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节
作者:片片      更新:2021-02-18 22:53      字数:4759
  “慢着,太傅。”秋叶依剑突然截声道,“不能免除拜礼,请为内子重新宣号。”
  常太傅见他言辞诚笃,微微叹气,无奈地连声唤道:“擢民女冷双成为世子妃,现施行周公大礼……一拜天地!”
  秋叶依剑抱紧冷双成,恭恭敬敬地双膝落地,大幅吉服散开如蒲,映红了流云天际。他低头俯身一拜,无半丝停滞。
  “二拜高堂!”
  秋叶依剑起身,轻轻跃起,一阵清风拂开了冷双成嫁衣,滚荡如花。他立于临空垛口,面朝扬州民众弯腰一拜,深深地伏下了身子。
  万人惊呼,常太傅亦然惊愕。
  秋叶依剑抬起面容,冰霜眉目万里雪化,突显墨黑水花,他的眼眸里微起波澜,像是泪水雨滴:“冷双成,记得你曾经劝我不得骄横无礼,要体恤他人,可惜我现在才明白你的苦心,原来你流落民间,看得比我通透,深知天地为大的道理。”
  他抬起冷双成腰身,在世人前低下脸庞,闭眼贴近了她苍白面容:“冷双成,一切都可以依着你,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两人连袂飘拂,仿似一体而生的斑斑鹿鸣。
  许久,常太傅才在门楼后悠长一叹:“夫妻对拜!”
  九月十八日,酉时,风起。
  “砰”的一声仿似约定,扬州古城四处散发五彩烟花,冲天火花涌起,姹紫嫣红开满了橘红天幕。火丛银花亮耀天际,盛放之下,整张幕布已无点滴缝隙。
  秋叶依剑低唇,流连在冷双成面目上:“好看吗,冷双成?三年前的今天,你第一次进入青衣营,看到碑文上立少夫人的遗训;三年后的今天,我还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风声清幽,呜咽不停。
  ………………………………………我是忠诚的分界线…………………………………………
  时间如水缓缓流逝,秋叶依剑不闻世事,在扬州世子府里又开始一日复一日地等待。
  期间开了什么花,他不知道;草木换了几次容貌,他不关心。他一双眼眸唯恐不够,总是牢牢盯在冷双成面容上,看得目不转睛,如果有风入府阁,吹拂起冷双成衣襟,他更是连身扑上,努力寻找她生还过来的气息与痕迹。
  如此地欺骗自己。
  恍若隔世。
  直到来了一个人,药王前辈。
  从行辕离开后,他曾一度云游天下,偶然听闻南府世子迎娶昏迷中的王妃,想到还欠冷双成一个承诺,他不由得从境外赶回。
  药王仍是白袍宽袖,银须白发,一双黑眸洞悉人心。惊现房阁时,仿似带来一片光风霁月。
  秋叶依剑过了好久才察觉房里多出一人气息,他微微动了眼珠,冷漠道:“前辈有何见教?”
  药王双眼如泉温润,平声说道:“世子倒是镇定,明白夫人这病怪异,也不请御医诊治……”
  秋叶依剑转过脸去:“她既然说回到我身边,就一定会醒过来。”
  药王径直走向床帏,白影绰绰似流云飘逸:“听见外面传闻,老朽返身赶来,可否让老朽替夫人诊诊脉?”
  “请。”
  药王搭住冷双成手腕,静默片刻,眉目舒展开来:“世子,夫人当真没有骗你。”
  秋叶依剑双眸盛光,木刻面容掠起了笑纹,迤逦扩散:“此话怎讲?”
  “数月前在青州行辕,老朽曾在暗中见过夫人,当时夫人一头银丝,发泽干枯如草。今日再见夫人,察觉夫人银丝褪色,慢慢有回黑趋势,正是印证了寒毒裹身、血脉倒行逆施,所经之处必定牵发变化的道理……”
  秋叶依剑静静听着,心里忐忑难平,只怕这阵天籁之音有如幻听,片刻随风散去。
  药王仿似心知肚明,继续解释:“夫人如果全身腐败,那才是毒素倾入五脏六腑、离归天不远的迹象。眼前寒毒只流转在夫人血脉中,运行一周后,如同牛犊反刍草料,最终会被夫人以寒息制约强压下去,于性命无丝毫损伤。”
  秋叶依剑喜极而笑,不断抚摸冷双成面容,等他惊觉要称谢来人后,抬起头,房阁里徐风缓缓,光线回转,早已没了那道白色身影。
  日子又过了很久,冷双成犹坠梦境,深深沉睡,无声而无息。
  多少次金银轮盘交替而过,眼看着静默的人毫无动静,秋叶依剑又陷入了惶恐之中。
  白天他仔细替她宽衣沐浴,喂养护体花露;晚上他紧紧躺在她身侧,强撑着眼帘注视她的侧影,唯恐遗漏了一丝轻微的拂动。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抓住你最踏实。”秋叶依剑支起头,侧躺在冷双成身畔,说道,“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万事万物都要死去,所以不对任何东西上心……十二岁成人礼,我得到了上古神兵蚀阳,开始对剑有兴趣……等我成了天下第一剑客,一切变得索然无味时,老天又让我遇见你……冷双成,我们早已注定要做纠缠,如果你不醒来,我宁愿下黄泉陪你……”他苦涩地说了许久,最终强撑不过,右手揽住她的腰身,并肩沉沉睡去。
  月朗星稀,清风不兴,床幔间撒落轻忽凉薄的影子。秋叶依剑面色苍白凝雪,眉目犹未轻展舒缓,清瘦的脸颊显得伤痛难平。不知沉睡多久,颈项间透来一丝凉意,两根冰雪般的手指轻轻搭上他俊秀耳廓,一个低慢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仿似惊乍了春寒:“秋叶,还疼吗?”
  卷外
  1。西岭千秋雪
  我的家乡在荆湘,宋境西侧,祖宅正对荆湘门户五岭山,每次推开窗格,迎面拂来清冷山风,夹杂竹叶晨露的清香,岿然墨色穷极云天一线。
  我自幼时起便住在西侧房阁之中,看惯了山岭上千秋不化的白雪。
  山尖若有雾,肩脊负雪,明烛苍穹。飘荡雾带承袭白雪的冷漠,一抹晶莹漫透云烟雾霭,历历夺目。
  面对冷漠的西岭,时常令人怀念轻灵秀雅的烟雨江南。
  小童天真无忧,在绿野荆湘慢慢成长。每日练功完毕,他总要偷偷跑去后山玩耍。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蹦回来,怀里抱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黑白两色,看起来憨态可掬。
  “是什么?”我仔细看了那只小兽半晌,仍是未得要领。
  小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少爷。”他喜滋滋地不住抚摸:“皮毛顺手,仪态又憨透,你看,它是不是很漂亮?”
  我看着他可怜兮兮讨宝的模样,哑然失笑:“是很漂亮,配我们家小童刚好。”
  父亲闻声走了过来,他是我们荆湘国的祭礼司仪,平素见多识广,通常事物难不倒他。果真,他细细瞧了两眼后,笃定说道:“这是驺虞,古来罢战所用的义兽,哪里来的?”
  “后山。”小童大声回答。
  父亲点头,背手朝外慢慢踱走。背脊突弯,鬓发霜染,他的身上已有岁月的痕迹。我知道他总是忧心荆湘国政,眉眼常常难以舒展,今日看到这具佝偻的身子,我这才察觉他的焦虑竟是如此之深。
  “父亲,还在为朝政动荡烦忧吗?”我追上前问道。
  父亲看着我,眼带霜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这批老臣逃脱不了操劳的命运。”他顿了顿,抬首看向巍峨群山,又说道:“我们李家一脉单传,为国君鞍前马后奔波数十载,到了你这里政局偏偏动荡不定,哎,难哪!”
  我心中一动,明白了父亲言下之意。他多次吐露心声,希望我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只留他一人在诡变风云中颠簸,这样至少能保全李家一点血脉。
  可是我不想怯弱隐退,我得做些什么。
  父亲看出我的坚决,叹口气未再劝阻,只说道:“景麒,我知道你不甘平庸,总想趁家国没落前拼死一搏,也罢,这次就让你去试试,否则你难以信服父亲的推断。”
  我微微苦笑:“我不是不信父亲的话,荆湘国力衰微难逃鲸吞厄运,这点我也清楚。只是荆湘生我育我,如同再生父母,我不甘心看她一点点落入敌手,所以我想尽力挽救,哪怕是肝脑涂地。”
  这次交谈成了我和父亲的永别,父亲忧劳成疾先行病逝,我祭奠完父亲后守孝两年,暗中操兵训练。
  午夜,窗棂外霜天清寒,月色愁眠。我执挑一柄白兰灯盏,一如既往地来到剑室,准备孤灯秉照一宿苦练。
  伏虎器架上恭呈寒光凛冽的长佑,青辉流泻,时常在夜色中微微嗡鸣,仿似一位不甘心沉沦的武士。
  长剑破鞘,虎啸龙吟。
  今夜无星,剑室有人。
  一位白衣男子静默伫立于长佑架前,身姿挺拔,凛然如九五之尊。透过窗格,我看到了一张俊美无瑕的脸。
  我这处府邸密布大小数十暗桩,他竟入无人之境,无声无息出现在最隐蔽的剑室,这份武功之强,令我暗自惊撼不已。
  我不假思索推门而入,可是室内已空无一人。长佑轻枕一地清辉,仍旧寂静沉睡。
  仿似刚才那道白衣只是一个幻影。
  我环视四周,一切如故,但我敢肯定这不是幻觉,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冷漠,浑然天成地冷漠,如同西岭千秋不化的皑皑白雪。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白衣人惊现剑室,原来是为了引我出手。
  ——来人容貌俊美、气质独特,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出入荆湘,符合这些特征的,只能是汉朝南府世子秋叶依剑。他自持身份没有出手,却唤人盗取了长佑,原来是想作为诱饵,引诱我
  追击。
  听闻中原有位娇媚入骨的美女,叫做静如夫人。她的花名刚刚传到荆湘,国君就不顾我的劝阻,执意要去幽州云胡客栈。
  我百般阻拦仍是改变不了结局。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后悔,因为在落雁塔的梅林前,我第一次见到了初一。
  初一如同草丛间跃出的麋鹿,机灵敏捷,带着草叶特有的清寒出现在我眼前。他紧紧护住了我的安危,不惜与辟邪山庄反目为敌,仅仅为了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时间紧迫,不容我细细思量。
  高塔之上,还伫立了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
  秋叶依剑的剑气纵横天地,冷漠强大一如外界传闻。初一拼命带离我逃出险境,在梅林里被生生洞穿了肩胛,他羸弱地扑倒在泥土里,我抱起他,看清了这个少年的面目。
  眉目淡漠,即使忍受着剧痛,修长的眉尖蹙在一起,微微抖动。
  他的面容是呆滞的,区别于我见过的所有丰神俊朗的少年,晨间的雾萦绕在我们头顶,我惶恐地呼唤他,那张淡漠生死的脸触目惊心。
  “初一,初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一直在苦苦追问这个问题,初一无法回答,只看向了远处高塔。
  秋叶依剑像尊冷漠的雕塑,冷冷地注视着一切,想必他的身影也被牢牢地刻在我和初一眼里。
  而且我不知道,落雁塔的生死连弩,拉开了他和初一后半世的传奇。
  小童曾高兴地跑到军帐中,告诉我南朝发生的一件大事:一个容貌普通的少年去挑战了辟邪少主,先是忍受蛊毒诈死,再成功地盗出了龙纹剑。
  我闻声大震。为这位少年的勇敢,也为了他的隐忍,究竟是什么蛊毒我无从得知,但是能想象毒发时的痛苦,他竟然硬生生地忍受下来了!
  如此震撼,让我短暂忽视了龙纹剑的下落,而当我揪心家传宝剑不能历经杀戮时,初一来了,带着满身草木清香,平静自然地站在我面前。
  仿似他一直在我身边一样,仿似他没经历过任何苦难。
  我鲜少后悔,但是这一次相遇让我饱尝悔恨的滋味。初一要求我闭上眼睛,我不明就里,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一股淡淡的冷气流转在我的轮廓周围,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感觉这只手掌的颤动和痛苦,它压抑而疏离,正如它的主人。
  可是为什么我不果断地拉下这只手?那么他以后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即使执以兄弟之礼,我也应该留下他,而且还是在他落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之中。
  原来,父亲教导的君子品行,在感情方面也会有缺憾。
  荆湘政局已成定势,孤注一掷后,我没能挽救她的腐败没落,被迫下野。
  我时常坐在青松下仰望苍穹,默然注视西岭终年不变的冷漠,小童问我在想什么,我回答说:“我一直在想初一。为什么他能毫无目的对我好,几次为我出生入死?他的疏明大义看起来不像是儿女私情。他不敢看我,总是和我隔着几步的距离。这几晚噩梦连连,梦中一直有个青衫少年拉着我飞跑,满林的梅花香扑满面……”
  小童不解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小童,我决定了,如其在这里苦思焦虑,不如动身去中原找初一,偿报初一的恩情。我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希望初一是个姑娘,如果她还是居无定所,我一定要带她回来,待以兄妹之礼;如果他是个少年郎,我一定要和他结拜,日后肝脑涂地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