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
铲除不公 更新:2021-02-18 22:29 字数:4756
村里哪家媳妇偷了人、哪家屋里遭了贼、哪家又在暗自谋划什么——我全都听得见,我全都知道。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人的种种比鬼还可怕的勾当买卖、想法计划,都在这个时候全部出笼——我不想听,但是它们还是会随着风声钻入我的耳朵,让我睡不着觉,逼我去听这些丑陋的事儿。
所以,晚上我只能睡在村外几十里远的桑树林中。这儿林子密,能挡风,能挡住那些我不想听的、不想知道的事儿——这是我二十年来唯一能睡着的地方。
白天我就坐在家里二楼上,听三爸给我带的收音机。它能把风送不到的消息带给我,所以我喜欢听。
我妈是镇里的裁缝,一双手养活咱娘俩。我从没见过我爸,可我妈告诉我,不能忘记他。
我妈没把那段往事具体跟我说过,但我听得到村里的人议论——他们说,在我妈二十岁那年,村子里来了一支部队,也不知道是国军还是共军。我妈喜欢上了队伍里的一个兵,他俩睡了一晚,第二天天不亮,部队就走了。那个男人只留下一件掉了扣子的旧军装。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妈硬是执意生下了我。可这激怒了姥姥、姥爷。于是我妈家里的人离开了乌镇,只留下妈和刚出生的我。
小时候,妈常把我搂在怀里,愣不说话,只是出神。我知道,她在看着那件挂起的旧军装,还有她专程请人按照自己描述画的我爸的像。
镇里人都说我妈跟我一样傻,她完全可以不要我,或者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弄死我,然后重新找户人家嫁了,好好过日子。但我妈告诉他们,她要守在这祖屋里,守着这个她和她男人唯一在一起过的地方,她坚信他会回来找她,他会回来看他的儿子。
——是的,我和我妈不在乎。如果这就是他们说的傻,那我们大概永远也学不会他们所谓的聪明吧。
这些年里,妈从来没为我爸的事儿哭过。她告诉我,人一辈子,总有那么一个值得等的人。因为值得,所以她不会怨,也不会哭。
每次说到这儿,我总是很羡慕妈。因为我也想要一个,值得等一辈子的人。
二十五岁那年,我坐在镇上的敞坝子里,听到风带来了两个外乡人的脚步声。
我听得出那是两个男人,他们似乎在找人。二人分开行动后,朝敞坝子走来的那个男人,步子不重,但是很稳。
那个人走进坝子里,经过我身边时,留下淡淡的、干净的味道,很好闻,我忍不住咧了咧嘴。
接着,听到刘叔家的四娃跟他搭上了话。
“阿炳在哪儿啊?”男人开口询问,声音醇厚,就像他身上的味道一样干净,给人的印象很好。
四娃带着他走到我面前,说我耳朵灵,叫他考我:“说话啊!你,快说话,说什么都可以。他是瞎子,你要说话,他才听得出来!”
又有人要考我的耳力了吗?我全神贯注,却听到那个男人轻声说:“这样不大好吧,好像我们合在一起欺负阿炳……”
旁边围观的人都笑了,我也有点愣。从小镇里人就都爱拿考耳力逗我,有时会让我觉得那像在耍弄猴子。我也发过脾气,但是没人在意,来试我的还是一个接一个;我对自己的耳力有绝对的信心,所以他们既然要考,我就绝对不能被考倒——久而久之,我早就习惯了别人来考我,但是会想到我的心思的,他是第一个。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可惜我的眼睛看不见。
那个男人叫安在天,同来的男人叫金鲁生。大家都叫他们安同志和金同志。三爸说他们是国家干部,是为政府工作的。他们说,需要一个耳力好的人,要带去为国家工作,去了就是干部了。
尽管有三爸的极力推荐,他们还是考了我几次,但我并不反感,因为每次安同志都在旁边,从他的声音里,我听得出真正的尊重。
傍晚的时候,他们离开乌镇去给领导打电话。第二天回来的时候,终于决定要了我。
要了我,就是要跟他们走,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机关给政府工作。我知道妈舍不得我,但是她没哭,她嘱咐我,要听安同志的话,要好好工作,好好表现,别让人家给赶回来了。
站在镇边码头,妈将外婆传给她的玉佩挂在了我脖子上,嘱咐我千万别弄丢了。她说我以后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想妈了,就跟玉佩说,这样妈就会知道。然后妈握着我的手,抵在额前,连连念着菩萨保佑,声音都在发颤。我心里很难受,我舍不得妈,但我知道,只要我工作好了,他们会给妈寄钱,妈会过得更好,所以我必须走。
三爸说天色不早了,该启程了。安同志和金同志扶我上了船。
听到浆滑动时拨弄出阵阵水声,还有妈在岸边不断叫我要听安同志话的声音——我知道,我们正在逐渐远离乌镇。
爸还没有回来,我走了,今后就只剩妈一个人了。我拼尽了力气,朝妈大喊,说我以后再也不能帮她在桑树林里拾柴禾了。说着就忍不住地鼻子泛酸,哭了出来。但我想不到任何办法照顾妈,我只能拉着安同志的衣袖,问他怎么办。
安同志让我别担心,然后把一叠钱塞在烟盒里扔向岸边,叫着“阿婆,接住!”
我听到三爸替妈接住烟盒的声音,我应该放心了,但还是难受得紧。安同志把我拉进怀里,抱住,轻轻拍着我的肩——他的怀抱很温暖,他是除了妈和三爸外,对我最好的。我喜欢他,我也很谢谢他,可我嘴笨,不会说什么好话,我只能闷在他怀里不断重复着“安同志,你是个好人……”
我知道,离开乌镇后,我能信任的、我能依赖的,就只有这个人了。
我们到达的地方,叫做701。我并不清楚这里是干什么的,我只知道这里有很多领导,有很多大官,要是我表现不好,他们会把我送回乌镇——但我更怕表现不好的话,安同志会不要我。所以我努力地学他们教给我的、努力去做他们分配给我的任务。
正式上工前,领导们决定给我一次测试。安同志对我说了许多话,他怕我紧张。我知道,他比我还希望我能表现得好,他也不想就这样送我走。所以,当安同志问我行不行时,我告诉他:你说我行我就行。——为了你,我一定能行。
测试很成功。安同志对我说话时,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我能听出他有多么高兴。我很开心,我是有价值的,我能为安同志做事儿。
第一次开始工作时,我拉住安同志,叫他不要走。我害怕,害怕这个站满了我不认识的人的地方。安同志摸着我的头,告诉我他不走,他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后来每次工作时,安同志一直陪在我身边,就成了惯例。
工作很累,要全神贯注地找他们说的敌方电台,那段时间每天都要连续工作16个小时。
但是安同志对我极好——他会在我累得睡着后,背我回屋,哪怕他自己也困倦得厉害。他是夜里我做噩梦时,唯一来看我、陪我入睡的人。他会教我背“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我觉得,他跟妈对我一样好,甚至更好,比好还要好。
我很努力,工作进展得也很顺利。每破获一个敌台,701的人就非常高兴,包括安同志。我告诉他,我会继续努力——因为他对我那么好,而这却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有时安同志会带我去701后院的竹林。一根细竹枝,我俩各牵一头,然后他领着我慢慢地散步。
很久以后,再回想时,发觉那正是我最喜欢的时光——空气里是竹子特有的清香;阳光落在脸上,暖得惬意;然后就这么安心地跟着安同志一步一步地走。
我曾经问过安同志‘风’长什么样,因为安同志总说在701工作的人,都是一群听风者,能听到天外之音,秘密之音。
“阿炳,你把手伸出来。”他从地上拣起一片竹叶,将上面的水珠滴在我的掌心。
“有点儿凉。”些微的凉意自手心散开,我忍不住笑了。
“这就是风。”安同志的声音像乌镇水乡的清泉,靠在我耳边轻轻说出这四个字时,有些温热的气息传了过来。
这一天,我终于知道了风的样子,也永远记住安同志的每一句话。
'番外'阿炳 (下)
一个月后,我终于帮701破获了所有敌方电台。我成了701众人皆知的英雄。他们为我和安同志开了表彰大会,还替我把妈也接了过来。
和妈重逢,我激动得不行。我真希望妈能留下来,和安同志一起永远陪着我。可妈还是要回乌镇,她要等爸,她怕我爸要是突然回来,找不到她或以为她改嫁了怎么办。
我不懂为什么妈会为了等爸而舍得离开我。妈没有多说,只是捧着我的脸叫我别哭。她说以后总有一天,我会明白。
临走前那晚,妈把我支开,单独跟安同志谈了很久的话。
妈离开后,过了几天安同志来找我,给了我他亲手做的盲人用的木拐;然后他告诉我,妈是让安同志、让组织上帮我解决找对象的问题。
安同志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姑娘,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不太明白要怎样的喜欢才能成亲,我只知道我最喜欢安同志和我妈。但是安同志是男人,男人和男人不能成亲,那我就应该喜欢女人,但除了他们,我又喜欢谁呢?
想了很久,我想到了杨红英教员,她是我刚来701时,教我电报、无线电的人。她对我也好,那就找她吧——于是我告诉安同志,我喜欢杨教员。
安同志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真不凑巧,杨教员刚好今天结婚,还打算请我们去参加婚礼呢。
我听得出他声音里分明带着开心。我不明白我成不了亲他开心什么,所以我气得慌,在杨教员的婚礼上一个人憋气,不理他。
可婚礼进行了一半,突然肚子疼得厉害,我忍着痛,离开了婚礼现场,朝房间走。可走到一半,实在疼得不行了,眼前花了,额头直冒汗,我一下跪在了地上。我听到专门照顾我起居的胖子从屋里出来,估摸是看见我的样子,吓得大叫。胖子声音颤着问我出什么事儿了,可我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胖子抖着手替我拍背顺气,让我等着,他马上去找安同志。
也不知等了多久,在晕过去的时候,我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我。我知道,那是安同志。
等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胖子告诉我,是阑尾炎。
二天后,安同志和铁院长来看我。铁院长说:阿炳,那晚安同志见你躺在地上,叫你的名字你也不答应,他急得声音都变了,我还没见过他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呢。
安同志在一旁笑着说,他只是怕我食物中毒而已。他声音带着敷衍,掩饰着我不明白的慌乱。
他们又说起了给我介绍对象的事儿。铁院长对我说,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对象。这医院里可有不少的女医生、女护士,有喜欢的就跟他说。我说我要跟安同志说,铁院长笑着说好,然后把安同志让到我床边坐下。
我拉着安同志,告诉他我喜欢林小芳护士——这几天住院都是她照顾我。林小芳对我好,还是女人,我想成亲就该找她吧?
铁院长说林小芳不错,她是作为烈士的妹妹被701破格招收,又保送到护校学习,回来就提了干,在医院当护士。安同志没说话,他拍了拍我的肩,半晌终于轻轻说了声“好,我替你跟她说去。”
傍晚的时候,安同志回来了。他说林小芳同意了,因为我是701的大英雄,她不在乎我是个瞎子和傻子,她很尊敬我。
我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在咱们乌镇,只有瞎子或聋子才愿意嫁给我这样的人。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妈!”——妈,你听到了吗?我终于可以成亲了!我终于完成妈交待的事儿了!
可不知为什么,当安同志揽住我的肩时,我忍不住捂着脸,哭了。
成亲那天很热闹,全701的人都来给我们庆祝。晚上大家让我和林小芳先回了房,他们还在外面继续喝酒热闹。
新房里,我坐在床这头,林小芳坐在床那头,我俩都没说话,也没动。我不知道该干啥,只能坐着。
我听到外面仍然喧闹的人声,然后听见有人说安同志喝醉了——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醉。
我又犯疼了,可这次不是阑尾炎肚子疼,是心窝里疼得厉害。
正想着我是不是心脏出了毛病,林小芳就从床那头挪了过来。她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等了半晌,就自己脱了外衣,扶着我躺到床上。
林小芳告诉我,夫妻结婚后,就要睡在一张床上,这叫同枕共眠。我不太明白,但我知道,要生孩子,就得男人女人睡在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