止:“殿下,你对我已算仁至义尽,不要再耽搁了。这冰洞苦寒,你身子不好,再拖延下去,徒然多搭一条人命。我已经害死了不少人,两手血迹斑斑,不想再多害一个。小女此刻有几样事放不下,不知太子能否了我心愿?”
  刘迁手臂僵麻,力气越来越小,却始终不肯放弃。
  他嘴上咳嗽不断,费力摇头道:“不要说!你的心愿,待你出去后,自己办!咳咳!我又不是你臣子,你哪有资格指使我?”
  容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闭上眼睛,镇定
  开口:
  “第一,殿下说的不错,霍去病是我的心上人,所以请殿下务必要尽快回营,尽力救活他!
  第二,我来山上寻找药引的事情,不要告诉他!若他问起我的下落,您便说……便说是我故意向他投毒,畏罪潜逃了。
  第三,请殿下转告李敢李宿卫,我拜托他好好照顾我的宝儿!”
  想了想,又补充道:“第四,殿下,您对我和宝儿有救命之恩,此生难报——这是我现在唯一的憾事,却想不出法子来弥补,只能嘴上对您说个谢字!”
  扒着自己凿出来的深坑,刘迁终于停下动作,喘起粗气。
  歇了一会儿,他拍拍胸口,边咳嗽,边笑嘻嘻地用破袖抹去唇边血水:
  “容姑娘,咳咳,真对不住,我、我骗了你!当日在匈奴大帐中对你施以援手的人——
  并、并不是我,其实那另有其人!
  若你真想报恩,便少说丧气话,待我把你拉出这冰洞,你自可办完这四件事,一件不落!
  好啦,我的谎言被戳穿,现下你可以恨我,而不必再对我关切啦!
  容姑娘小心,我可要大力砸下去了!
  若你再啰啰嗦嗦,呱噪不停,被这冰块伤到,我可不会心痛!”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黄帝蚩尤一战】
  有亲问,所以这里说明一下。
  血妖之事,既不是正史,也不是野史,纯属老尉自己胡编乱造,牵强附会。老尉妄想症犯起来的时候,什么瞎话都掰得出来。
  【关于霍霍的戏份】
  如果有妹纸真心希望霍霍在下章醒过来,请举手。
  如果有妹纸希望在下下章看到肉渣,请举脚。
  我到时候数数是手多,还是脚多。
  ☆、047天子按剑思北方:苏醒
  第四十七章苏醒
  李尚李大人虽于望气一事不算精通,可也算得上小有所成。
  他早年在淮南曾细细观察自己面相,自知这一生会命运多舛,悲苦终了,但也实实未料到竟会悲苦至斯!
  李大人遭到毒手,被人敲昏在崖壁冰洞之间,无人相扶也就罢了,现下好不容易有了进的气儿悠悠醒转,突觉一人重重地踩上他尊臀,还跺了跺。
  如此份量,世间除一人,不做他想。
  李大人喘着粗气,以指扒地,哀恳求饶:“苏兄,咳咳,莫、莫踩!”
  谁知那“苏兄”竟丝毫不顾往日情面,踩完臀部,再踏腰脊。
  李尚本就生得单薄,好似一杆标枪,哪里禁得起如此荼毒?
  哎呦一声,双手乱颤,白眼乱翻,又厥了过去。
  容笑不知自己脚下究竟踩的什么东西,只觉有些古怪虚软,踩着不慎稳当,忍不住就跺了跺,想踩实些,而后听见哀嚎……
  这才明白脚下的肉垫原来是李尚。
  可也管不了那许多——
  这崖缝甚窄,何况自己还背负着被冻得失去神智的太子刘迁,不管什么事,等出去了再论。
  身子左扭右扭,好不容易自崖壁挤出身子,找到块空地,将奇葩身子放平。
  容笑自己也是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