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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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网 更新:2021-02-18 23:41 字数:4753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一首诗吟到末尾,中年文士忘我地微微昂了头,颔下一撮三指长的胡须立刻精神抖擞地遥指辚辚长街,正如一只踌躇满志的狼毫笔,大好前途即将一挥而就。
……如果忽略他明显还泛着点青气的脸色和不胜微风般左歪右晃的身影的话。
文士的声音像没熟透的柿子般既酸且涩,偏偏半轻不重地飘了开去,与他同行的一队人马被醚廊恚仓荒芸喙懔诵α啤按笕烁卟拧薄?br />
“我久居蛮夷之地,连衣服也穿不像样,哪有这般高才。这诗是司马文正公的大作,此时吟来,无非图个应景。”文士摇头晃脑地感慨道。
他这话说得没错。眼下是宣和二年四月十四,立夏刚过,正值初夏光景。柳絮乱飞的时节已经过去,柳叶也不似春日里嫩得发亮,沉沉的碧色有些幽暗,路边葵花倒是黄得扎眼。这一队人马刚刚结束了大半个月的海上颠簸,脸还绿着腿还软着,能看见这么些陆上花木自然倍觉亲切。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文士吟诗咏赋发点骚人之感也再正常不过。
于是众人纷纷赞着大人博学,气氛和乐融洽。
偏偏有人不识时务。
一个腰悬阔剑的英武男子肃容望向中年文士:“赵大人,古人说‘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大人这一身才学总归是在故乡所得,却将彼处称为‘衣服也穿不像样’的‘蛮夷之地’,恐怕有违人情吧。”
赵姓文官笑吟吟转头看他:“戚捕头这话可真有意思,赵某虽然在辽国出生,却是一心向着大宋,根也好源也好心心念念的故乡也好,都只得一个大宋。辽国不曾得圣人教化,就算戚捕头跟辽人交道打得多了有些感情,也不能罔顾它是蛮夷之地的事实啊。”
这文官全名赵良嗣,原名马植,世代居于辽国,后来辽国衰落,便投了宋,天子赐名李良嗣,后又赐了国姓赵,足见重视。他这一番话,一来表明了对宋廷的忠心,二来也撇清了白眼狼的嫌疑。更厉害的是他还反将了一军,若那戚姓捕头应对不当,难免落个“不忠”。捕头缓缓蹙起眉又缓缓放开,目光坦荡:“知敌而重之,兵道也。戚某在边关抗辽时与辽人多次交手,方悟尊敬敌人的重要。若将辽国看得如此不堪,一直以他们为大敌的大宋,又该如何自视?”
赵良嗣拊掌笑道:“不愧是九现神龙。”
九现神龙戚少商。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懵懂孩童的理想,闺阁女子梦里的夫君,武林人期许的劲敌,心怀侠义者永远可以放心交托后背的伙伴。
这个名号伴随他走过了漫长的时光,从走入山寨到收服群匪到抗击辽军。然而如今他是捕头,公正无私明察秋毫雷厉风行,那些飞扬的恣肆的洒脱的岁月,伴着“九现神龙”四个字尘封身后。再回首时,仿佛在严冬翻开书页,发现暮春时落在其间的已然风干的花瓣,有朦胧而遥远的温暖,却终究回避不了关于花落的话题——有关连云寨覆灭的血色记忆,就这么不可避免的,在事隔数年之后席卷而来。
戚少商深吸了口气,觉得像是溺在血水里,口鼻里都灌着呛人的腥。
可眼下不是沉溺于过往的时候,他不能失去冷静,一弹指一刹那都不能。
因为他和赵良嗣和整个队伍,肩负着旁人无法相像的重责。
他们现在所处之地是辽国的苏州,目的地是金国上京会宁府,身份是化装为买马商人的宋国使节,目的是……联金,灭辽。
六扇门代东方总捕戚少商,正是使节团安全的总负责人。
说起来,六扇门的职责本是负责追捕罪犯,跟护送使团八竿子也搭不上关系,更何况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主张与辽亲善对金强硬,并不赞成联金攻辽,更不可能主动请缨让部下去护送使团;但作为主使的赵良嗣点名就要戚少商相送。
“我也不瞒你,”出了汴京,赵良嗣就直接对戚少商挑明了,“我来自辽国,你却曾是抗辽英雄;我献的策将灭了自己的故国,你这大侠更是打心底唾弃我。所以由你来护送我最合适,因为满朝皆知你看我不顺眼。但凡我有半分磕了碰了,你绝对是第一个被质疑的人,要是不想给六扇门添麻烦,就只能对我的安全一百二十分的用心。”
老油条!戚少商腹诽,一路上倒也真的打了十二分精神。尤其是眼下踏入了辽国境内,闻风而来的刺客随时可能对他们痛下杀手,更是一丝松懈也不敢。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赵良嗣见戚少商不答话,自觉无趣,晃晃脑袋又拉长了声音吟起诗来。
他身边的副使王瓌终于忍不住插话:“大人好像特别喜欢这首诗?”
“那是,”赵良嗣略略侧头抬高了下巴,手中马鞭虚指,“柳絮乃是轻薄浪荡之物,见风转舵,靠了攀附才上青云。葵花却是至忠至诚,跟定了日轮便无二话。我们做臣子的,自是要如那葵花一般一心为君,断不可学那柳絮般轻贱颠狂。”
王瓌连连点头称是。
戚少商默然不语。街边低垂的柳枝连成漠漠如烟的一片青,那烟岚随风生漪,几乎要流出水来,让他无端想起燥热大漠里分外清凉的一抹青影。旁边赵良嗣泛着酸的嗓音还在“柳絮”二字上转圈,他便想,只怕世上再没有比柳絮更渴飞的花,只要有一点点的风就挣扎着向上,哪怕已经落在地上沾了尘灰,路人匆匆脚步带起的气流也能让它一搏。然而投身风中之后,渺小如它却根本无力掌控自己的去向,只能沉默着在来来往往的气息间被抛来掷去。人说柳絮无心,若真无心,又为何执着于在渐暖的春末飘成一场拒绝融化的雪,像是某种盛大的祭奠?心思乱游时那抹青色虚影渐渐浓了,倏然转身,一道凌厉寒芒瞬间斩断纷杂思绪。他惊回了神,却原来只是路旁柳丝被一小股旋子风骤然掀起而已。
突然就烦躁莫名。
不想柳絮那么就想想葵花。说是忠诚似乎有些道理,然而说是一味奉承毫无原则立场似乎也能行得通。阴天不见太阳点堆火也能让葵花转向的事暂且不提,就算只一心一意地跟着太阳,那太阳,是国君还是国家?蔡京等人对官家可谓费尽心思,修宫观,送古玩,谈书画……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国之祸患。联金灭辽之计提出后,诸葛神侯和郑居中、邓洵武等人据理反驳,官家却看重收回燕云之地的眼前利益,于是朝中大臣纷纷赞颂此次联金之举,神侯也只能叹息。
柳絮,更无。葵花,唯有。
这诗,的确是应景得要命。
马蹄特特,转眼又是小半个月过去。
“武夫!化外之民!不识礼仪的蛮夷!”赵良嗣一张长脸拉得更长,双目似乎要溅出火星子把眼前的信函烧个窟窿,颔下胡须也被气得乱抖。
虽则失态,不过这信上的内容也确是过分,换成谁也顾不得风仪。
宋使一行人在辽国如履薄冰,眼看要到辽金边境,金国君臣轻飘飘送来书信一纸,说是与辽国开了战,皇帝御驾亲征率三路大军进攻辽国上京临潢府,已经不在本国境内。
“这……赵大人,这可怎么办是好?”王瓌哭丧着脸,不敢想象若是空手而回会有什么后果。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全队听令,立刻掉头赴咸州补给,再奔上京!他阿骨打不是要进攻上京么?我们就去上京堵人,看他还有什么话说!”赵良嗣咬牙勒缰,一鞭抽在马臀上,脆响清越。
戚少商略一迟疑,也纵马赶上。本来他想说使团贸然冲入战场太过危险,想一想亟待完成的使命,也只能作罢。比起宋金之盟,这几十人的性命,还真算不得什么。
走一步是一步罢。
于是接下来的行程严重偏离预定路线,戚少商之前下足工夫调查的沿途地貌民情一概派不上用场,只得将本就紧绷的心神又紧上几分,生怕出了差错。好在赵良嗣本是辽人,倒也不担心迷路,只是赵大人对金国君臣的满腹牢骚正没地发泄,此时与他多话,难免要添些怨气——
戚少商低头看一眼手中水囊,嘴角拉出个带苦味的笑意。
半个时辰前他们进入了现在身处的这片密林,日已西斜。几个护卫打探一番觉得还算安全,赵良嗣立刻就宣布在此扎营——这一路奔波,夏日的暑气可把他折腾得够呛,难得遇此浓荫,怎能轻易放过。戚少商刚说了几句密林多伏兵,便被不胜其烦的赵大人打发出来找水。
戚少商惊异于自己接过水囊时的平静,继而为这平静生出几分悲哀。
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大旗一展就上不朝天子下不谒公卿的大漠野狼,已经习惯了收敛起尖牙利爪的生活?
清风扑面,一股沁凉之感润入肺腑,戚少商此时本是步行,当即精神一振加快了步伐,片刻后穿过一丛灌木,视野骤然开阔,竟是一个碧波澹澹的湖泊,遥望可见芰荷亭亭,芙蕖未开。他俯身掬了些水来尝,清甜可人,不由得一喜,连忙将水囊注满。起身之时,远远听见有人曼声长歌: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声音贴着水面层层漾来,被烟波一蒸,柔柔地晕开了些,原本的音质已经模糊难辨,只觉意蕴苍苍。回头循声望去,却是一个独坐矶头的钓者,蓑笠掩去容貌身形,姿势很是怪异——从蓑衣撑起的形状和斗笠的角度推测,似乎是抱膝而坐,怀揽钓竿,且略略垂头。这样真的可以钓到鱼么?
疑惑归疑惑,戚少商倒也不想多生事端。正要离开,那人却幽幽续了下去: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心念一动,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不及细想,“鸟尽弓藏”身法已经使了出来,足尖一点便立在钓者身畔。对方一惊之下乍然回头,斗笠向后滑落,露出清俊容颜。
——顾,惜,朝。
长风如水,碧水如烟,烟霭如梦。
如此平静的重逢,或许本身就是一场梦罢。
“原来你在这里。”他说。
“原来你也会来这里。”另一个他说。
天大地大,竟然还不足以让他们幸免于相遇。
或许……“宿命”之类的东西,真的存在吧。
戚少商眼前有幻影飞逝,连云寨,霹雳堂,悔诺城,枉死的人们一张张交错的脸。他的手移上了腰间剑柄,握了又握,终究没有□。
这一路,他最不能失去的,就是冷静。
于是转了眼去看湖水,却惊讶地发现那竿钓丝垂落之处正激出圈圈涟漪。一个不留神,嘴已经抢在脑子之前动了起来:“你心跳得很快,我能感觉得到。”
此言一出,两人都是一震。
顾惜朝咬咬下唇,一字一句地答道:“这一次,绝不是因为做贼心虚。”
“虚”字出时,他已跃起半空,钓竿在手势如奔雷劈下,钓丝似灵蛇一般猛窜戚少商面门。戚少商不闪不避,左手拇指在剑格上一挑,寒剑铮然一声半出鞘外,剑柄正击在钓丝末节回锋之处,连着钓钩的那一小段钓丝顿时失了力,回转了几个圈就软软垂下。
戚少商这才看清那钓钩竟是一枚笔直的缝衣针:“你几时也学起了姜太公?”
“不敢,”顾惜朝回身,一扬钓竿,钓丝又牵着钓针流星般投入湖中,“我只是难于静心,便用这种方法来磨性子罢了。”
戚少商收了剑,缓缓道:“你若真能如姜太公般做到‘愿者上钩’的随性倒好,怕就怕……你所学的,是‘不为锦鳞设,只钓王与侯’。”
“只可惜在这山乡野地,王侯没有,却钓来一个土匪头子。”顾惜朝的声音明显冷了几分。
“土匪头子?早就不是了……”戚少商叹息一声,“如今我是六扇门的捕头,这一次,是为了护送去金国的……买马商队,借道于辽。”
“商队?”顾惜朝嗤笑一声,“谁家的商队如此大手笔,敢用六扇门的捕头作护卫?再者,这里并不是由宋至金该经过的地方。其三,若要买马,西夏名马更胜于金,何必冒险穿越辽境与金人交易?”
戚少商暗自啐了一口:果然是大意了。早该想到的,在这个人面前,半分都不能放松。
“你手持水囊步行而来,能使唤六扇门捕头出来打水的自是高官,且以捕头为护卫的必是公干,也就是说是出使它国的使团;方才你说是赴金国买马,可见是出使金国;至于路线上的偏差……最近金主完颜阿骨打亲自率军攻打临潢,若你们是走到半路折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