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南方网      更新:2021-02-18 23:42      字数:4783
  惊得一抖,一张字条悠悠飘落。
  戚少商拾起来一看,却是“木人顾影天明去”七个字,笔法圆融庄严,是佛家偈签常见的字体:“铁兄也来求签?”
  “少商兄见笑了,”铁手笑容温和,眼中却有忧色,“我向来不信神佛,出此下策,也是病急乱投医。”
  “你也会有解决不了的麻烦?”戚少商很是意外,见他神色郁郁,便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你这是来问前程还是问姻缘?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若你是被桃花煞所困,倒也情有可原。”
  铁手显然无心说笑:“铁某哪有那般心思……此来问卦,是占生死。”
  戚少商心中一动:“谁的生死?”
  铁手看向他,欲言又止,轻轻一叹。
  戚少商只觉胸口刚被醇酒烘出的暖意一点一点凉了下去:“顾,惜,朝?”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和尚,用尽力气大喊,声音却只是沙哑低沉:“这签,到底怎么解?”
  青年僧人合掌低头:“阿弥陀佛……”
  “一切诸行,尽是无常。风吹幡扬,无非心动。这签,说的便是无常二字。”
  戚少商一口血憋在喉间几欲喷这和尚一脸,他急得火烧眉毛,这边还绕来绕去半天不进主题。
  “从字面上来看,花木在夜月之下疏影朦胧,如人顾影自照,而等到天明时万物曝于日光之下,这幻象便不复存在。一切缘法,亦是如此。”
  “此签若占前程,则意为铅华尽去,自证功果;但若占问吉凶……则并非祥瑞。”
  戚少商呆了半晌,忽然僵硬地牵了牵嘴角:“不过是一张纸么,嘿,空口白话,怎么说都可以。”一扬手用内劲把纸条送回佛像旁边的签架上,转身就要走。
  铁手拉住他,神色复杂:“少商兄,你……其实并不希望他死?”
  戚少商没有回答。
  铁手一横心,道:“我便赌上一把,将这事原原本本说给你听!我到底是不信命的,我只信朋友。若你仍要取他性命,他定是万无生路;但若你不想他死,合你我之力,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顾惜朝此人,在江湖人眼中是没有半点信用的,证据就是戚少商肚子上那道疤。前一刻同生共死的誓言掷地有声,一转眼就能把刀子捅过来,这样的人,十句话里怕是没有一句真。
  然而这一次他竟守住了诺言——作为宋金信物的玉山子,确实是一直没有落入辽人手中。
  ……只是这代价,或许会是他的性命。
  在戚少商离开并州后不久,白鹭泽突然失火,六日不熄,整片山头都被烧成了焦炭。幸而四面环水,并未波及周围的山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铁手得知此事后立刻前去查看,果然发现起火的源头是在顾惜朝住处附近,废墟之中,仍能验出搏杀的痕迹。
  根据铁手的分析,双方厮杀一阵之后,顾惜朝利用林中阵法逃向山顶,追杀者无法入阵,这才放火烧山。不知让人该感到欣喜或担忧的是,满山焦土之上,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尸体。
  此后铁手一路追踪,果然查到更多的线索,显示出由至少二十人组成的团队在追杀顾惜朝,其手法与沿途暴露的习惯表明应是直属辽国王室的杀手团“沙狼”无疑。沿着蛛丝马迹查探下来,越近汴京,搏杀越是凶险,好几处痕迹险些让铁手判定顾惜朝必死无疑,万幸或者万分不幸的是不久之后又有更加惨烈的痕迹出现……直到抵达京郊。
  自三天前铁手沿着线索来到京郊,再没有任何痕迹出现。顾惜朝也好,追杀他的“沙狼”也好,就像雨坠在河里,尘落在土上,无论如何找不出来。
  铁手心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意味着……凶、多、吉、少。
  “若我能有三师弟的追踪之术,定然早就找到了顾惜朝,怎会处处落后一步,眼看他命悬一线却无能为力。”铁手叹道。
  追命的追踪术天下无双,但其实铁手也已经做得很好。这一路追踪,线索时而在山林时而在河滩,一点点血迹藏在杂草乱石之中,能找出来已是不易,换了别的捕快——比如旁边那个姓戚的——只怕是半点也不会察觉。但强烈的责任感加上三分对故人的歉疚和一分“大哥”的担当,足以让铁手陷入深深的自责。
  “既然你已到了京城,为什么还不去六扇门找追命?”戚少商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宁可赌一把,看我这个最有资格要他命的人会不会助你,却不肯去找真正擅于追踪搜索的人,只因你那‘不再踏入六扇门’的坚持?是因为人命大不过你的原则,还是因为那条人命属于大恶人顾惜朝?”
  “我从未轻视过任何人的性命,”铁手眼中满是挣扎,“但正如你所知,这次玉山子失窃一事仅你我和大师兄知道真相,如今顾惜朝因为此事而被追杀,你让我如何对追命解释来龙去脉?难道告诉他顾惜朝是破坏合约之人?况且我久在江湖,若突然与追命联系难免会让世叔起疑,他一生忠义,绝不会容忍顾惜朝此番所为。以他的职责和立场,你认为顾惜朝是会被接到神侯府奉为上宾还是直接送进刑部大牢等待问斩?”
  “职责和立场?”戚少商冷笑,“铁兄莫不是忘了,戚某现在也是捕头,你找我相助,难道我就会有别的选择?”
  铁手看向他,微一叹息。
  “若你心中没有认定别的答案,又怎会对我动怒?”
  汴京城很大很大。
  大到要从城中找出一个人,不会比从树林里找出一片特定的树叶容易上几分。
  这个认知让戚少商有了不可名状的惶恐。
  他在冬日凛冽的寒风里寻找他此生最大的仇人,手中是承载着他们之间一切仇怨的宝剑,他目光尖锐得仿佛能透地三尺,怎么看,都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
  事实上他的确是在拼命——拼尽全力挽留那个人的性命。
  顾惜朝,你怎么可以死在除我之外的人手上!
  直到暮色四合,仍是毫无收获。想想看,若连铁手这样严谨的人也没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其他人要想再有新的发现,实在难于登天。
  “我听说你尚在闭门思过,若是彻夜不归,恐怕难以交待,不如明天……”
  戚少商打断铁手的话:“一个晚上已足够让人从活蹦乱跳变得冰冷僵硬了。”在马行街路边的小摊上胡乱买了几个烧饼,一边心不在焉地啃着,一边继续放亮了眼睛搜寻。
  铁手暗道一声冤孽,正准备依样画葫芦的买几个烧饼凑合一顿,突然寒风大作,立在小摊旁的酒旗咔地一声向摊主砸来,戚少商猛然回神,提剑的右手顺势挥出,拳风击开了酒旗,却也把摊主盛零钱的匣子扫落在地,几枚铜钱立刻骨碌碌地滚向街道对面。
  戚少商此时再心急也无法,只得连声道歉,忙不迭地追了过去。
  街对面是一片堆满乱石和砖瓦的工地,正在修建天子亲自规划的万岁山。此时万岁山工程进展不过一半左右,因此从马行街开始足有半里路都还是荒地。
  ——这片荒地当然是被铁手仔细搜查过的,确认了没有顾惜朝的影子。
  然而当戚少商深入了数丈后,手中的逆水寒突然铮铮作响!
  戚少商心神剧震。
  这宝剑,有多久没有鸣响过了?
  有人说这剑是为主人示警,戚少商不以为然。君不见,千里追杀也好,这些年来破获大案也罢,出生入死的时候难道少了?这剑,却始终静默。
  它只为一个人鸣响过——如伯牙的琴之于子期。
  人生如棋,注定的对手与注定的知音,都是有且仅有一个。
  如今它再度铮鸣,是否意味着那个人已近在咫尺?
  然而将方圆数十丈搜了个遍,确实没有半点踪迹。
  有人追到身后,却是在小摊旁等了半天不见他回来的铁手。
  “你是说,这剑越匣铮鸣,是因为顾惜朝就在附近?”铁手听罢戚少商的简述,惊疑不定,“恕铁某冒昧,这种说法实在是……有些怪力乱神的味道了。这片工地我来回搜过好几遍,确实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但古剑通灵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便和你再彻底地搜上一搜吧。”
  两人又细细搜索了一番,直到月上中天,仍然一无所获。
  铁手黯然道:“少商兄,我们还是再去别的地方……”
  戚少商却正皱着眉打量着一块倒在草丛里的石料,并不回头,抬手示意铁手噤声。
  这块石料颇为庞大,背后乱石如林,直延伸到万岁山深处。他们也曾调查那片石林,走遍了乱石间的每条路,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铁手疑惑地看着戚少商走向那块石料,正要询问,就看见他突然拔剑。
  如长虹跃于飞瀑,如雷霆落于九天。
  一往无前。一心无二。一苇渡江。
  铁手目瞪口呆地看着戚少商用极潇洒的一字剑法破坏石林,心道这可都是从江南千里迢迢运来的准备修建皇家园林的石材啊你要撒气也不能挑它们啊,飞身上前准备阻拦,却见被剑气击碎的石料后面,露出了他们不曾发现过的路,顿时恍然。
  是阵法。
  这阵妙在似是而非。若是纯粹的阵法,略通奇门遁甲的人就能看出异样,虽不一定能破,里面藏有玄机的事实却已暴露无疑。而此阵是借用工地上现有的乱石略做增补,那些石料本身是由不识术数的工人们暂时堆放在此,毫无章法可循,反叫人轻易看不出门道。
  若非戚少商曾经结下一个极擅长改动他人阵势的生死对头,这阵里隐藏的柳暗花明,或许这么就错过了——他可没忘记是谁改动了铁手设在毁诺城外的阵法,害得他只好借助赫连春水等人的力量。这件事被小妖当做在息红泪面前糗他兼邀功的法宝,屡试不爽。
  虽然揭出了此阵的奥妙所在,戚少商毕竟不擅阵法,也不敢再贸然深入。幸而身边有个万能的前任捕头,这阵又是仓促布成变化不多,破解起来也算顺利。
  一路无话。
  他们要找的人果然就在阵里。
  那个人倚着一块灵璧石席地而坐,低垂着头,略显凌乱的长发遮住了面容,整个人安静得如一片单薄的蓬草,仿佛只要来人的呼吸重上一分、说话声大上一分,就会随风飘逝。
  戚少商突然有些感激这黯沉的夜——让他不必强迫自己看到青衣上染了多少血色。
  他屏息凝神,试探着伸出手去——指腹触到的肌肤凉得让人心里一窒,万幸的是,仍能探到微乎其微却真切存在的脉搏。
  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察觉自己在这寒冬的夜里竟然汗湿重衫。
  如何安置顾惜朝成了令人头疼的问题。
  六扇门自然是不能去的,带着一身血腥味的人去投宿客栈显然也太容易引起京城里各方势力的注目。顾惜朝的伤势没有留给他们更多瞻前顾后的时间,戚少商一咬牙,抱起人施展身法,出了工地又横越过马行街,一阵飞掠之后,干脆利落地……翻进了开宝寺的院墙。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戚少商的运气向来不错,他们在院里遇见的正好是白天给铁手解签的僧人。那和尚见凭空冒出三个人而且是两竖一横,说没吓上一跳那是骗人的,不过他倒是很快认出了戚少商和铁手,合掌道:“阿弥陀佛。这位受了伤的施主,就是铁施主白日里求签占问的人?”
  铁手连连称是。
  “善哉!贫僧与三位施主既是有此善缘,三位有什么需要贫僧帮忙之处,贫僧自当开方便之门。”
  “师父的大恩,我等没齿不忘,”戚少商喜出望外,“不知师父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正觉,是净明寺的僧人,现暂于开宝寺挂单。”
  就这样,顾惜朝顺利住进了释正觉的厢房。正觉平日里广结善缘,四处为人看诊赠药,也常将病人带回寺里,因此他房中多出个新来的伤者,并没有惊动开宝寺的其他和尚。
  戚少商侧身坐在榻前,目光在顾惜朝平静得恍若酣眠的脸上流连不去。
  这明明是书生的轮廓,怎么能在扛下那些狰狞伤口与重重风霜之后还平静如斯?
  戚少商心里涌起轻浅的酸涩。
  世人皆知你贪慕荣华、背信弃义、血债累累,又有谁知,其实你也——心若竹柏,身似蓬蒿。
  作者有话要说:注:
  【本章题目】
  宋·曾巩《初冬道中》
  【木人顾影当明去】
  出自宋代禅师释正觉的偈子《别觉知藏》。文中那个和尚就是年轻时的正觉禅师,时年二十九岁,游历中,设定为目前暂时在开宝寺挂单。
  【万岁山】
  后称艮岳,修建始于政和七年(1117),完成于宣和四年(1122)。
  拂衣愁叶乱,冲面北风寒
  祸害活千年。
  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