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南方网      更新:2021-02-18 23:42      字数:4764
  对戚少商而言,现在他所知的全部的事实仅仅来自不久前在大牢里听到的口谕:天子遇刺,急赦他一身罪责,令其入宫护驾。
  他不是没有想到这刺客会是顾惜朝,他只是觉得荒谬。就在十几天前他们还言笑晏晏……他在释正觉的厢房里守着药汤烧开,端的时候被烫得连连捏耳朵,是谁在不远处停下手中的笔扬眉动目?他原以为,那短短一个月的相处会是他们彼此永远的珍藏,却不料只是风过无痕,转眼就湮没于剑影刀光。
  顾惜朝……究竟,为什么……?!
  顾惜朝的武功终是略逊了一筹,手中长剑又是从金使护卫那里匆忙搜来的,虽是精钢铸成,总不能与逆水寒相较。两人战不过百招,戚少商挥剑横削“一马平川”,顾惜朝手中剑应声而断,他脱力地连退数步,直到撞上护栏才停下。胸口旧伤立刻如烈火一样焚在肺腑,他呛咳连连,一时手足虚软,被冲上来的侍卫们用刀横七竖八地架在中间,押了下去。
  戚少商心里一紧,正要追上,却被躲在大殿里的天子颤巍巍点了名:“戚总捕……?”
  他唯有生生停下脚步。
  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的一刹那,顾惜朝回了次头。
  他的眼睛亮得好似盛了满天星光。
  “那个蛮子……抓住了?”赵佶不敢把头探到殿外,只瑟缩在殿门内侧的阴影里颤声问。
  “陛下放心,刺客已被擒获。”戚少商低声答道,突然觉出了不妥:“陛下方才说……蛮子?”
  “啊呀,他不是盗走定礼和国书、企图坏宋金盟约辽国第一刺客吗?他是来报复的呀……吓煞朕也!幸亏爱卿不负厚望……”赵佶惊恐未定,有些语无伦次,连连拭汗。
  戚少商只觉一股血冲到了头顶。
  原来如此!
  那个骄傲到连卧底时也不曾隐姓埋名的人,在自称辽国刺客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那人说,背负他人性命而活是多么痛苦。
  那人说,以你的侠义心肠,只怕一辈子歉疚,还不如死了痛快。
  ——所以,你骗我说一切只为杀我,好激我恨你?
  绵绵的疼攀上心头,他大吼一声,飞身追向殿外,却只有茫茫白雪铺天盖地,哪里还有半分那个人的影子。
  次日,朝廷宣布戚少商私毁国书一事乃奸人构陷,撤销一切刑罚;但戚少商护送不力导致定礼遗失仍然属实,然此事经查与辽国刺客有关,金使表示谅解,大宋方面也就从轻发落,与夜间救驾之功两相抵消,不再处以刑罚。
  如何处理那名刺客却稍显麻烦。行刺天子乃是大逆,按律当立即处以凌迟之刑,但这刺客姓甚名谁、如何潜入京城、有无同伙、失物去向等等问题都需查清,而调查权究竟该给六扇门还是刑部就成了个问题。诸葛神侯与蔡太师在朝堂上舌战三日仍无胜负,赵佶终于看不下去,洒然挥手道,既然上次羁押戚少商是由刑部负责而事后又证明他是冤枉的,那这次就由刑部将功折罪好了。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谁不知任劳任怨审问犯人的手段有多毒?落在他们手上,绝对是求死都不能得。
  戚少商听完神侯的转述,握剑的手不觉紧了几分。
  门外,凄厉的北风有如悲号,这漫长的寒冬,竟是仿佛看不到头。
  作者有话要说:注:
  【本节题目】
  宋·张耒《冬至三首》
  【关于行刺的量刑】
  行刺皇帝是大逆,凌迟应该是没得说(顺说,凌迟之刑在中原应该始于北宋仁宗时期)。为了不伤天和,死刑的执行一般是在霜降之后冬至之前,但大逆罪的凌迟是立即执行不分季节的。至于六扇门为啥会与刑部分离从而导致某些职能两边有冲突,温后爹,这都怨你……(扭头)
  明年春日江湖上,回首觚棱一梦中(上)
  江湖中人谈起戚少商时总会以“坦荡男儿”作结,无论是他的朋友或敌人。这个有但凡水井的地方就有人知道的大侠似乎永远不会有见不得光秘密,他的行止永远是磊落豪爽,不掺心机。
  诸葛正我也曾经这样认为。
  然而在腊月初三的早上,当他看见戚少商神色如常地准备出门巡街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用力,虚握成拳。
  数日之内几经大起大落还能稳如泰山……此人,或许整个江湖都从来不曾看透。
  潜龙勿用。这庙堂,恐怕不能再拘束于他了。
  戚少商抬眼看见了诸葛,立刻恭谨行礼:“见过神侯。”继而看看左右,略一犹豫,问道:“铁兄昨夜与众兄弟重聚后……竟未回到六扇门么?”
  诸葛正我捻须沉吟:“游夏重情义,师门有需要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但眼下看来他仍是未曾看透自身的局限,重归六扇门这事,急不得。”
  戚少商听罢便不再多问,准备行礼告退。
  “比起游夏,老夫却更想知道少商你的心思,”诸葛正我双目微阖,教人看不出眼色,“对顾惜朝入狱一事,你究竟作何打算?”
  戚少商眉间微有竖纹,嘴角却是带笑的:“神侯不必担心。纵然我与他血仇未泯,戚某也绝不会趁此机会捏造他破坏宋金联盟的更多证据。借刀杀人的事,戚某不齿。”
  “只是如此?”
  “……戚某终不是圣人,只能做到如此。”
  诸葛正我猛然睁开双眼,神光如炬,戚少商心里如炸雷滚过,霎时微有冷汗。
  “昨日上午,光禄大夫赵良嗣在驿馆密晤金使。下午,金使入宫。其后不久,金使便装简从去了刑部大牢。”诸葛正我徐徐道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如芒刺,抵在戚少商背上。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隐秘,却不料一举一动皆在诸葛神侯掌中。
  “私改国书一事,赵大夫欠你人情,而他与金国君臣素来交好;如今官家又对金使颇为迁就,若金使愿意开口,三省六部免不了都要给几分面子。”诸葛正我面沉似水,“你几番奔波,令顾惜朝移交金使亲审,不就是为了让他免受刑部折磨?”
  “神侯!”戚少商大步上前,抱拳道,“此案毕竟与戚某多有牵连,若让刑部来审理,必会罗织罪名构陷六扇门。戚某此举,也是……”
  诸葛正我抬手打断他的话:“如你所说,你不是圣人,顾惜朝当然更不是,你们都不是会为仇敌赴汤蹈火的人。然而如今他自称辽国刺客来为你脱罪,你冒欺君之险为他疏通关节——老夫不打算深究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想提醒你,顾惜朝此人曾是逆党,老夫虽看在傅小姐的情分上既往不咎,却断无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他胡来。如今他再度犯下大逆之罪,六扇门职责所在,不可姑息。”
  戚少商脸上不再有半分笑意,目光中透出刀锋般的冷芒,一如当年啸聚绿林时那样锐利:“六扇门不能容他是吗?戚某明白了。”
  诸葛正我闻言略略一愣,良久,捋须轻叹了一声:“你……好自为之。”
  风急云怒,潜龙将出,又岂是旁人可以阻拦的。
  接过平乱玦的时候,铁手原本表情不多的脸上显出了非常微妙的纠结:“这官场果然是让人避之不及。少商兄,你可怨我陷你于泥潭?”
  “怎么会!”戚少商真诚地答道,“宦海里滚打的三年,让我了解到大宋江山不为人知的一面,倘若将来我在江湖上又搅出了什么令朝廷忌讳的风雨,也会知道如何与朝廷周旋,不必再让兄弟们为我流血。”说到此处,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铁手道:“可是我并不打算现在就回六扇门,你把平乱玦交给我又有何用?不如直接交给世叔。”
  戚少商笑道:“这平乱玦是你给我的,我只是物归原主。至于你要不要回六扇门、要不要再佩戴它,我可管不了。”
  铁手一时无言以对,默默将平乱玦收在怀里。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方正忠直如铁手,注定不属于烈马轻裘的江湖。他现在不过是钻了牛角尖,一旦想通,回六扇门也就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你决定好去哪里闯荡了吗?”铁手岔开了话题。
  戚少商微微皱眉:“我暂时还不会走。”
  铁手略一思索,旋即了然:“因为顾惜朝?”
  戚少商坦然道:“是。”
  “可你如今已不是公门中人,他的事,你要怎么插手?难道去劫牢么?”
  “铁兄啊……”戚少商扶额,这人是当土匪当久了还是怎的,怎么总是想到直接打劫?“顾惜朝为了让我脱罪不惜赔上性命,我若莽撞行事自找罪名,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苦心?”
  “那你……”
  “我自有办法,铁兄无需操心。”
  数日后,一队人马出现在银装素裹的汴京城里,马匹膘肥身健,骑手器宇轩昂。在众人簇拥之下的是一位白衣女子,约有二十七八岁,然而娇美不逊豆蔻少女,而举手投足间的成熟风韵又远非少女能及。她未戴面纱,路边看痴了的行人却无法记住她的眉怎样弯、眼怎样转、唇怎样勾,只记得自己做了一场梦,美到不愿醒来,不能醒来。
  他们在一家客栈旁下了马,像簇拥着亭亭的云走了进去,女子的白衣斜沐夕晖,灿烂如锦。
  戚少商从客栈二楼走了下来,笑道:“红泪,小妖,你们来了。”
  息红泪还未答话,一道银光倏然闪在两人之间,面容清秀的少将军提枪拦在息红泪身前:“离我老婆远点儿!”
  戚少商大笑。息红泪微寒了脸低呼一声:“春水!”赫连春水立刻如挂了霜的衰草,幽怨地飘开。
  “少商,你这次又惹上了什么麻烦?”众人纷纷落座后,息红泪幽幽地开口。
  “不是惹上了麻烦,是准备找别人的麻烦。”戚少商捏着酒杯道,“我想找一群应该还没有离京太远的辽国杀手,但现在我已不是公门中人,调动不了人手,只好向你们借人了。”
  “不是公门中人?”息红泪微微吃了一惊。
  “我已经把平乱玦交还给铁手了,现在又是个江湖闲人。”戚少商淡然地笑着说。
  息红泪脸上掠过一丝怅然:“我终是没有坚持到这一天……你,还怪我吗?”
  “要我说多少遍?”戚少商苦笑,“该说对不起的人本就是我,我又怎么会怪你?你怎么总是不信?”
  息红泪浅浅地笑了,眼底沧桑沉浮:“大概是因为你的话大多都不可信吧。”
  三年前,息红泪停止了长达五年的等待,选择了赫连春水。
  不是因为她不再爱戚少商,也不是因为戚少商不再爱她,只是她终于明白对戚少商来说爱情永远不会排在靠前的位置,而不再年轻的她已经没有继续等下去的时间了。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千里追杀尚未结束,她看着戚少商因为失去兄弟而日渐孤独的背影,摊牌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那时她决定至少要陪着他结束这一场噩梦,助他沉冤昭雪、东山再起,纵然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等到一切平静下来,等到他心中的创伤渐渐愈合——这或许需要数年,然后她会冷静地和他分手,选择一个永远不会对自己悔诺的人嫁掉。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默默埋藏了很久,无处倾诉,便渐渐长成铺天盖地的蔓藤,纠缠着堵在胸口,令她难以呼吸。后来在京城,赫连春水对她死缠烂打用一颗熊牙换走了定情小刀,她便说起和戚少商相识相爱的经过,一时忍不住说出了真实的想法。她没有想到的是,那时戚少商正好经过屋外,这番话,竟是一字不漏地听去了。
  戚少商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但他竟也没有表露分毫。他知道,若他因此而颓靡不振,息红泪必会愧疚至死,于是他反而更加坚强,终于在金殿前挫败一切阴谋。接过铁手的平乱玦后,他和息红泪在城门旁的枯树下拥吻,两人都用力得仿佛耗尽了一生的爱恋,然后戚少商说:“红泪,不要再等我了。”
  息红泪何等聪明,从他卸去伪装的神色里,瞬间明白他已知晓一切。
  她不敢相信这个男人竟然可以背负这样的打击坚持到最后,千言万语转过心头,最终却只强笑着说:“我们仍是朋友。你若有需要时,毁诺城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泪便纷纷地落下。
  覆水难收。
  赫连春水见两人又在回忆往事,忍不住酸溜溜地干咳两声,息红泪回过神来对他展颜一笑,赫连小妖立刻就没了醋味。她是果决而坚毅的女子,选定了路绝不回头,既然已经嫁入赫连家,那她对戚少商就绝不会再有男女之情。这一点,他们三人都很清楚。
  戚少商笑着摇摇头。与息红泪不同,刚才他想到的其实是在鱼池子里,顾惜朝带了酒菜来看他,还说“你失红泪,我失晚晴”,而那正是在他得知息红泪的心事后不久。说起来顾惜朝那次确实对他这个知音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