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南方网      更新:2021-02-18 23:41      字数:4749
  往临潢去见他,路线上也就说得通了。”顾惜朝低声道来,戚少商如芒在背,“以买马为借口,想必是为了瞒着旁人——既然是借道辽国,自然是瞒辽人,那么这次与金主的会面必定是为了商谈对辽国不利之事……”
  “不错!”戚少商胸中骤然腾起一股火气,“不是人人都想着通辽篡位!我大宋受辽国欺压已久,这次联金,就是为了一雪前耻,灭掉辽国!看你如此担心有人对辽国不利,果然是钓得王侯相顾,开始为辽国筹划了?”
  顾惜朝猛地扔了钓竿,转过身时,已是剑眉深蹙,满面怒容:“戚少商,我虽曾为权势造下血债无数,叛国这种事,却还做不出!倒是你,大宋联金灭辽无异引狼入室,你若真的促成了盟约,才是叛国罪人!”
  戚少商摇头道:“做不做得出,只有你自己知道;当年傅宗书暗投辽国,你事前是否知晓,也只有你自己清楚。至于宋金之盟,朝臣大多赞同,你还真当世人皆醉,你顾大公子一人独醒?”
  顾惜朝挑了挑眉似要反驳,却终究没有出声。
  戚少商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好自为之。”
  然后大步离开,再无流连。
  天边隐隐有闷响传来,雷霆就在云后,即将破空而至,震动九州。
  夏,渐渐的深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
  【开篇诗】
  司马光《客中初夏》
  【宣和二年四月十四】
  这个日期来自宋史中关于海上之盟的记录,换成公历是1120年5月13日,正好贴近立夏(5月6日)。本文扣题“四时八节”,所以章节顺序就是立夏…夏至…立秋…秋分……这样。
  【赵良嗣】
  一个史籍留名的……囧臣。原是辽人,叛逃到宋朝,促成宋金海上之盟,导致辽国被灭。
  【小顾所吟的诗】
  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
  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
  “真是热啊。”王瓌胡乱抹了抹汗,另一手甩着袖摆徒劳地扇风。风也闷热。
  按说这才芒种前后,正该雨倩花研。然而这一路行来,日头虽不算烈,地里反蒸的湿热却直要把人捂熟了。莫说是他们这些使节、护卫,就是所乘马匹,也都蔫头搭脑——倒是路上偶见辽人行客,人马都倍显精神。王瓌只觉得那些路人投来的目光尽是嘲笑,刀子般刺得他把一张圆脸往扇风的袖子里藏,暗地里也琢磨着,大宋百年修文,本该纵横莽原的骏马久羁厩舍,早无驰骋之力,或许真的该向金人买些北地良驹……
  他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着,又偷偷望了望一旁的赵良嗣。大概是因为出身辽地,赵良嗣还不至于汗出如浆,但在宋境住了五年的他早已习惯了汴京冰水消暑的好日子,这些天也热得颇有些烦躁,只强绷了一张脸正襟危坐,座下那匹御赐的“雪逍遥”却很不给面子地一步一颠,让他这“危坐”还真坐得危如累卵。
  使团里唯一仍显从容的是戚少商。他早习惯了漠漠荒原烈烈长风与炎炎骄阳,或者应该说,他习惯于应对各种旁人眼中的逆境。而他所乘的马匹也不是俗物,那是连云寨大当家穆鸠平从一个辽国将军手中夺来送给他永远的老大的,自然神骏骁勇。至于丢了坐骑的倒霉将军,想来他也不敢抱怨什么——因为他在同一时刻还丢了脑袋,那个酒坛子大小的毛球在用来向寨中兄弟炫耀过之后早被扔进连云山不晓得哪一条沟沟里,眨眼间,就是三年。
  三年。戚少商抬头看看天边缓缓涌上的阴云,人世聚散一如浮云,顷刻万千,何况三年?
  使团众人在一片低声的牢骚中沿着仿佛永远也走不完的官道前行,突然,戚少商眸中精光闪过,骏马骤然跃出,飞龙般闪在队伍最前头:“停!”
  赵良嗣给他惊得险些在马背上一跳,匆匆勒缰,不悦地问:“戚捕头?”
  戚少商已横剑在手:“有蹊跷,众护卫仔细!”
  “戚……戚头?”不明所以的护卫们面面相觑。
  暴雨之前总有征兆,比如空气里泛出湿润的土腥气,经验丰富的长者总能敏锐地将它们捕捉;同样的,那些看似突如其来的变动,也并非无迹可寻——对于无论是袭击或者被袭都经验丰富的戚少商来说,更是如此。
  不过片刻,官道远处有沉沉震动以惊人的速度逼近,和着洪潮般的铃声,好似滚过大地的闷雷。那闷雷到得三里开外,一声锐响破空,竟是鸣镝。戚少商手中名叫逆水寒的长剑,如急于搏杀的战士,一霎铮然。
  来的,是响马。
  他们旋风般地卷了过来,所过之处摧枯拉朽。翻涌的烟尘中他们犹如鬼魅,只见弯刀上一星一点的寒光隐隐现现,宋使护卫们尚未看清就被冲了开来。护卫们本是禁军遴选,纵是措手不及,也及时拔刀反击,只是终欠调度,威力便分散了。戚少商与众护卫素无交情,默契自然不足,无法有效地指挥他们进退,咬牙仗着艺高往来奔走,一手快剑百处回护,好似菩萨千手,疏而不失。他这一加入,不着一字,只凭剑意引导,众护卫不觉间已应和攻守,竟如细丝穿珠,将众人连贯一气。
  好个天生的领袖。
  响马冲杀一阵,终无可奈何,卷了尘沙铃声,又闷雷似地奔远了。
  这一仗打得糊里糊涂,不管怎么说总归无人伤亡,值得庆贺。赵良嗣摆好了和蔼笑脸刚要发话,王瓌回头点点货物,当场摔下了马背,拖着哭腔连滚带爬往赵良嗣而来:“大事不好了!岁赐的定礼少了两箱!”
  这才真真是天降霹雳,众人呆立原地,一个个张口结舌。这次宋金结盟,参照大宋之前对契丹的岁币,将以后对金的岁赐定在五十万金帛。这次使团所带定礼为“百一之定”,分装五箱,每箱各有十锭纯成色的纹银,是特别铸造的一百两整的大锭,代表日后每年进奉的十万两银子;另外还有十卷金线编织的帛绢,每卷重六两,代表日后每年进奉的十万匹绢。丢了两箱定礼,就相当于把国书上写的岁赐从五十万金帛生生降到三十万,这样的差额,谁来负责?
  “天亡我也,天亡我也!”赵良嗣仰天大叫,“我堂堂七尺男儿,官至正四品秘书丞,竟亡于响马之手!何其谬也!”一时间众人哀声连连,有说自己还有多少多少事没做的,有想老婆的,有怨朝廷的——这时倒也没人追究犯不犯上,还有临时抱佛脚念经求投个好胎的。一片悲鸣之中,唯戚少商沉静如山,眉头紧锁,不发一语。
  半晌,戚少商一抖缰绳走马队前:“各位且听我一言,这事,或许还能补救。”
  四下瞬间安静。
  戚少商理了理思路,续道:“据我观察,那群人绝非真正的响马。虽然他们用的是绿林常见的弯刀,那些马匹却毛色体型都太相似——响马的马匹是从各处劫掠或者零散买来,怎么可能如此齐整?其二,响马甚少远途奔袭,多是在道旁埋伏已久,等商队到达再突然冲出,那群人却是远远赶来,必是有的放矢。其三,响马鸣镝威慑,那是在他们埋伏已久、确认猎物可以捕杀的前提下才会做的事,那群人却是远远与我们一个照面就鸣镝威慑,以当时的距离,根本无法确认我们值得劫掠!可以断定,这群人是专门冲我们来的。”
  听到这里,赵良嗣已经冷静了下来,伸手摸摸自己的胡须,道:“如此说来,这群人早就知道我们的目的,之所以化装成响马,正是为了配合我们化装成商队的举动,让这次蓄意破坏宋金结盟的行动变成平凡的响马抢商队事件……说到破坏结盟,辽国君臣嫌疑最大。这让我想起辽帝麾下的一支杀手团,名曰沙狼。”
  “杀手团,沙狼?”戚少商转转一双大眼,笑出两个酒窝,教人看了自然宽心,“既然是辽帝麾下杀手,必然要回去复命,这可比出没不定的响马找起来容易多了。”
  的确是容易得多。不过两个时辰,戚少商已经在一片小树林里探到了那群冒牌土匪的行踪,当下跃离马背,轻身纵了几下,落在他们五丈开外,蹲伏于草木间看他们说些什么。
  这一看才发现角度选得不太好,难得赶上对方正与人接头,接头的那个人却恰好被一棵矮树的树冠挡住了背影,只露出背以下直缀的衣衫,和一双黑色的旧布靴。从靴形上看,是个男子。
  那衣衫被树投了浓浓的影子,幽暗近黑,辨不清色泽,下面露出的一小截裤腿半出阴影之外,总算看得清是柔和的黄。正猜测着他的身份,就见一个响马打扮的人推了个箱子到面前,用契丹语问道:“你看看,这是不是宋金定盟的信物?”
  戚少商曾经与辽人作战过很长时间,契丹语也能听懂个七七八八,当下留神看向那箱子。背对他的男子斜跨一步,这一步在戚少商眼中被分割成无数静止的画面,他看到树影像一件斗篷慢慢从那人身上剥落,露出青的衣,卷的发,还有从青衣袖中伸出的那只他再熟悉不过的、曾经把一柄小刀捅进他腹部的苍白的手。那只手掀开了箱盖,露出银锭和金帛。
  顾!惜!朝!
  戚少商遽然发难,身如飞电骤至顾惜朝身边,顾惜朝虽然查觉,回身反击时已是迟了半瞬。高手过招岂容半点疏忽,更何况他的武功本就略逊戚少商一筹,这下被一掌结结实实拍在胸口,连退数步立足未稳,眨眼就被制住周身重穴。众“响马”醒觉过来想要拔刀之时,顾惜朝已被戚少商一把拉到怀中挟住,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咽喉。
  “留下定礼马上消失,不然我……”契丹语的威胁还没念完,戚少商忽觉一阵头晕,胸中浊气上涌,真力不济。“竟然中招了……”他咬牙,却惊讶地发现对面的“响马”也倒了一片,只有自己手中的人质还神采奕奕,“顾惜朝……?”
  为了对付他戚少商而自折盟友?顾惜朝可不像这么缺心眼的人。
  “戚少商,你少自作多情了,”顾惜朝冷笑,“这些人我一早就没打算留活口,你不过是正好赶在我下药之后闯进来,被误伤了而已。”
  他这句说的是大宋官话,辽人杀手不解其意,还骂骂咧咧说戚少商卑鄙竟然用迷药。戚少商哭笑不得,默运一口气压住药性,挟着顾惜朝几个纵身来到自己的马背上,狠狠一夹马腹,直往大路飞奔而去。
  虽然很遗憾没能取回定礼,但以他现在残存的力气要搬走连箱子在内三百多斤的定礼实在不现实,若是拖得久了,顾惜朝冲开穴道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戚少商,就算他自己也能及时逼出药性,两人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分出胜负的,要再拖上那么一会儿等到辽人杀手也熬过药性,可就真真热闹了。
  所以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带走顾惜朝这个线索,只要能尽快赶去和护卫们汇合,也不怕他翻了天。辽人杀手的行踪及定礼下落,他不可能不知道。
  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
  骏马奔出数里,戚少商终于脱力,再也坐不稳,一头栽倒马下。不幸的是,因为穴道被制而动弹不得的顾惜朝一直被他挟在身前,这一下受他连累也摔了下来,还悲惨地垫在了下面,之前冲穴时积攒的真气被地面撞击和背上重压冲散,霎时五脏六腑疼得好像移了位,眼前一黑,已有血从嘴角涌出。
  半晌才缓过气来的顾公子忍不住低吼:“戚少商!你磨磨蹭蹭的做什么,还不快点从我身上起来!你很重!”
  戚少商很无奈:“你觉得我现在起不了身是谁害的?”
  磨牙声:“等我冲开穴道,你就死定了。”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一个专心逼药性,一个专心冲穴。
  最后终究是顾惜朝的迷药获胜。顾惜朝抢在戚少商恢复之前冲开了穴道,一把扒开戚少商,顾不得气血未顺就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拔出戚少商的逆水寒指着对方咽喉:“我说过,你死定了。”
  戚少商兀自闭目调息。顾惜朝说要杀他又不是一次两次,然而那个人总是在剑锋落下之前絮絮叨叨,如被噩梦魇住,无计抽身。他要运功,有的是时间。
  于是时光仿佛倒流回了三年前。使团护卫们在顾惜朝说话间找了过来,顾惜朝一挑眉剑随身旋,光轮清寒如月,撞上长刀,溅开一连串金铁交击的脆响。未及数合,斜刺里骤然杀出一道黯淡的影子,逆水寒被它所阻,月华顿敛,挑、引、转、刺轻灵跳脱,正像撒了漫天星辉。然而无论剑指何处,那暗影总是挥之不去,真个是“如影随形”,一封一合把剑招全数锁死。细看来,那暗影正是逆水寒的剑鞘,手握它的,自然是终于逼出迷药的九现神龙戚少商。
  “戚少商,为什么你总阻着我?”顾惜朝手中剑在不久之后被剑鞘压住着力之处,顿失反抗之力。
  “还是那句话,千古道理,邪不侵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