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南方网      更新:2021-02-18 23:42      字数:4767
  朝那次确实对他这个知音挺够意思,那几盘菜的口味明显和他们在旗亭酒肆一起打工时顾惜朝做的一模一样。不可否认,亲手准备的酒菜和诚恳的交谈,确实起到了点雪中送炭的效果——虽然对方本意或许并非如此。
  “姓戚的,你借我的死士去调查辽国杀手?”赫连春水正色道,“既然你已经不是朝廷的人,那这事儿报给六扇门不就好了。朝廷不管,用得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此事不可惊动朝廷。如果六扇门也对此有所行动,那我们一定要抢在他们前头把人扣住!”
  赫连春水看他的眼神像看怪物:“跟朝廷抢人?你想干嘛?话可说在前头,我们熟归熟,你要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可别拉我垫背!”
  息红泪轻笑一声:“春水,你似乎忘了,你早就帮他干过大逆不道的事。”比如动用死士助他逃过追杀,直接和金戈铁马冲突——虽说是黄金鳞的私人部队,但从编制上说可是货真价实的禁军而且是精锐啊。
  “此一时彼一时嘛!”小妖跳起来,“这一回你没被人陷害,也没奸相追着要你命,你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敢动这种歪脑筋?”
  戚少商苦笑:“我倒宁愿担着罪名、被人追着索命的那个是我……”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牵肠挂肚。
  其实小妖也只是随便吼几嗓子打击戚少商而已。这人他还不清楚么,天底下道义千斤重一个大侠担八百,犯上作乱的几率不会比他的亲亲红泪爱上尤知味更高。戚少商语焉不详,他也懒得深究,反正辽国杀手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赫连家的死士用在抓这种人身上,不冤枉。
  鸡飞狗跳了大半个月,“沙狼”被一个不落的揪到了戚少商面前。戚少商往他们每人嘴里塞了颗腥气扑鼻的药丸,用契丹语说:“这是六扇门秘制的毒药‘三日绝命丹’,三日之后若无解药,你们将从五官开始溃烂,十二个时辰之内化为一滩脓血。”
  息红泪和赫连春水在一旁看他们鸟语往来,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觉得戚少商的表情果然不负他当年的土匪身份,俨然威逼利诱综合运用的典范。
  “不知他把我毁诺城自制的驱蟑螂丸说成什么了。”息红泪百无聊赖。
  “就他那点想象力,箱子燕之类风雅的名字肯定编不出来,顶多是含笑半步癫这样的水准吧。”赫连春水斜着眼笑。
  不管怎么说,“沙狼”总算是与戚少商达成了协议,在宣和二年的最后一天,伴着除夕清脆的爆竹声,将他要的人悄悄送到了客栈。
  关于这件事,金使在禀报宋帝时如是说:“很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冲杀起来全不顾性命……很重情义,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担心机密被我们审问出来……如此看来那人果然是他们的头领无疑……那群人的身份毫无疑问是辽国的‘沙狼’,搏斗中被我们击落的令牌和断刀上的纹章都是真品……”
  对此,刑部表示,如果犯人一直由刑部羁押,辽人绝无可能轻易得手。
  六扇门对这种说法表示谨慎的怀疑。
  接下来,就是例行对掐了。
  戚少商坐在床边,轻轻执起仍在昏睡中的人的手。
  由于事先无法沟通,顾惜朝跟“沙狼”又是前不久才互砍过的对头,戚少商只好让辽人杀手们一进门先撒□再说。结果那帮土鳖手底下没轻没重的也不知撒了多少,弄得人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不过这样似乎也不错,老实说,他还真不知道顾惜朝醒后他第一句话该怎么说。谢谢你替我脱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在金殿前对你下重手?
  正在胡思乱想,门外突然传来赫连春水的声音:“姓戚的红泪叫你下去吃饺子——”话音未落已是砰地一声推开了门。
  这一出来得太过突然,戚少商在那一声“砰”响起的瞬间脑中掠过无数念头,比如拉起被子把床上的人遮住,比如飞身冲向房门一脚把小妖踹出去,比如抱着床上的人跳窗而逃……然而他觉得自己与那人交叠的手像是粘住了,他像是怕一个梦被惊醒那样小心地握着不敢松开。只一瞬的迟疑,赫连小妖已经站在他身后。
  “这、这不是顾——”小妖惊得倒退两步,继而暴喝:“戚少商!”
  逆水寒一案从来就不只是戚少商一个人的劫难。
  连云寨,雷家庄,毁诺城,神威镖局……白骨如山。
  “你向我借死士,一番折腾下来为的是救他?”客栈大厅里,赫连春水俊脸上满是杀气。今天是除夕,店里并无客人,掌柜和伙计也早早放假,只有他们一行人包了这间店,倒也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你可知我赫连家的死士在护你逃亡的时候损伤了多少?你可记得我爹差点是被谁变成活死人?你可明白红泪她至今仍常常感怀那些死去的姐妹?”
  息红泪静静地坐在一旁,绝色容颜有如冰雪,寒冷且不动分毫。
  “小妖,我都知道,”戚少商站在赫连春水对面,并不退缩分毫,“可是这一次是他救我在先,我不能对他不义。况且他为了不让宋金联盟的信物落入辽人之手一路被人追杀,也算天道昭彰,报应不爽。”
  “报应?”赫连春水冷笑,“连你自己都不信的东西,还指望我小妖会信么?”
  戚少商语塞。他想起自己曾说过不杀了顾惜朝老天都不开眼。
  “戚少商,”息红泪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如她的面容一样寒冷,“你看看你手中的逆水寒剑。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把它捡回来么?你对得起那些为你而死的人么?”
  金殿决战时,顾惜朝伤在逆水寒剑下,傅晚晴也用这把剑自刎。戚少商举起这把带来无数杀戮的剑,用力扔向了门外,仿佛扔掉他长久以来的梦魇。
  然而事后他终究把剑捡了回来。
  在枯树下与息红泪互诉衷肠时,他说:这把剑上不仅仅有恨与死亡,更多的是那些支持我、为我牺牲的人的义,他们将希望交到我手上,我便不能让这希望泯灭,而是应该将它继续传递下去,让更多的人走上正道。
  “我不曾忘。”戚少商一手抬起他不离身的剑,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让更多的人走上正道,正是我救顾惜朝的原因——他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更多的人’中的一个?”
  “我看是这剑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天天跟它相伴中邪了吧!”赫连春水冷哼一声,突然从桌边掣过银枪猛地刺来。戚少商来不及拔剑,只能连剑带鞘挥起来格挡。令人惊艳的光华擦着剑柄从戚少商身畔划过,剑柄被强大的劲力带着旋了半圈,咔哒一声掉了下来。
  ——这剑柄本就是中空的,当初李龄就是把密信藏在这里面呢。
  小妖一击不中立刻抽身而退,枪锋却以更大的力道倒削回来,正是最为刁钻难防的回马枪。息红泪纤指一弹,一点飞星击在枪锋上,一声“叮”的脆响,晶莹如水晶碾成的尘砂四溅开来,枪锋已被撞得偏离戚少商不止三尺。
  寒冰断肠,小箭伤心。
  小妖有些委屈地跺脚道:“红泪!你怎么帮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家伙!”
  息红泪脸色已经稍霁,语气却寒意不减:“戚少商,这大侠脾气迟早会断送了你的性命!”
  戚少商拾起掉落的剑柄:“红泪,谢谢你能理解。”
  “能理解不代表我赞同,”息红泪起身回房,“你和他的帐怎么算我管不了,但毁诺城的帐,你也没有资格阻拦我向他讨还。不过大过年的我不想见血,一切等破了五再说。”
  小妖对戚少商一瞪眼,跟腔道:“等初五!”提枪追老婆去了。
  戚少商苦笑连连,低头去看剑柄剑身,准备重新接上。这一看,却看出了些异样。
  那本该是中空的剑柄里塞满了棉花和破布,塞得很紧,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戚少商慢慢把它们抽出来,只见中间是一个二指宽两寸长的小布包,揭开布,他便愣住了。
  那是一块玉牌,中间竖刻着瘦金体的“永以为好”四字,玉色自右上往左下白、青各斜占一半,分野处丝脉彼此交缠,融合无间。
  这分明是从宋金定盟信物玉山子中间切下来的!
  “我只能说,玉的确不在我这里,但它绝不会落入辽人之手。其它的,无可奉告。”
  原来你没有一句骗我……戚少商缓缓摩挲着玉牌,心里燃起烟霞烈火。
  之所以没有彻底毁掉玉山子而是保留它最容易辨认的一部分,是因为护卫信物不利的捕头很可能被勒令限期寻回信物以将功赎罪,有了这块玉牌,既可以交差又无法修复两国的出兵协议是吗……
  惜朝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
  【本节题目】
  苏轼《次韵秦少游王仲至元日立春三首》
  【觚棱】
  宫阙上转角处的瓦脊成方角棱瓣之形,借指宫阙、朝廷。
  按本文原定的章节,本章应该是写立春,但这首诗比较特殊,苏轼写诗的那年立春正好是大年初一,而文中故事发生的宣和三年立春是在元宵过后,时间差距比较大,所以我决定第七章写大年,第八章写立春……
  明年春日江湖上,回首觚棱一梦中(下)
  顾惜朝在一片春雷般的声响中醒来。
  眼前仍有些朦胧,脑中也是混沌一片,他一时还不能分辨自己的处境。只有那一阵阵密如雨点的雷声叩在心上,催促着他清醒。
  淡淡的硫硝气味飘到鼻端,他才猛然省起,那不是春雷,而是烟花。
  原来今天已经是除夕了……
  来不及感慨日月飞逝,他的眼眸中已再度归于一片空白。茫茫的白刺目如空荡荡的天,烟花在白日的天幕下绽放旋即碎裂,如春华颓败,朱颜凋零。
  晚晴,你喜欢烟花,今日的烟花,你可有看到?
  心痛如绞,天旋地转。
  合谷穴上微微一阵胀痛,一股清气注入体内,顾惜朝顿时感到晕眩止息,清醒了过来。
  面前是一张熟悉到刺眼的圆脸,此刻正皱得如同十八个褶子的包子,见他眼中渐渐恢复清明,那褶子才稍稍松动了些。
  “你……?”顾惜朝犹疑着坐了起来。
  他这才有空观察起自身的处境。显然,这里已不是大牢,从陈设上看应该是客栈的房间。戚少商坐在他床边,侧身成一个庇护的姿势,握惯刀剑而仍然柔软温暖的手正包覆在自己嶙峋的指掌上,不轻不重地按压着合谷穴。
  心跳顿成擂鼓,他倏然抽回了手,却听戚少商温言道:“你心跳得好快,我能感觉得到。”
  这句话,已是第三次出现在他们之间。
  第一次是些许惊诧些许戏谑,第二次是些许疑虑些许试探,这一次……却是满溢的怜惜。
  顾惜朝大为不适,皱了眉想要讽他几句,却被一阵香气吸引了注意力。扭头一看,不远处的小圆桌上放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堆起一座尖尖的小山。
  戚少商看他眼睛亮了起来,不由笑出两个酒窝,起身走到桌边,拾起一双筷子递过来:“尝尝看。”
  相似的话语,相似的表情。
  然而此地终不是旗亭酒肆,他们,已回不到初识那日。
  顾惜朝眉峰微挑,戚少商,不管你玩什么花样,我还会怕了你不成?再说这一个月在大牢里有上顿没下顿的也确实让人饿得头晕,他暗暗冷笑,走到桌前接了筷子,坐下便吃。
  “惜朝,你今后有何打算?”戚少商心里有千百句话,辗转半晌,却只问出了这一句。
  “戚大当家,”顾惜朝停下筷子,抬眼直视他,“我们似乎远没有相熟到直呼名字的地步。”
  “事到如今,你还要故作生分么?”戚少商皱眉,“是谁说,旗亭酒肆饮酒舞剑的那夜,永生难忘?”
  “难忘又如何?真情可感,往事难追!你的兄弟,我的妻子,并不会因为我们仍保留着那一点回忆就重回人间!”顾惜朝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戚少商目光黯了黯,但很快又明亮了起来,灼灼如星:“只是回忆?我以为,直至今日,你我依然当得知音二字。”
  “大当家的是烧昏了脑袋吧,”顾惜朝冷笑,“我三番五次陷害你为叛国罪人,又两度逼宫,你这堂堂六扇门总捕竟然要与我以知音相称?”
  “你……这又是何苦。”戚少商目光柔软下来,顾惜朝心头一惊,勉强忍下了起身退开的冲动。“我已经知晓一切。惜朝,你处处为我计划周全,为什么宁死也不想让我知道?”
  “谁要为你计划周全!”顾惜朝脱口喝道,两人都是一愣。沉默半晌,顾惜朝终于垂下眉目,神色落寞而认命:“遇上你,我从来就没有赢过。这一次,看来又是我败了。”
  他用极难得的平和的声音缓缓说道:“我承认,我确实放不下知音二字。所以,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当日我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