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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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巴士 更新:2021-02-18 22:17 字数:4859
“正要请教你——我昨晚一夜也没得定论,只是中伤者不时寒颤,手足冰冷,脉象细弱,似是阴寒之毒。”
“杨戬平生亦不曾识见……”他阖上眼睛,片刻之后转向我,
“师叔,摘了免战牌,让弟子出营对阵罢。”
“去不得,你先回自己帐里休息,我们再作主张。”
杨戬笑了笑,站起身来:
“有的人争令,师叔次次都准了;到了弟子这里,便两样看待,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的笑容似乎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却教人心下一紧。
“弟子听说那刀快得很,想来我也是躲不开的。”
我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如此我也不求躲得开,接他一刀也就是了。”
四 灵药
杨戬
“如此我也不求躲得开,接他一刀也就是了。”
师叔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还是略有些惊疑;或者说,比我想象的要多些。
“想来你自家是有了计较的?”
“师叔信得过弟子罢?”
“且莫问我,你自己信得过自己十分么?”
——好罢,大概没有十分。
不过……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师叔一言不发地看了我半晌:
“……千万慎行。”
“弟子谨遵。——摘免战牌且不用急,我……我再去后帐一趟。”
旁边陈医官一页医书翻到半截,停下手来,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先出去吧,片刻我叫你再进来。”
“……是。”那个年轻的医官犹豫了片刻,还是向我施礼,转身出了帐门。
粮道上连日不甚太平,为了不违期限,最近两三日行军比平日快了些——这点奔波,对于我来说本来算不得什么。可是,在榻旁坐下的一瞬间,却好像是刚刚快马加鞭奔驰了一万里一般……
适才踏进辕门的时候,我还在想见面的第一句话该问你什么。
当日在金鸡岭庆功宴当晚,是谁蹙眉低头看了半晌的地,答应我“容我想想再说”的?
这如今日子不长不短了,你倒是想好了,还是忘了……
我思虑再三,才写信问了那么一句,教探报捎给你。
你……你教他回的那几句没来由的怪话算是什么?……
你的手……怎么又这么冷的?倒是拿出气力来回握我一下……就像去年和刚刚归顺的郑伦在宴席上较腕力那样。
或者……像前年春天的英雄会上和邓老将军轮番折腾最硬的那张铁胎弓那样……
又或者……像当初我将花狐貂制死,深夜借它的皮囊回到西岐城中现出原形,你抓着“还不知是人是鬼”的我,不让我近师叔的身边那样……
我宁可你一辈子不答我的问题,只要一直能看着你那神采飞扬,骄傲得有点可恶的模样。
——没错,你可恶的很,不只是一点。
等下我要去小小地冒个险……待回来,再一并算账罢……
你……说定了要等我回来。
倒是答应一句……怎么这样不爽快起来。
很多年以后,我还是记不起,在俯身覆上他的嘴唇之前,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
——如果是把那个当作甚么求证的话……也未免太可笑了些。
我很清楚,不能再耽搁了。
站起来,转身。
帐门口好像有细微的响动,我却懒得向那边扫一眼。
——又能如何。
……
余化似乎对我军摘了免战牌很是惊异,不过这家伙倒也真是久在疆场的人——画戟的招数一丝不乱,也并不急于动用法宝。
银合马和金睛兽盘旋往复,兵刃相磕,火星四溅。
如果没有顾虑的话,就是拼上一百个回合,也要一刀劈死了他。
可是现在只能尽力纠缠逼迫。
余化终于卖个破绽,跳出圈子,手中一道寒光扑面而至。
好快!然而对手圈开坐骑的瞬间,我已将元神遁出了体外。
后来有人说,我那天败阵的模样装得连七分像都没有——这话好生没道理,明明我是胜了,诈作败阵本来就不甘心。
进帐来不及坐下,只匆匆向师叔解释了几句,我转身出来,却见一个轻盈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门外。
云髻玉簪,道服环绦,是洪锦的妻子,瑶池谪仙,那年初遇于青鸾斗阙的龙吉公主。
她和平素一样,娇美精致的面庞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波一转,迎上我的目光:
“杨将军。”
“公主有什么吩咐?”
“龙吉并无些微军职,哪里说得上甚么吩咐。”她上前半步,“我只是请问将军一句……将军道术高深,一时逃得开这神刀之厄;然则要查访这刀的根源,再去寻解救之法——如果竟没有解救的法子,将军可能保全自身无虞么?”
“事已至此,怎能不冒险一试,——杨戬也自忖能保得性命。”
“如此甚好。然则此去不知要对上甚么样左道异人罢……”
“……也只好见机而作。”
“……杨戬。”
“公主请说。”
“你果真决不后悔么……”
“略无此理。”
她定定地看着我:
“当年七仙姬姑母下界时候……”
“公主,若无吩咐,杨戬告辞了。”
“如此……候将军佳音。”
我驾起遁光。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几不可闻。
……
身处金霞洞里,没来由地有一种安详的感觉。——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
然而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压下心中的忐忑。
见我进洞时候还笑说“师兄的差事难道万事大吉了?可得了个封号属地不曾”的几个师弟,看到我揭衣露出左臂上的刀痕,都纷纷噤声站到一旁。
师父听我讲了前情,又看了伤处,皱眉道:“幸得我识得此物……截教门下蓬莱岛一气仙余元,炼得一把化血神刀,祭出来疾如闪电,凡人见血即死。观此情形,大约就是了。”
“师父,可有什么法子解得么?”
“为师解不得,除非……”
“师父请讲。”
“闻得余元炼化此刀之时,随刀炼了三颗解药。如果此药尚在……”
“弟子识得去蓬莱路径……”
师父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射向我:
“戬儿,近日在你师叔营里,诸事可曾做得周全?”
“弟子处处谨慎,并无懈怠疏漏。”
“不见得罢。”
“……师父?”
“你今日进洞,步履神色,态度气息,皆不比平日,莫非近日有什么变故,或是这寒毒已经承受不住了么?”
“并非如此……弟子心中有数,这毒慢慢运功调停,过几日也就慢慢消了,当真奈何不了弟子……”
“那你慌些甚么?”
“弟子……”
“你说你识得去蓬莱路径,难道到了那边,纵马擎刀闯进去不成?”
“……。”
师父的口气缓和下来:“你素日谨慎精细,难道如今乱了方寸么。”
“……。”
“我传你八九玄功变化之术,该用得上时,你自家想去。”
静谧的古洞里,一刻似乎也有千年。
“师父,弟子晓得了,……”
“不用说了,去罢,小心些就是。”
蓬莱岛上景致无限,我却无心多看一眼。
“余化求见师尊,烦劳师兄代为通报一声。”
那童子看看我,“噗嗤”笑了出来:“余师兄,你足踏凡尘倒是有些好处的,几日不见,变斯文起来了!”
“嘿嘿,哪有这话,原是军中规矩甚多,这两日打躬禀事惯了……”
好险……只在阵前见了家伙一时,谁知道他在自己师父门前恭谨不恭谨。
趁童子去通报,我借旁边的小潭,再一次审视自己变成的余化。
盔甲,衣履,身材,相貌,应该是不差的;声音也可以学得八九成。若是不追问起祖宗三代的底细来,大概蒙混得过。
“什么?杨戬竟然能指回我的神刀,砍伤你营中的大将?”座上那个红发赤髯的高大道士几乎跳起来。
“弟子本来也不信,可是眼见如此……”
“可是玉泉山玉鼎真人门下那个杨戬?”
“弟子……不十分晓得他的师承,不过是玉虚门下第三代弟子应该不错。”
余元拈了拈胡须,看了我一眼:
“丹药炼之不易,拢共也只有三颗,若伤的是不干大局的碌碌之人,不救他们也罢了。”
好混账!
我躬身作礼:“师父不知,所伤的大将也是道门弟子,新近到得韩元帅帐下的,兵马和道术甚好,不然没些个根基的人,也早死在阵前,哪里还等得到弟子来求灵药。”
“嗯……”
旁边一个服色与众不同的年轻道士笑道:“余师兄,莫不是把你阵前收的哪家将门的小姐伤了?值得你这般急。”
另一个童子道:“听说阵前收妻乃是杀头的罪,余师兄许是只私下里定了亲事,还没敢跟韩元帅说哩。
余元骂他们“恁的胡说”,面上虽然还有些犹豫,仍然起身去后洞取来了丹药。
道了谢,起身告辞时,那个年轻道士冒出一句:
“哪天倒要会会这个杨戬才好。”
五 中宵
离了蓬莱岛,借遁法向汜水关奔去。云雾中,下界的一切仿佛隔着一道帘帐,给人一种虚幻的错觉。
尘世有那般狼烟四起,尸横遍地的战场。
九重天上有曾经匆匆一瞥的的琼楼玉阁。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世界……
我……到底属于哪里……
略微出神的时候,左臂上隐隐的疼痛偶尔会提醒我那道刀痕的存在。还好,毒气至今没有蔓延的迹象,我对自己的修行也算满意。
不觉路程已经过半,身后却突然传来分云破雾的声音,随即是一声怒骂:
“杨戬!你好大狗胆,竟敢哄骗于我!”
细辨耳后风声,斜身避过兵器;定睛细看,来的果然是余元。他本来蟹青色的面孔涨得通红,那掺杂的颜色甚是古怪。
“师父说的哪里话,杨戬身在周营,弟子乃是余化,师父不认得了?”三尖刀变作的画戟挡开宝剑,铿锵作响。
余元如同遭了奇耻大辱般,话也不说一句,一径挥剑进逼。
剑法倒也不错——只是我哪有闲心在这里拆招。何况这老道士能炼出那般恶毒的法宝传给徒弟,自家还不知会使出怎样绝子绝孙的招数来。
如此,莫怪我手下狠些……
一道白光,哮天犬悄无声息地腾在空中,直扑余元的头颈。
究竟咬得甚么样子,也顾不得瞧他——听那声音,大约是四两皮肉,半幅袍服,说不定还有八九根胡须罢。
“你……待我回岛上取了宝物,便来寻你!”
——好蠢才,还怕我不晓得防备他,特特的说与我知道么。
若不是落到平川之前想起来要变回原形,只怕早就挨上辕门外军校的刀枪弓箭。
杨戬,你今天果然是有些慌了不成?……
“师叔,弟子取得解药在此!”
踏进帐门的一瞬间这句话已经出口,似乎是怕说迟了一刻,就真的晚了一般。
……
陈医官刚刚接过丹药往后营去,门外来报:“启元帅,敌将余化又来叫阵,口出狂言说,莫要都忙着办丧事,且教有姓名的大将出来见他。”
“师叔,如今略无顾忌,弟子请令出马,提敌将首级来见!”
“你的刀伤无碍么?”
“师叔放心,也不过蚊叮虫咬一般。”
师叔没再说甚么,一旁的郑伦倒哼了两声,只差没哼出他那招牌的两道白光来。
“你……你是杨戬?……”
“早上还战过一场的,这会儿就不记得了?”
余化眼中露出惊恐之色,但仍然催动坐骑,全力拚杀。
面对一个对你是人是鬼惊疑不定的敌将,交战起来甚是有趣;尤其是他几次想要圈开金睛兽动用法宝,却又终于犹疑着没有出手的模样,当真好笑。
本来要将他逼到力竭势衰再斩杀的,结果四十回合不到,就被半空中挟着风雷之声挥下的黄金棍搅了局。
余化见是雷震子,真魂几乎冒了出来,拨转兽头就要败阵。
——也罢,早晚都是一样。
肋下一刀,天灵一棍,这厮该是死得知足了,这几年来也少有哪员上将得享这样的好招待罢。
“末将等拜谢杨将军活命之德,恩同再造,没齿难忘……”
你们俩商量好了不成,一左一右跪拜下来——这是搭台唱戏么?
果然——两边还有几个忍着笑看戏的。
师叔非但不给我解围,还在旁边不紧不慢地作批注:“你也不必谦逊,本来是该拜的,这一趟可不是轻易做得来的事。”
二更时分,我在帐中独自运功调息。
如果没有差事的话,十天之后,大概就能完全复原。
然则看这阵势,三四天之内还要离开大营,而且这次是走新的粮道,就算没有甚么事故,也要多费心力。
那么,还要二十天?一个月?……至多不过一个月罢。
如果陈医官知道我现在想什么,肯定会把手里竹简一卷,当头敲下来:“就把你狂的!拿自家的好歹不当一回事,还拉我老头子帮你扯谎。”
狂就狂罢,自小儿如此,也不是才狂了一天两天的。
只是如今有人比我还狂些,我倒教他衬得不显了。
——也奇怪,那家伙自从散了帐,也没正眼看我一眼,自家便走了,我倒还在这里想他。
“杨师兄,这般早晚,冒昧打扰了。”
了不得,想他也罢了,居然召将飞符还没发,就把人拘来了?
只是……今天这人越看越有些奇怪,尤其是灯下那似有似无的笑。
“本来正要去你那边。”我起身让座。——奇怪,几时变成待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