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节
作者:一半儿      更新:2021-02-16 23:18      字数:4769
  “小舅爷。”推开临湖的小室,他欠了欠身。
  “咦,有茶有点心,还有画笔?”看着桌上的摆设,十一惊喜了。
  “这些都是林管家吩咐的,‘小舅爷若来了,就领他来画室,文台的笔,一得斋的墨,夹江的纸,样样都是上好的’。”
  “好好,非常好。”笔尖掭墨,迅速勾出一朵白云,熟悉的手感让十一差点流出泪来,要知道当细作有这等待遇,他早就当了,就算被师兄们扁死,他也要抱着上官公子的大腿含笑九泉。
  “林管家还说,‘如果小舅爷有雅兴,不妨多画几幅美人图’。”
  “哎?美人图?”笔管一滞,他抬起头。
  “前几天舅爷不是画了两幅么,舅爷前脚刚走,后脚就被装裱起来送到当家的书房去了。”脸上带抹暗红,小厮边说边在回味,好像想起什么绝代佳人似的。
  不会吧,十一瞬时傻了眼,那两幅……确定是美人图?明明一副阴险坐看杏花,一副凶恶拍穿石壁,奇技惊心堪比胸口碎大石,合起来恰是阴险凶恶不及师弟图,笔笔惊心,勾画似血,尤其那第二幅,是他亲眼所见富顺楼人形影壁形成的前因后果,遁逃上官府心肝俱颤所作,怎么就成了美人图。
  是人家春情荡漾的不是地方,还是他画功一落三千丈?
  正纳闷着,就见五指在他眼前挥动。“舅爷,小舅爷?”
  他眨眼回神,只见湖笔饱墨,滴染纸上白云,看来今日注定画不了景物了,不如顺了上官府的诡异审美。毛管轻侧变云为幡,当中墨渍化为拓印,赫然一面富顺楼人形大旗。再来笔锋转折顿挫,绘出街市看客,笔墨粗细浓淡,勾出窈窕兼具帅气的美丽倩影。
  观之美人实则……哎,今日要不是八哥抢先出脚,这位投之以琼瑶的看官,被报之以的就不仅仅是拳脚了,看官有福,着实有福。
  十一三笔两画,于富顺楼对面的雅座上,勾抹出一个被香包揍歪的人脸。
  第八章 芦苇啊芦苇(下)
  “少主,小舅爷来了。”临水而望的书斋里,林伯道。
  临水而望的书斋里,轻轻地只听风响,挂画前蓝色的身影未动。林伯微微倾身,只见自家少主眼色不明地望着其中一画。
  一弯钩月高悬,伊人静坐窗下,窗外杏花漫天,正是那夜兄妹密探的场景。
  “少主,买丝的事情要不要缓一缓?”
  画前上官的身影微微一怔,林伯知道他听见了,继续道:
  “少年夫妻最怕置气,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回是我们做的过了,少夫人和几位舅爷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夫妻关起房门怎么闹都可以,莫要出门一较长短。”林伯暗示着。
  那日听得小舅爷告密,少主虽面上不显,可转头就吩咐他务必抬高价格收购生丝。金陵城里谁不知道少夫人穿的是容氏成衣,此举分明就是冲着几位舅爷去的,少主这是在……
  “你当我是在透气?”上官意一语道出他心中所想。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林伯抬眼看向自家的少主。
  上官微微一哂,看向画中的如雨落花,“你道,她在看什么?”
  这声问得突然,将林伯惊出思绪。
  身前蓝影依旧背着,却知他也在看画,林伯告了声罪,靠近再瞧。画中人眼色迷离,忽远忽近,似是看向画外,又似是看向花雨,所思不明。
  “是不是小舅爷画错了,这眼倒让人看不清。”
  语落,只听上官一声轻笑:“不是画错了,是画得太好。”
  “画得太好?”林伯有些莫名。
  “所画来自所见,只有像心思澄澈的人,才能画出最真实的情境,画中杏树灿然如锦,唯有一株落花如雨,为何?”
  一句如拨云见月明,林伯老眼一顿再看画里,金陵四月始飞花,就算百树有异,也不可能早落了半月,除非一夜春雨,亦或是——
  “树上有人!林伯恍然大悟,“表少爷大喜之夜天清气朗,未有雨至,这树杏花却在盛期诡异凋零。少主,少夫人怕是被哪个居心险恶的江湖人盯上了!”
  林伯这声即惊且疑,惊的是少夫人身处险境,疑的是自家少主这派气定神闲的好心情。
  见他老目闪烁,上官意也不解释,移步走向案边,只问:“应天府衙门送来的案卷只有这几页?”
  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林伯将将回神,看向桌上的几页黄纸,答道:“是,黄大人早年受过少主的恩惠,自然是全力相助,当年采花大盗‘一夜春’之案应天府确只有这些记载。”
  说着他回想起这几日“一夜春”再次犯案的传闻,像是想到了什么,老目一颤,看向左上,“难道盯上少夫人的就是那淫贼?少主,少夫人危险啊!”
  “你当她不知道么?”
  老头呆住。
  指尖抚上画中的那双眼,上官意微微一哂,“她早就看见了,不但看见了,还正中下怀。”
  “少主是说,少夫人有意诱出‘一夜春’?”
  薄薄的脸皮微微泛青,指下的秀眸让他又爱又恨,上官黑眸深了深,眯出一个危险的弧度,“哼。”
  小心打量着自己少主的不豫面色,林伯道:“少主,这当口可不能置气,我这就去吩咐下面停止动作,也好让舅爷们得空回家好保护少夫人。”
  这几日,他老头忙得很,先是向亲家师父放出假消息说“龙福昌票号垮台、银票成废纸”,再是指使一众借银的江湖人为难卫三少以拖住九舅爷,再到抬高丝价以打压容氏商铺。虽说他只是帮凶,但若是少夫人出师,难保这位“幕后黑手”的怒火不会燎原千里,烧得他小老儿灰飞烟灭。
  思及此他抬步欲走,就听自家少主冷声一笑。
  “保护?你要收收了才是坏她的事,家中有六个凶恶兄长外加一名奸险师父,就算那‘一夜春’身怀百斤迷药也不敢采花,你家少夫人是吃定了我咽不下阿匡婚宴上的那口气,由我下手只开她家中的父兄,合情合理不让人起疑。这几日她定夜不闭户,只待‘一夜春’下手。”
  这女人算准了是不是,算准他绝不允她被人碰上一下,算准他就算看透她和傅长虞的小小诡计,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算准他在两个人的路上走在前面,算准他……
  说什么天下少有人像他和傅长虞,多数如她这般“宁栖危檐之下,不做丧家之犬”,可世人多愿苟且,而不愿改变,哪像她只身犯险,哪像她。
  上官看向画中美目,黑眸中那样深刻的墨色,有点恨有点怨,又悄悄泛柔起来。
  江湖本就是民心缩影,贪生怕死,追名逐利,不过是人性。一个不一样的江湖?他不信,可这个傻姑娘信,不仅信,还知他的不信。这次她只身犯险,根本就不是要诱出“一夜春”,而是要诱出他上官意。
  改变这个江湖,先从他改变起么,先从他啊。
  心头滚动着这个“先”字,不知为何有点小小得意,他有些恼,也为这点的小得意。
  妥善长期自己的复杂心绪,上官道:“今日是谁跟着她?”
  “是八舅爷和十舅爷,不过据小舅爷线报,明日八舅爷也要出门办事。”
  闻言,上官略微宽心。果然如他所料傅长虞就算再笨,也不至于拿秭归的安危开玩笑。天龙门就算玩起空城计,也会留着洛十在城内埋伏。
  意识到自己又在反复推敲,上官微微皱眉。
  “奇怪,就算少主和少夫人置气,舅爷们也不该纵着少夫人以身试险啊。”老头这上疑将上官拉出自身的诡异心思。
  他徐徐转眸,看得老头有些发慌,“说下去。”上官道。
  “是。”林伯微微欠身,“虽说大舅爷和少主早年有过误会。”他说得婉转,硬将两人瑜亮相争的过往一笔带过。
  “可老奴看得明白,几位舅爷对少夫人是真心相护,怎会看着少夫人这般冒险,着实奇怪。”
  老头兀自纳闷,就听座上一身冷哼。
  “奇怪?有何奇怪?”
  是他听错了还是?怎么少主的口吻有点酸?
  老头刚要眨眼细瞧,就听上官意问道:“这几日生丝的价格涨了几倍?”
  老头一愣,答道:“有少夫人珠玉在前,再加上我们联合直南隶一十八家织造坊一并抬价,如今一担生丝足足要纹银七十两。”
  “七十两。”上官沉吟,“按去年的粮价,这相当于三十亩良田的收成,想必不到月末就会有农人拔出稻秧改种桑苗了吧。”
  闻声林伯老眼一亮,“难道几位舅爷一开始就说冲着江浙粮改的事来的?”
  “不错,”上官意冷哼,“五绝门人既傻又愚,还全力相帮那个‘矢志未移’的季君则。也不想想如今大魏沉疴已久,哪里是江浙改农易桑就能妙手回春的?”
  上官一敛神,看向想问又不敢问的林伯,“你在想既然如此,我为何非但不阻止,反而推波助澜吧?”
  “少主英明。”
  “这就是傅长虞和我的交易了。”
  闻言,老目瞠大。明明是大舅爷和少夫人联手算计少主,怎么成了大舅爷和少主之间的交易?
  山关微微一笑,俊容和缓,“傅长虞熟知你家少夫人的性子,家人有事她定身先士卒。改农易桑必定会牵扯到东南海患,不给她找些事情分散精力,一旦被他翘楚几位兄长的计划,怕是又要走到前面去了。”
  说着,他又俊眉一蹙,这傻姑娘手脚向来不慢,偏对他老牛慢车,着实可恨。这头他还在细尝心底的奇妙滋味,就听林伯恍然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几位舅爷放任少夫人诱捕‘一夜春’,原来是想借此将小姐留在金陵。大舅爷假作奸计,实际是将少夫人托给少主照顾。而少主心领神会,暗中顺应抬高丝价。这哪里是瑜亮相争,简直是狼狈那个啥,呸呸,简直是珠联璧合啊!”
  是啊,想他和傅长虞联手,应是万无一失,为何他总觉漏了什么似的,上官意收回视线,看向案间卷度。他面容肃然,俊目冷澈,一字一句的反复推演着。
  林伯颇有眼色地住嘴退到门边,刚要跨步而出,就听身后纸张皱响,上官语调不善。
  “去把阿匡媳妇给我叫来。”
  ……
  城东,容氏成衣铺。
  暮色渐褪,铺子里依旧人声鼎沸,挤满了前来试衣的金陵人。容冶安排好铺面的一干事体,循步走向后院小厅。
  甫进门就闻见一股捍卫,他以扇掩鼻,问,“老幺到家了?”
  正牛饮的荀八一抹嘴唇,“送回去了,以后这活儿我可不干。老幺心眼子多,一路问东问西,要不是我走得快,怕是不到家就要被她问出马脚。”
  容冶瞥他一眼,“瞧你那点出息。”
  打小这两人就不对盘,荀八三角眼一瞪,就要拧他的衣襟,就听轻且徐的一声:
  “好了。”
  两人互白一眼,一东一西地坐下。
  傅咸放下账目,给容冶倒了一杯茶,“老幺自小聪明,别说老八,就是你也未必能在她面前圆了这个谎。不过好在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要去台州,老幺就是怀疑也没处问了。”
  “老六,姓上官的不会反水吧。”荀八担心道,“那小子一向没啥好心眼。”
  “不会。”傅咸立刻否定,“上官意巴不得将老幺留在金陵,不然怎会帮我们。”
  闻言,容冶折起扇面,“上官意联合了南直隶的织造坊局抬得丝价一日三涨,已经有九个县的稻农开始借贷购买桑苗了。”
  “这就是江浙商户的本事了。”傅咸叹了口气,“若先帝懂得这个道理,何至于放任官吏毁堤淹田强逼稻农改桑,以致粮改国策非但不能推广反倒激起民怨。”
  “这话老头儿也说过。”
  “说到师傅,这事儿当真不瞒他?”容冶接过老八的话,问。
  “不瞒,有师傅在金陵帮忙看着,我们做事也容易些。”傅咸道,“对了,老九那边怎么说,卫长风可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卫小三么你也知道,木鱼的脑袋豆腐的心。”荀八撇了撇嘴,“老九那般软磨硬泡再加上又是利国利民的事,他答是答应了,可能引多少江湖人去浙东沿海就不知道了。”
  闻言,傅咸点点头,“毕竟他不是盟主,能带多少就是多少吧。新皇刚刚登基海内还未安稳,东南倭寇定不会放过这等兴风作浪的机会。倭寇中以浪人善战,这些刀客天生桀骜,非一般官兵所能敌手。”
  说到这儿他眼皮一跳,再问荀八:“你确定老幺没看出端倪?”
  荀八呛了口水,咳了几声,“妈的,要这也能看出老子就跟她姓,老六你疑心个屁啊!”
  这声还没落稳,就听院子里有人禀报,“主家,上官府的林掌柜来了。”
  师兄弟对看一眼。
  “他怎么来了?”荀八奇了。
  另两人心中也是一样的疑惑,容冶整了整衣袍,扬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