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节
作者:圈圈      更新:2021-02-16 23:26      字数:4738
  自从成为太傅后,方允韶处世更为谨慎,他也很庆幸,自己是帝师,而非太子师,不会牵涉进太多纷争,尤其是在看到仁宣太后的治世手段后,他非常确信,阳玄颢的帝座不会有丝毫动摇的可能,心情更加轻松。
  现在,方允韶一个劲地在心中骂自己愚蠢:皇帝与母后之争向来难免,自己怎么会那么乐观!
  从谢清府上离开,方允韶便让仆从离开,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是的,是游荡,他实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
  当他回过神,他发现自己竟走到成越城外的皇陵,之所以回神,也是因为被皇陵禁卫阻拦。
  “对不起,我冒犯了!”方允韶连忙告罪,两名禁卫也很年轻,没有任何心机,见他离开,也就没多话。
  元宁的皇陵在成越的东南,沿山脉而建,自太祖皇帝起,元宁所有的皇“陵”皆在此,换言之,只有帝后才有资格葬在这里,唯一的例外是夏汐澜,但是,温陵的地址是太祖皇帝指定的,虽是贵妃园寝,可是规制丝毫不逊于顺淑皇后的永西陵,后来宣祖将其尊为温陵,也就不算例外了。
  能决定皇陵地址的只有皇帝,自从圣清皇朝起,皇陵的一草一本,至略的皇帝们都不会让外人决定,相比较起来,圣清对帝后陵寝的位置有严格的规定,方位、距离皆不能有过分的误差,从后陵对帝陵的位置上就看得出帝后的亲疏,但皇陵的陪葬墓由皇帝亲定,从皇陵的布置上,后人就可以看得出皇帝对臣下的宠信程度。在这一点上,元宁皇朝走得更远,后妃的葬址皆由皇帝钦定,绝非都能葬入皇陵,臣子陪葬皇陵更是莫大的荣宠,能葬入这片皇陵的,绝对是皇帝最宠信的人,太祖皇帝即位三年后才决定帝陵的地址,也就决定了阳氏的皇陵所在,当时顺淑皇后已经薨逝,停陵在天华寺,尽管礼官多次进言,太祖皇帝仍未将皇后陵定在皇陵之中,而是命礼官重新寻找皇后陵的地点,最后在成越西北的燕岭建立皇后陵。
  方允韶没有走远,他沿着皇陵的外围走向最新的那座帝陵,阳玄颢的帝陵位置仍未确定,最新的帝陵是属于隆徽皇帝的,方允韶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想来这里,只是,心中有个声音在指引,而茫然的他顺从了这个声音。
  隆徽皇帝驾崩五年多,这座皇陵仍未峻工,自然也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风景,可是,方允韶就这么看了两个时辰,才动身回成越。
  方家的人自然很担心他,可是,方允韶却没有与任何人说话,一个人进了寝房,还落了锁,方夫人也只能无奈地回房,不明白丈夫是怎么了。
  第二天,方允韶进宫晋见太后,对儿子的太傅,紫苏向来不会为难,他很顺利地就见到紫苏,若是有心人计算一下,就会发现,方允韶是太傅中晋见紫苏最少的一位,他的谒见请求让紫苏不免有些惊讶。
  尽管说了要调换太傅的话,紫苏也没有打算撤换方允韶,对于这位曾经化解阳玄颢心结的太傅,紫苏心中还是很感激的,也相信他可以担当太傅的名位。
  “方太傅今日求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紫苏示意方允韶可以坐下,她没有在正殿接见,而是在偏殿见方允韶,也算是亲近之意。
  方允韶行礼谢恩,坐下后才回答:“臣一直很疑惑,不明白太后娘娘为何会选臣为帝师,论才,论德,臣似乎都担不起这份重任,不知太后娘娘能否为臣下解此疑惑?”
  紫苏愣了一下,没想到方允韶竟是为此而来。
  “方太傅做帝师已经六年了,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是否有些多余了?”紫苏不由失笑。
  方允韶似乎并不这么认为,神色慎重地看着紫苏。
  “方太傅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敛起笑意,紫苏反问了一句。
  “臣一直想不通。”方允韶的眼神一黯,随即恢复平常的神色,但是并没有逃过紫苏的眼睛。
  见方允韶这般模样,再想到之前的事,紫苏心中有了一丝了悟,随后便看见方允韶有些不安的神情,心下更确定了一分。
  “哀家想,答案与方太傅心中所想并无出入。”她淡然却也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方允韶全身一震,心中更是打了一个冷颤。
  “谁请方太傅入宫的?齐相?还是谢相?”紫苏随即就开口问道。
  “谢相。”方允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立刻离座跪拜。
  “方太傅向来谨慎,想必是惹怒随阳了。”紫苏笑道,“方太傅不必紧张,哀家只是好奇。”
  方允韶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坐下,这才发觉,不过瞬息之间的工夫,他的背上已经是冷汗淋漓,汗湿的内衣就贴在背上,让他觉得冰冷无比。
  紫苏的确是好奇,不过,并不是好奇是谁出面请方允韶入宫的,而是好奇为何不是齐朗,上次正是齐朗建议让方允韶劝谏皇帝,按道理说,这件事应由齐朗办才对,而且谢清其实并不在意阳玄颢与紫苏是否不和,他更在意的是紫苏能否掌权,表面的功夫他并不看重,也不在意,所以,他不会主动出面的。
  手随意地搭在圈椅的扶手,紫苏没出声,见方允韶平静下来,才开口:“方太傅既然入宫晋见哀家,想必是同意随阳的提议了?”
  “是的,太后娘娘,臣会努力劝谏陛下恭行孝道,为天下表率。”方允韶深吸了一口气,毕恭毕敬地回答。
  “若当真能如此,哀家定然不胜感激。”紫苏淡然一笑,慷慨许诺。
  方允韶连忙起身拜谢,再抬头时,眼中却是一片清明,看着紫苏含笑的眼睛,他很清楚地请求:“太后娘娘,臣自幼只与兄长亲厚,就请娘娘将一切恩典加于兄长吧!”
  紫苏没有答应,反而微笑着问他:“方太傅已经成竹在胸了吗?”
  方允韶低头,冷静地回答:“陛下仁孝之心,天地可鉴,此时只是一念之差而已,请太后娘娘不必忧心。”
  紫苏再次沉默了,这让方允韶不解,良久,他才听到太后冷淡的声音:“方太傅,你知道先帝驾崩后,哀家的第一道谕旨是什么内容吗?”
  “……臣不知。”方允韶讶然。
  “将清音水阁陪葬先帝于地下。”紫苏冷冷地道出第一道谕旨,“整座清音水阁,包括里面侍候的宫人全部为先帝陪葬。”
  方允韶仍然不明白,心底却升起一丝惶恐,紧紧地盯着紫苏的双眼。
  “当年方泽被太子妃赐死,尚未绝息时,就被先帝强行带走,除了先帝,无人知晓他到底葬在何处,而先帝的临终遗言是让清音水阁为他陪葬。”紫苏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楚,方允韶却有种恍惚的感觉,心中一片茫然,完全无法反应她话中的意思。
  “方太傅……”紫苏皱眉唤他。
  “太后娘娘,臣是嫡子,自幼就被严格管束,父母只关心臣的课业,只有兄长会关心臣是否开心,是否难过,可是,他也在十五岁的时候,被父亲送到京城,成为宫中的侍卫,臣一直很想再见到兄长,可是,没等到臣行元服礼,就接到了他的死讯,甚至连他的棺椁也没有见到,方氏的家墓中也没有兄长的一席之地,后来,臣知道了原因,只能沉默……”方允韶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对紫苏说道,声音却越来越低,后面的话,紫苏完全听不见。
  虽然听不见,紫苏仍能猜出他的意思,可是,这件事,她无法做到,自然也无法承诺,只能看着方允韶茫然的神色,心中暗暗叹息。
  “太后娘娘,臣告退,请娘娘允许臣前往昭信殿谒见陛下。”方允韶收拾起心情,正色请求。
  “好的。”紫苏点头。
  “方太傅!”紫苏唤住正要退出偏殿的方允韶,站起身,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方允韶不解地看着太后,不知道他是何意,随后他听到紫苏郑重的承诺:
  “先帝从没有指定陪葬之人,后宫园寝在永西陵附近,百年后,哀家也不会葬在先帝的定陵。”
  “太后娘娘!”方允韶感激涕零。
  “赵全!”紫苏虚抬了一下手,扬声唤人。
  “太后娘娘!”赵全应声入殿。
  “送方太傅去见陛下。”紫苏淡淡地吩咐。
  这几个月,阳玄颢没有任何事可做,虽然叶原秋每天仍然将奏章从中和殿送到昭信殿,让他过目,但是,他已经无需面对母后每天的抽查,看不看也就无所谓了,其它,也就是看看书,临临帖,眼前的人,除了侍奉的宫人,只有尹朔、齐朗与谢清,而因为他的沉默,三位议政大臣似乎也放弃了努力,每天的晋见仿佛也是例行公事,再也不与他多说什么。正因为这些缘故,当他听宫人禀告:“太傅方大人求见,陛下。”时,他竟一时无法反应,直到梁应低声提醒:“皇上,方太傅是赵公公领来的,人还在殿外候着呢!”
  “请太傅大人进来吧!”阳玄颢苦笑了一下,吩咐眼前的宫人。
  “梁应,连方太傅都这样了……”看着从小陪伴的梁应,阳玄颢苦涩地感叹。
  梁应无法面对这样的皇帝,只能难过的低头,他一直服侍阳玄颢,看到的从来都是他的聪慧、他的骄傲、他的意气风发,这几月来,他已经消沉得近乎绝望。
  方允韶独自步入殿内,向阳玄颢行礼,阳玄颢起身让过,吩咐宫人:“赐座。”
  “谢陛下。”
  这两句话之后,殿内便安静下来,阳玄颢没有看向方允韶,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而方允韶则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皇帝学生,似乎在等待。
  “方太傅,您来见皇上有什么事吗?”见这两人都默不作声,梁应不得不陪笑着开口,这几个月来,阳玄颢鲜少开口,梁应不得不代他与三位议政大臣应对,倒也熟稔得很。
  “陛下已经许久没有上课了,臣想来探望陛下,不知道陛下打算何时重新开始练习骑射之术?”方允韶平静地回答,可是,从用词上看,明显是对阳玄颢说的,梁应不好出声,只能看向阳玄颢。
  “方太傅,您应该去问母后娘娘。”阳玄颢听到了他的话,淡淡地回答他,眼睛仍然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
  “太后娘娘?”方允韶微笑,“说到太后,陛下您似乎很久没有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吧?就算陛下不便亲自请安,也该进上请安笺表才是。陛下不该如此失于孝道的。”
  阳玄颢猛地转头,不敢置信地瞪着方允韶。
  “陛下,臣说的不对吗?”方允韶不以为意地看着阳玄颢。
  阳玄颢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允韶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却终究在方允韶过于清澈的眼神中败退。
  “方太傅希望朕给母后进请安笺表?”眨了眨眼,阳玄颢挥手让梁应与宫人退下,平静地出声问方允韶。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方允韶同样平静地回答。
  “呵!”阳玄颢笑出声,笑容却是冷的。
  方允韶的神色没有一丝动摇,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方太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给母后当说客了?”阳玄颢气急败坏,尖锐地质问他。
  方允韶并不是第一个这么进言的太傅,阳玄颢的其他太傅都这么进言过,可是,阳玄颢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最沉默的方允韶也会这么劝他,这让他觉得自己彻底被孤立了。
  尹朔、齐朗、谢清,他们这么说没什么,可是,方允韶怎么能这么说?——他一直是最远离朝政的太傅,他从不曾以太傅的身份说教什么,若说,阳玄颢视齐朗和谢清为良师,那么,他更多地将方允韶看作好友,而不是必须恭敬有加的太傅,正因如此,阳玄颢才会感到被背叛的彻骨之痛。
  “难道这就是权力的作用吗?”阳玄颢在心中自问。
  方允韶的脸色在刹那之间数变,最终恢复原来的平静,他没有回答阳玄颢的质问,而是以最平淡的语气开口:“陛下,臣虽是世家出身,却没读过什么书,所以,臣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说,但是,臣知道,元宁立国以来,皇位之争并不比前朝少,安闵王已经坐上了龙座,不是还被康仁太妃废黜了吗?您是太后唯一的子嗣,太后不维护您维护谁呢?您何必为了必得之物与您的亲生母亲起无谓的冲突呢?”
  “你不明白的,方太傅!”阳玄颢闭上眼睛,懊恼地回道。
  他能怎么说?说自己的母后明确告诉他,她不会放弃权力,想要皇权,就从她手里夺?
  “不,陛下,是您不明白。”方允韶摇头,很肯定地说,“父母永远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天下父母皆同此心!太后娘娘同样是您的母亲,她希望交给您的是最好的!没有父母不希望孩子一生平顺!您难道已经有自信可以驾驭元宁皇朝的方向了吗?陛下,您也许应该好好想想,太后娘娘现在这样对待您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