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3 节
作者:击水三千      更新:2021-02-18 22:42      字数:4931
  事实上向百姓征收的时候不但不会少征,而且会多征。
  民田除了正常的夏税秋粮,还有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五花八门,让此行的长安京官们大开眼界。比如车脚钱,水脚钱,口食钱,库子钱,蒲篓钱、竹篓钱、沿江神佛钱(运输官粮的时候需要求神拜佛,以保佑官粮押运平安的钱)。
  这一系列的收费乃是贪官污吏在征收皇粮国税,以及运送粮食的过程之中私自设立的税收,而且竟然已经成了默认的潜规则,最后这些钱就落入了地方官员,以及户部官员,甚至更大的官员腰包里。
  完全是一条由下而上的贪污链条。
  这还不包括下面的小鱼小虾盗卖官仓粮食,以旧换新,以发霉变质的陈米悄悄替换粮仓里当年缴纳的新米,偷卖到米铺里赚银子。
  太子奉召而来的时候,见到今上铁青的脸色,心中其实已经有一点预感了。
  宁王与许清嘉代天巡守各地,按着他们行进的路线,算得上一路直奔江淮,只不过沿途也没闲着,顺便也查了途中地方政府的帐务而已。
  但太子早有预感,真正的大鱼一定在江淮之地。
  江淮历来富庶,就算是要贪,那也是必然要从江淮下手的。不然难道向荒凉偏僻的西北下手不成?
  今上将奏折递给了太子:“二郎来瞧瞧你皇兄查出了什么?!”他对手下重臣贾昌与许棠只感觉到无比的愤怒!被欺瞒背叛的愤怒无可替代!以及还有隐隐的对于自己识人不明的隐怒!
  太子接过数封奏折,一目十行的读了下去,越读脸色越不好,到了最后简直是被这样的贪腐给吓到了。
  “这……这……”
  今上颓然坐了下去,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他整个人似乎瞬间老了十岁,声音里都带着抑止不住的狠戾与杀意:“这帮欺上瞒下的东西,朕一个都不会放过他们!”
  太子的嘴唇动了动,他很想说,如果全部治罪,等于将江淮各地的官员血洗一遍,恐怕很难找出清白的官员。那么这个巨大的官员职位空缺,一时半会恐怕难以补齐。
  但是不杀……不杀何以震慑这帮国之蠹虫?!
  显德三十四年秋,中书令贾昌,尚书令许棠全家被今上打下天牢,从他们二人府邸中抄出许多来自江淮两地门生弟子来往的书信,以及巨额礼单,还有家中来源不明的巨额财富。
  而这巨额礼单,不巧正是江淮两地的官员盘剥百姓,还有私自拦截部分国税,私下瓜份之后,给座师留下的大头。
  原本国舅傅温掌握着户部,但历年积弊,查帐流于表面,而事质上下面的官员们贪污起来远远要比帐面上的银子吓人的多。
  国舅多年经营战场在长安,今上多看到傅温在朝中一呼百应,朋党势大,有时候政令也会受到傅党阻挠,在忌惮傅温的同时对心腹近臣贾昌,以及他认为是清流的许棠便十分信重。
  岂知这两位比之国舅在长安的经营,他们却不动声色的暗底里在江南开辟了主战场。
  贾昌与许棠掐了一辈子,掐来掐去并非政治立场不同,或者治国理念不同,乃是二人求财之地皆在江淮,多喜欢将得意门生派往江淮之地为官,以收取巨额利润。正因二人求财的眼光一致,互相妨碍了对方的利益,这才在朝堂之上掐的死去活来。
  只是今上高坐凌霄,无人张目,竟然等于又聋又瞎,还自以为歌舞升平。
  同年暮秋,身在江淮的宁王接到了今上圣旨,对于江淮案中贪污的官员多以斩首罪论处,从犯一百棍,流放千里,家人同罪,以正国法。
  宁王本是杀神,况且又带着三司官员,随时可以对这些贪渎官员量刑定罪,而且他也毫不手软的杀了不少官员。
  但面对如此人数众多的官员,等于是整个江淮两地的官员几乎全军覆灭,他还是犹豫了。
  这等大面积的斩杀官员,等于动摇国本,继任官员不够,难道要地方政务瘫痪?
  吏部尚书的头发都要白了,他从哪里去弄这么多继任官员来填上这么大个窟窿?!
  就算将翰林院所有的庶吉士以及翰林都放出去,以及回京述职等着派官的官员们也全都放出去,那也差着一个缺口。为此他已经在考虑精简地方官员的职务,先将要紧的职位空缺填上再说。
  不过这些都不是宁王与许清嘉要头疼的事情。
  许清嘉只管查帐,宁王只管砍人,安排继任官员的事情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
  整个江淮一地此次被斩的官员已近三千多人,流放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而经此一案,杀神宁王与变态许尚书名气大增,不再拘于长安城,而是大江南北皆有耳闻。
  宁王殿下如今有止小儿夜啼之能,而许变态最令人瞻目的还是他的过目不忘之能,以及理帐的本事。
  据说无论多复杂的帐本,只要他翻过一遍就记在了脑子里能背出来。
  同行的官员为此还曾向他求证过,尚书大人还认真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没那么夸张,当初苟会元派人烧掉的帐本我还是在路上泡在马车里一本本看过去的,每本应该都看过不下三次。”
  众人:“摔!”这完全不是我等凡人可以赶超的超级大变态!
  那不是一本两本,而是半马车!
  有人将帐本当书本来背的吗?
  这种事情也就只有心机男许抠抠这个大变态才能做得出来!
  胡府里,胡厚福正与妹妹把酒言欢,还喜滋滋算了笔帐:“很快我就能将本金全部赚出来还给妹妹了!”
  胡娇也觉心头一块大石如释重负:“哥哥这下子不愁了吧?”
  胡厚福嘿嘿直乐,看着真是老实憨厚,但说出口的话一点也不憨厚,“趁此机会,我还是要多买些铺子回来的,邢乐康的不少铺面位置还是极好的。而且……他还有不少赚钱的营生。”真是很让人心动的。
  既然妹妹一再向他保证,邢乐康已经没救了,那么他还应该趁早去瞧瞧邢乐康各处的铺面生意,看看哪些是可以纳入囊中的。
  宁王与许清嘉清查各处地方官员,于是很顺理成章的清查出了邢乐康的好几条线。此人手腕果真了得,与江淮两地的大部分官员都建立了长期友好的合作关系,因此当初扣押胡厚福的货才会十分的及时。
  邢乐康或许自恃过高,只当宁王与许清嘉清查地方官员,至多是杀几个官员以儆效优,反正只要牵连不到他身上,再换官员过来,他还可以继续打交道。
  哪知道整个江淮之地的官员都被宁王血洗了一遍,等于将他多年悉心经营的关系网撕了个十之七八,而剩下的那两三分还是在长安城中,不在江淮两地的缘故。
  如果是个小商人,如苟会元后院那位冯姨娘的爹冯掌柜,在此次风暴面前就连只小虾米也算不上,完全可以逃脱一劫。
  但……邢乐康名声太大,与各地方官员的关系又太过要好。
  宁王砍一个知府,总能查出他与邢乐康的经济来往。
  再砍一个知府,依然能够查到这位姓邢的商人大手笔送礼的身影。
  等到砍到第十个官员的时候,这位无处不在的姓邢的商人已经将宁王殿下的兴趣大大的挑了起来。
  尚书大人还要在邢乐康背后插把刀:“听说这位邢会长极为了得,我家舅兄生意失利,多拜他所赐。听说舅兄每进一批货,还未到苏州府,就被地方官员连人带货都扣下,花了银子去疏通,人是出来了,但货就……不知所踪。”
  “许夫人前来苏州府,也是为着此事?”
  宁王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他这数月过的忙乱不堪,不过似乎也没听说胡娇闹出过什么事儿来。想到她性烈如火,竟然也不曾要求许清嘉出面整治邢乐康,心中就不由要想,她到底生成了怎么一个聪慧识大体的七窍玲珑心肝啊?!
  却不知胡娇早料到有今日之事,索性以静制动,自己隐在背后,只让胡厚福派出心腹之人联络以前在邢乐康手上吃过大亏的商人,原本占理却在诉讼之时因邢乐康在官场通达手腕而败诉的,以及不择手段夺人营生的,前往宁王面前告状。
  宁王与许清嘉是什么性子,她大致差不多都了解个六七分。这两人联手办案,都差不多要将江南官场屠戮一空了,难道还会舍不得杀一个小小的商人?
  果然这些人见到邢乐康在各州府的靠山一一被诛,又有胡厚福派人暗示,瞬间醍醐灌顶,立刻联络各州府的商人前去求见宁王告状。
  邢乐康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也有墙倒众人推的一天。
  而且当时这个幕后黑手还亲自来他家荷园,笑眯眯的吃完了他家丫环奉上的茶,十分歉然道:“邢会长邀请了我好几次,外子太忙,我实在不得空出来。恰好近日外子闲一点了,我不请自来荷园赏荷,邢会长不会见怪吧?!”
  “哪里哪里?”
  邢乐康最近已经隐约听到了些风声,似乎有不少以前生意场上的仇家准备联合起来整治他,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将有一场硬仗要打,也不知是穷途末路还是绝地反击,谁也说不准。只想到这位尚书夫人的夫君有通天之能,救他于水火,便对不请自来的胡娇分外客气,将前几次在胡家见到这泼妇受到的气完全略过不提。
  谁让这泼妇好命嫁了个能干的夫婿呢?!
  邢乐康能屈能伸,暗暗咽下了这口气,笑脸相迎。不但让家中正室出来陪客,就连他也没走,还特别遗憾的表示:如今时近十月,夏荷都已经败了,这园中景色凋蔽,夫人真是来的有点晚了。假若早来一个月,那也能赏一赏。
  不过没关系,只要夫人喜欢,以后大可常来常往,总有机会看到这园中夏荷。
  胡娇听到他这话,笑的很是开怀:“其实今日我也不是为着赏景而来,就是来告诉邢会长一声,鉴于邢会长待家兄的深情厚谊,我也为邢会长准备了一份厚礼呢!邢会长一定要好生应对,才能不负我的重望啊!”
  邢乐康顿感不妙!
  他是聪明人,联想到最近几日听到的风闻,江淮两道的总商会的暗中动作,眸中乌云翻滚:果然是这个泼妇在背后挑唆?
  若是她在背后动作,那么这次他必败无疑!
  无他,多年依靠在官府的背景胜过无数场诉讼官司的邢乐康是个不折不扣的机会主义者,他坚信背靠大树好乘凉,因此给自己在各州府里寻了一座又一座保护伞。如今这些保护伞全部被宁王与许清嘉摧毁,而那泼妇的保护伞正是这二位,他赢的机会微乎其微。
  等胡娇带着侍卫的身影从邢家荷园消失,邢乐康立刻前去寻找傅五郎。
  傅五郎前来江淮做生意,与邢乐康一拍即可,倒是拿着从几位哥哥那里讹来的本金跟着邢乐康赚了不少。
  而邢乐康也乐于奉承这位国舅家的小郎君。
  不为别的,就为着傅五郎身后的傅国舅,他也愿意下本钱。
  “五郎,大事不妙了!”
  邢乐康前去向傅五郎求助的时候,不期然的想起来已经被宁王砍了脑袋的苟会元向自己求助的时候,自己向他出了个烧帐册的主意。
  他摇摇头,将那个死去的苏州知府抛在脑后。
  他是邢乐康,不是苟会元!
  整个江淮腥风血雨,傅五郎却一点也没受影响,过的仍是十分逍遥自在,钱照赚,美人照搂,甚至一点也没觉得这些事情能够影响他。他还跑到钦差住的地方去见过傅开朗,结果被傅开朗揪着训了半日,又再三告诫不许与江淮两地的官员搀和,他也答应的十分痛快。
  ——这些与各地官员打好关系的事情,哪里用得着他去出面?
  不是还有个现成的邢乐康嘛。
  邢乐康有现成的关系网,既然他能隐在邢乐康身后就赚银子,何苦要拿国舅府五郎君的身份出来显摆?
  况且,傅五郎国舅里五郎的身份或者可以拿来唬一唬不知情的外人,但国舅傅里的人以及国舅府的亲朋至交却是熟知内情的。
  纵然他与傅开朗同样是傅国舅的儿子,但傅开朗乃是出自名门的正室所出,而他的娘亲却是娼妓优伶之流的出身,最是为人诟病,被人看不起。
  出身血统这种东西,半点不由人。
  现在邢乐康求上门来,傅五郎还是十分冷静的:“……你先别慌!既然许夫人说是为你备了一份厚礼,那现在这厚礼还没拆开,你自己倒先慌了!我二哥也跟着宁王来江南的,等我回头问问他怎么回事。”
  邢乐康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生意场上多年披荆斩棘不择手段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但唯独这一次让他真正有了危机感。
  或者,只是因为宁王在江淮两地杀的官员太多,吓着他了。
  试问谁人不惜命?
  好在,总算还有傅五郎这张王牌。
  邢乐康暗暗庆幸当初结识了傅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