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
旅游巴士 更新:2021-02-18 22:17 字数:4800
只是……今天这人越看越有些奇怪,尤其是灯下那似有似无的笑。
“本来正要去你那边。”我起身让座。——奇怪,几时变成待客的礼数了。
“不敢。道谢都是要上门的,哪有反让恩人过去的道理。”
“不是在中军帐‘道谢’过了么,甚么大事,值得这般讲究。”
“自然要讲究。我方才思来想去,只是那般‘道谢’,仿佛有些不够。”
不妙,这小鬼头又要起甚么主意作弄人了么……
“也不必拣甚么吉日,就是今天了,闭了眼,接我谢礼就是。”
我本来很想退半步抽佩剑的,然后大喝一声你是甚么妖孽敢上他的身。
可是对面的人这会儿倒不笑了,眼光也撇在一旁,正像……那日答应我“容我想想再说”的神色。
——罢了,难道我还怕了你。
唇上传来微凉的触感,一时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接着,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入侵进来。
下意识地抬手,胳膊却被霸道地钳制住。
好啊,居然真使气力……
那么,且不和你较量这个了。
——免得辜负了你的“谢礼”。
就在我的舌端刚刚依照意志开始回应的时候……
终究还是上当了。
一颗圆圆的什么东西,被他准确地递进了我的咽喉里。
下一刻,我的客人好整以暇地坐在客位的椅子上,抱着胳膊,以旗开得胜的神态对我笑笑:
“势不得已,手段是特别了些,见谅罢,将军也不要想得太多了。”
“你……这算什么!”臂上的刀伤在逐渐愈合,寒毒带来的压迫感也慢慢散去,一股无名火却倏然升上来。
“你也别以为自己都占着理罢!”他坐直了身子,双眉一挑,“这专为解毒炼化的丹药,哪个不是一颗有一颗的功用?我和雷震子谁是天残地缺不成,要一粒半的?”
“谁说过甚么一粒半了?我既然用不着,就留下一颗又如何了?”
“果真用不着么?”
“……。”
“中军帐里你拉我起来时,我还试探不来么……”他的语气明显缓和下来,“就算你比我们都强许多,总要调理二十天罢……”
“那又如何……陈医官也是想得多了,这样事也告诉你们。”
“哦,我们不够资格知道的?”
“这……”
“将军是头运督粮官,若是将军没有十成的精神气力,耽误了军务大事,可怪到谁头上去?”
……师叔若是听你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定然要拿过金钱占上一课,看看是不是有异事了。
“我说这点伤耽误不了军务大事,你们不信也罢了。”
条案上的茶杯被他捏得作响起来。
“……今日蓬莱岛走这一趟,你心下想着甚么呢?”
怎么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
“我想……明知道人家是带了宝物出山寻晦气来的,还偏偏要当先迎上去——日后这样的人,不救也罢了。”
“既然这样还要救么?”
“谁让我看不得他受那样苦楚……”
“这就是了。——我也看不得……有人自负本事过人,放着解药不用,倒耗费自家的修行去……”
“果然是孩子话……这和性命之忧,到底不同罢。”
“你喜欢辩驳,就由着你罢了。”他一下子站起来,往外就走。
“等下!——说清楚了再走。”
他转身侧对着我,声音有点奇怪:
“有什么不清楚的……我……我舍不得,好了罢。”
我很想笑,却担心笑出来就要当场挨上一拳,只能站起来拉住他:
“可是……你做出这样霸道事来,可没跟雷震子说过罢;好歹那解药给是两个人的,你未免擅专了。”
“你还做梦罢。我刚刚和他争竞了半晌才来。若是由着他给你‘送’药,可就没有这么便宜了,真正少不得动起武来。”
我终于憋不住笑出来:“便宜么……果然是‘便宜’了。”
——那么,如今便由着我再占个便宜罢。
六 旧事
杨戬
出乎我意料的是,从把他揽进怀里开始,到那个长吻结束为止,竟然没遭到什么抗拒。——很久之后,我无意中问他为什么,结果被毫不留情地敲了一拳:
“若非早存了不顾死活的心,那天还能去找你不成?”
其实该不忿的是我才对——明明都是第一次吻别人,我还知道处处轻柔和缓些;他倒好,手劲那么大,害得我的肩膀第二天还隐隐胀痛。
次日一早,闻报“蓬莱岛一气仙余元叫阵”,师叔朝帐中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
“众将官都跟本帅一起出去会他,——你们三个就不用去了。”
他老人家难道以为余元见不到仇人,就能把他徒弟的仇丢开手,转身回蓬莱岛去诵经么。
……
师叔他们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据说余元在阵前被打神鞭敲了一记,却仗着座下的金睛驼厉害,四足腾起金光,逃了性命败进汜水关去了。
既然打神鞭打得,想来也是榜上之人……以前事看来,略无例外。师叔定然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虽然他总希望尽可能地少和截教门下结怨,但几乎每次都只能感叹“莫非天命”而已。如今以余元的道术,协助韩荣阻住高关,只怕早晚又是鱼死网破。
将近午间,敌营没有再来搦战,师叔传令散帐。我还没出门,就被郑伦叫住:
“杨将军,借一步说话。”
这“一步”就“借”到了他的帐里。几个亲兵摆上酒菜,随后都退了出去。
“将军有什么见教?在下洗耳恭听。”
郑伦笑道:“末将和将军同在元帅帐下,如今攀个大,称呼‘贤弟’可使得么?”
“如不嫌弃在下粗鄙……”
“且说什么粗鄙……你虽然从未言明自己的家乡来历,只要不是傻子,人人都知道……你定然出身不凡。——这话可不错罢。”
“郑兄……”
“是我冒昧了。——先不提这一节,我今日待要讲些无聊的旧事,兄弟可耐烦听么?”
“愿闻指教。”
他斟了一樽酒递过来,随即给自己也满上一樽,自家饮尽了。我跟着也喝干了酒,听他开言道:
“十余年前,我正在你这般年纪,刚到苏侯爷帐下听令不久,仗凭自家的道术和兵马,再加上胆子雄壮些,颇受侯爷重用。在我之先,早有个年轻将军在侯爷手下作先锋官,他虽没有道术,却是刀马精熟,武艺无双,深得侯爷倚重。我初来时,有些不忿他,比武斗口,都是常事。后来北海王的残党竖旗造反,侯爷奉闻太师的将令带兵征伐,一场大战三年有余……”
郑伦说到这里,探手想要斟酒,却又忽然停下,仍旧握住那空了的酒樽。
“我和他同为主将,日日在一处;那场仗打得十分艰难,冰天雪地,几死几生之间,哪里还顾得上争斗,反倒渐渐投契起来。我曾说过要结为金兰的话,他却不允,只是笑曰‘日后再说’,于是便搁下了。”
郑伦说到这里,抬眼看我——他不过喝了一樽酒,那眼光却似深醉倾颓一般,
“那反王有一支精锐,军士不过五六百人,却个个善于驭使野兽,驯养得狼虫虎豹助战。火眼金睛兽不耐北地的严寒,因此我当时也只骑着凡马作战。马匹畏惧猛兽,短兵相接即是死路。一日狭路相逢,我们凭借事先喂了毒的弓箭,射杀了多一半敌军,却还是被一头猛虎将我的座马咬死,我也受了重创,几乎不支,是他一马双跨,一手揽住我,一手提缰驾驭,竟然脱得性命,回转老营。我得了性命,道‘深谢贤弟大恩’,却被他冷冷地道:‘早说了,谁和你称兄道弟,好没记性。’我如坠雾中,不明就里。不久我们终于得胜,太师命他暂驻北海,我带着人马先回冀州。临走时,他将给父母的家书交与我带走,又单拿出一封短笺道:‘这个是单给你的,到了冀州再拆开。’
“我生来性急,又兼好奇心重,半路上便打开来看,却是这番话:‘我不理会甚么异性兄弟,若有心今世单和我在一处,没第二个人掺在里面的,方才算得。’我初看了时,直如五雷轰顶一般,心道这话古怪,莫非是他取笑我的。这样一路到了冀州,闲时自思起来,若是如他所说,有何好处,有何不好处,自己是乐意的还是不乐。
“我本来是个粗人,几时思量过这般蹊跷的事情,就算自家给自家答了个‘是’或者‘非’,也只觉作不得数。只是几年来和他每日相对,忽然分开了,心下竟然有些没着落起来。
“半年之后,他从北海回来,请我过家中喝酒,席上几次看着我不语。我便毛躁起来,只觉得也许他当初突发一念,如今已觉得不妥当;自己若是开口应承了,岂非贻笑他人,于是竟说……”
他松开了捏了半晌的酒樽,唇边掠过一个苦笑,
“‘那日贤弟给我的信笺,被我不留神遗失了,只怕是要紧的事,如今可还记得写的甚么?’
“他看了我半晌,只说‘哪有什么要紧事’,便再也不言语。之后不过几个月光景,他被太师调到京师,此后再没有见过……”
我们沉默了片刻。郑伦又道:
“我一向自负胆量过人,却沾了这件事便怯懦起来,始终不敢派人去查访他;就是侯爷每次派去朝歌的使者回来,我也暗暗心惊,只怕提及他,说起他如今封妻荫子……”
看着这员张扬勇悍的大将,手扶桌案,半仰着头,惘然若失的样子,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自然,不单是为了他。
“我今天没头没脑地说出这话来,自己也知道是荒唐了些……”
“并无这话……我还要感念兄长……”
“休提什么感念的话,都是我自家发癫,一股脑儿倒出这些有的没的。——说来,那日你教探报传书来时,我们正在庆功宴上……四下里几十双眼睛看着,——哈哈,你可晓得了?”
“……。”
“我当时本来有四五分酒,一下子倒都醒了,眼里仿佛正看见当年那张短笺……”
他停下来,坐得直了,眼看着我,
“我这半晌恁般自说自话,你就不问‘这和我们有甚么相干,教你胡乱编排’么?”
我由衷地笑了笑:“问和不问,有什么不同么?我倒不是那样矫情人。”
郑伦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震得帐篷几乎抖动起来。
“小弟失言了……”果然,如此说话,岂不是暗指他当年是矫情了。
他摆摆手:“我今天担着半疯不傻的名头,和你说这番话,正是为了这个——你们两个都是聪明通透的人,只是放不下面子身段罢了;若非如此,更不用我来管这样闲事。——你到底比他大得几岁,凡事不免多担当些罢……”
……
当晚,押粮回营交令的土行孙未得师叔将令,私自进关去盗余元的金睛驼,未料被如意乾坤袋收了去,放在火上几乎烧熟了;幸得惧留孙师叔来得及时,救了他徒弟,又用捆仙绳擒住余元。这妖道虽然百般腾挪,毕竟还是被陆压道人用飞刀斩了。——这样的高人前来援手,自然没有我们施展的余地,以我本心来说,总是有些不自在;然而思及数十万大军日费粮饷无数,而且每次多见一阵,即便胜了,军士伤亡也在所难免,能早一日战罢,毕竟是件好事。
韩荣失却了余元师徒的帮衬,竟然又教他的两个儿子施展左道之术,夤夜之间用万刃车出关来袭。这异术十分狠毒,于风火之中隐着万千利刃,其势难当,颇伤了我军不少士卒战将。乱军之中,郑伦得了个头功——哼出白光来擒了两员主将,才破了法术,挽回颓势。韩荣父子俱为那昏君尽忠而死,周军终于攻下这座高关。
郑伦得了功劳,自然兴高采烈,还没等到军中庆功,先借了苏侯爷的大帐,自家做东摆上筵席。几巡酒令行下来,数他输得最狠,众人要罚时,他推说酒沉了,若是舞剑弄刀的未免要绊自家一跤。
“……定要逼我时,作个歌儿可使得?”
众人笑说“自然是好”,却见他掷下酒樽,击箸唱道:
碧玉笙,
锦衣郎转白头翁,
故园行经处,
昔年并辔同此声。
西风寒,
霜天雁过几时还,
锦书休空负,
哪个人生能百年。
――――――――――――――――――――《汜水关》全文完――――――――――――――――――――
三、穿云关
一 恶阵
哪吒
近来有人添了个很糟糕的习惯:每次押粮回营,进了中军帐,先把眼光投向我这边,上下打量两三遭,然后才上前交令。虽然我就站在师叔左边第二个位置,但毕竟和帅案相距有七八尺远,他这样也不知算不算藐视主帅——师叔倒是从来不怪罪他,可是旁人眼力都好得很,所幸升帐时没人敢出什么越轨的动静,但那几道或戏谑或冷嘲或探询的目光偏偏都射向我而不是他。那些说我脾气不好的,我倒想看看他们要是摊上这事谁还能气定神闲。
前些时倚仗掌教祖师破了诛仙阵,大军顺利取下界牌关,来到穿云关前。大战第三日的午后,我刚回到自己营里没多久,就听见门外传来亲兵小五的声音:
“杨将军,这一趟差事又辛苦了。”
“也不甚辛苦,如今粮道顺畅了许多,比前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