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铲除不公      更新:2021-02-18 22:29      字数:4758
  他是阿炳的今生吗?或者只是刚好长得同样容貌?袁朗第一次在战场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所有事情都超脱了他的掌握与判定范围。
  一路追赶,前面已是一道陡峭的绝壁。袁朗回头,看见那个小兵仍然紧随其后,只得徒手往山壁攀援而上。而对方竟也攀岩追了上来——
  前方几乎已无可供抓手的石头,袁朗低头看向那个动作不甚纯熟、穷追不舍的身影,忽然觉得万分懊恼——现在根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阿炳转世。就算是,现在也是演习,他们是敌对的,而自己竟然如此失常!若这是在真正的战场上,有几条命都不够赔!
  这么想着,袁朗猛然踩上对方攀在自己脚边岩石上的手,狠狠躏了几下,要他知难而退,但那个兵却攀着岩壁,死不松手,倔强的目光紧紧锁住袁朗。
  ——阿炳自小双目失明。所以,前世两人不论靠得多近,他也无法将安在天看进眼里。然而此时,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却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身影……
  心里有个地方被触动,袁朗移开踩踏对方手背的脚,继续向上攀去。
  没料到的是,刚才那一踏反倒更为激发了小兵的斗志,他竟一窜而上,瞬间抱住袁朗的腰,袁朗反射性地用手肘一击,却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以致本该被击落下岩壁的小兵,只是身体滑了一截,然后又揪着袁朗的衣服爬了上来,再次死死抱紧他的腰,怎么甩也甩不掉。
  二人就这么吊在半空中,一直到702的人闻声赶来,他们仍然胶着不下。
  袁朗无奈地指了指挂在自己腰间的人,又好气又好笑。这种认定什么就一头栽的倔劲儿,倒是跟阿炳一模一样。
  下了岩壁,袁朗被带到702的阵地中。随意坐了下来,按规定卸除装备。有些不甘,又有些好笑:战前才落下狠话,没想到却是自己成了被敌方生擒的第一人。
  带点儿挑衅地告诉了702团7连连长高成自己的身份后,见那个小兵看也不看自己就要跟着高成离开,袁朗莫名不爽,下意识地出声叫住了他:“喂,兄弟。”
  那个瘦小的义务兵转过头来,袁朗对上他的目光。看着那双和阿炳一样、却不再空洞的眼睛,袁朗笑了,脱口而出:“我是你的俘虏。”——从前世直到今生,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却被有着相同面容的人‘虏获’。
  那人退了半步,低下头去,半晌又抬头看向自己,孩子气的脸上仍旧带着腼腆和不知所措。
  “……这些武器,应该由你来支配。如果真在战场上,它们可都是你的战利品。”袁朗为自己刚才的话,下了一个说得过去的注解,闲闲地笑着。
  那个义务兵想了想,上前拾起袁朗的武器,然后匆匆离开——袁朗收起漫不经心的笑意,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小兄弟……你是阿炳吗?
  当三发绿色信号弹在山林间升起时,集结在山脚下的士兵们纷纷钻进各自的步战车内——演习,结束了。
  袁朗跟着钢七连一行回了营地,途中问到了那个义务兵的名字——许三多。一样的容貌,不同的名字,微妙的矛盾感,却同样适合他。
  战车队在林间空地上环行,倾轧出漫天烟尘,然后停入指定位置。
  车门一开,袁朗率先跳了下去,然后看着许三多最后一个抱着武器下了车,又要直接跟上七连的人离开。
  “许三多。”袁朗叫住他,有些无奈,自己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竟然从碰面到现在都一直被他忽视。前世阿炳即使看不见,也会紧紧跟着安在天;今生许三多双目清明,却没有真正将袁朗记进眼里。
  许三多终于转身走向袁朗,将狙击枪交给对方,然后把手枪别回袁朗腰间。
  看着低头为自己别枪的青年,袁朗深吸了口气,想起了前世表彰大会后,阿炳偷偷往安在天腰侧衣兜里塞糖的情景……记忆就这么突然与现实重叠,他几乎要认定这人就是阿炳。
  “……喜欢这些枪么?”袁朗看着许三多不舍地将手自枪上移开,重新站好。
  许三多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看着袁朗腰间的手枪。
  袁朗静静注视着许三多——阿炳无论想什么、要什么,都会毫不掩饰地直接表达出来,活得任性,但也坦率。现在面前这个青年,却似乎总是压抑着自己,然而眼神的期盼却是骗不了人的。
  倾身向前,袁朗靠在许三多耳边,轻声道:“想不想要啊?”
  许三多微微退开:“这……这是军队的财产。”
  袁朗看了他一眼,退开身,用周围都听得到的音量问许三多:“我是说,想不想到我那儿去?”——如果钢七连就是今生‘阿炳’的乌镇水乡,那么……今生的‘安在天’还能再带走他吗?
  许三多没有立即答复,而是侧头看向七连的战友。袁朗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和许三多目光相接的,是个气质干净温和的男人,给人的感觉很像……安在天。
  许三多回头望向袁朗,立正,大声答道:“报告!我是钢七连第4956个兵!”
  袁朗看了眼那个男人,又看向许三多——即使自十岁起就逐步恢复了安在天的记忆,但是因为成长环境、乃至家庭、学校、工作的不同影响,他不得不承认:今生的袁朗,和前世的安在天……很不一样。如果许三多就是阿炳,他即使没有了前世的记忆,也仍然会无不避免地被安在天那种气质的人吸引吧……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袁朗有些不甘,第一次有种输给安在天的感觉——即使那是前世的自己。
  “是!”许三多答得毫不犹豫。
  袁朗看了他半晌,忍不住用武装带在许三多头盔上敲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告别了敌方连长,坐上齐桓来接他的车。袁朗望着窗外,一路无语。
  回了A大队,堂堂中校袁朗被义务兵俘虏的事儿就炸了锅,众人都挤眉弄眼地凑上来八卦事情经过。
  袁朗瞥了他们一眼,留下一句:“老子被俘,自罚20圈。”然后就扛着木桩跑去了操场。剩了一众对真相好奇到死的人在原地想得抓心挠肝。
  跑完20圈,空中已是月明星稀。袁朗坐在操场绿地上,扯着领子扇风。想起今日的相遇,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夜风阵阵,扫过耳侧,似是故人的低语。袁朗缓缓闭上眼,仰躺在草地上——我是安在天,而许三多……不论他是不是阿炳,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二人都已与前世大不相同了吧……
  第三章
  那日以后,袁朗并没有多少时间去理清许三多和阿炳的联系。A大队的训练重、任务多得是需要全神贯注的出生入死。袁朗是个懂得调适自己的人,即使自遇见许三多起,心就悬着没放下过,但也仍能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正常进行下去。
  所以当半年后,铁路将上头敲定的新人征选名单丢给袁朗时,看着许三多的简历,袁朗有片刻的怔忡。
  晚上回了寝室,在书桌前坐下,打开台灯,细细读完许三多的一大叠调查资料,袁朗有些感慨:许三多和阿炳,经历竟也有这么多相似的地方——
  阿炳不仅可听世间万音,还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这正如许三多过目不忘、任何内容听过一遍就能记下的本事。许三多的军事素质令人啧啧称奇,如同阿炳行动不便,却能听到千里以外的声音,听风者今生换得了行如风的能力。
  然而除了认真努力和天赋才能外,许三多同阿炳一样,对人情世故并不了解。702的人看许三多,就像乌镇的人看阿炳,他们承认他在某方面是个天才,却也认为他是个异类。然而,如同乌镇的人会联合起来保护阿炳一样,钢七连的人为了留住许三多,不惜背上处分也要说服许老爹……
  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袁朗注视着首页简历上许三多的标准照:也许,是时候去见见你了……
  三天后,袁朗一行负责考核的人,随铁路去了702团。到达目的地后,铁路去了王庆瑞办公室,其他几个去了军部赛场看军事十项全能比赛,而袁朗在得知许三多并未参赛后,就依据资料去了原钢七连的宿舍。
  在宿舍上下转了一圈也没看到许三多,袁朗索性在楼道转角猫着。想到自己等的人也许就快回来了,袁朗摸了摸鼻子,竟有些莫名的紧张。
  直到黄昏时分,才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回荡在空寂的宿舍楼里。袁朗隐在暗处,看着许三多走到房间门前,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忽然玩心大起,想试试他的身手——袁朗猛地从背后突袭许三多,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许三多反应极快,一下扣住袁朗的手,脚下就狠狠反扫过来——袁朗连忙跳开,然后看着许三多在暗淡的暮色中按下走道顶灯的开关。
  当灯光亮起,二人的面容变得明晰后,袁朗清楚地看到许三多望着自己露出惊喜的神色,就像前世阿炳听到安在天来到身边时的欣喜。
  袁朗注视着对面的青年,有丝记忆混合了现实的怔忡。
  想起上次演习时二人相处的情景,又不得不压下心中那份莫名的期待,袁朗注视着许三多,却听见自己有些紧绷的声音:“……我敢打赌,你已经忘了我是谁。”
  许三多站定,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都带着再次相见的喜悦:“袁朗。”
  开怀的笑意忍不住爬上嘴角,袁朗冲许三多点了下头:“都直呼其名了。别立正了,放松点儿。”——心底并不希望这个人对自己太过拘束。
  对面的青年仍旧中气十足地答了一声:“是!”然后站得笔直,“您怎么会到这儿来?”
  “来702找个朋友,等了半天都不见人影。只好来你们楼道里,猫着。”袁朗有趣地注视着许三多,一步一步走近他——和阿炳的任性而为不同,看得出许三多是个自控能力极强的人,就像今生袁朗没有了前世安在天的那份温文儒雅。
  “找谁?我帮你找。”眼前个头只及自己肩膀的瘦小青年,说得真诚。
  “找一个叫许三多的。”袁朗眼含笑意,看着青年愣住,然后又露出腼腆的神色,转身开门,带着袁朗进了寝室。
  本该住着一个班的寝室里,只有袁朗和许三多面对面而坐。黄昏的暮霭,在二人身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前世阿炳面对安在天,总有说不完的话;然而今生此时,袁朗要想尽办法才能逗得许三多搭腔。
  阿炳因为先天的缺陷,喜怒无常,情绪经常大起大落——如果说阿炳是不定的风,那么许三多就是沉静的水——袁朗从没见过许三多这样22岁的年轻人:没有这个年纪的躁动与焦灼,眼神透着平和与沉稳;独自守了钢七连半年,不焦虑、耐得住寂寞,没有对未知前途的恐慌,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安安静静地生活——和记忆中的阿炳不同,但袁朗不否认,自己欣赏这样的许三多。
  端着水杯啜了一口,袁朗想起了上次见到许三多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不认现实的半大孩子;在步战车上、在邀请他来老A时,眼中都分明流露出对那个气质类似安在天的男人的依赖。后来也得知许三多为那个叫‘史今’的人大闹复员会场的事……不是没有设想过史今离开会对许三多产生何种打击,因为前世阿炳的脆弱和敏感,就导致了他在遭到打击后自杀……然而没料到的是,许三多却从痛苦中更快地成长了,这次再见面,已经带了和年龄不符的沉静。
  打量着宿舍,袁朗明白这里充满了许三多不愿放手的回忆,但却也充斥着压抑的落寞,许三多一个人守着七连、守着曾经和战友们共同生活的地方,就像阿炳独自睡在乌镇的桑树林中,守着自己最后的净土……
  然而正如安在天最终还是将阿炳带离乌镇,袁朗也想把许三多带离七连——不论前世今生,这都是自己的愿望,却不知这对对方而言,是否是个残酷的决定,
  作出漫不经心玩闹的样子邀请他去参加选拔,然后故作洒脱地转身离开,但是心里却也清楚,自己只是想藏起怕他不来的担忧。
  坐在回程的直升机上,袁朗靠着机舱,闭目假寐。脑海中浮现出的,是许三多沉静的面容,明明相同模样,却不再与记忆中的阿炳重叠融合——其实心里很明白,不论许三多是不是阿炳的转世,都不再和记忆中的人相同;就如自己也不再像安在天。
  忽然想起二舅说过“转世,是人的新生”,袁朗睁开眼,望着窗外夜色渐深,眸光深邃——不再是阿炳与安在天,那么今生的袁朗和许三多,未来将会如何?
  '番外'阿炳 (上)
  乌镇的人常常笑话我,说我是个傻子,还是个瞎子。但我说我不傻,因为我什么都知道;我虽然看不见,但听到的比他们看到的还多。
  村里哪家媳妇偷了人、哪家屋里遭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