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一半儿      更新:2021-02-16 23:17      字数:5235
  圣德帝沉吟片刻,轻轻一瞥:“君则倒是上心。”
  知他多疑,侍中郎微微躬身:“陛下之命,臣不敢不上心。”
  想到离京前令季君则彻查武林的密旨,圣德帝才舒缓了神情。“上官是昨夜厅中哪位?”晲了一眼地上的人,他问道。
  “回…回…回禀陛下,上官意当时不在。”冷汗一身,刘知府不住发抖。帝王微疑,吓得他急忙再道,“他去为祁阳公子善后了。”
  圣德帝挑眉。
  “祁阳公子性好风流,才来江都几日便欠下了几笔风流债,甚至还偷香到了州牧大人的外宅里。”
  抹了抹额上的汗,刘知府也不知这样说陛下的远亲好不好,只能将身子俯得更低。
  片刻就听头顶上一声轻笑。“这对甥舅倒是配得好,一个散财一个惹事,要是江湖人都能朕这么省心就好了。”
  他听得清楚却想不明白,陛下的语气明明不屑却是夸赞。刘知府一头雾水,更觉圣意难测。
  “倒是这个玉剑山庄。武林盟主?朕看他是想做天下霸主!”
  一声拍案,刘知府只觉心脏都要吓出。待三魂六魄回到体内,他老眼聚焦,竟看到一双黄靴近在眼前。
  “刘兆同。”
  “臣在……”
  “卿是先帝的臣,还是朕的臣?”
  老目一颤,他重重叩首:“臣为陛下万死不辞。”
  这是位眼中不容沙的帝王,即便这粒沙是先帝也不行。杀一儆百,要消除先帝政时的影响,总要找一处下刀。如今看来,这一刀注定要砍向江湖。
  所以三日后不论韦柏重能不能解决这事,玉剑山庄都已没有将来。
  “死倒不用。”淡淡的龙涎香笼罩下来,“只要卿从贼人手里拿回属于朕的东西便可以抵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是秘宝还是江湖,皆归今上所有。
  思及此,刘兆同勉力再叩。
  “臣遵旨。”
  第十一章 黄雀在后
  天微微亮,城南的上官别院里烟雨氤氲,一抹杏色的身影自三层阁楼上跃下,落脚处没有半点痕迹。只见那人衣袂翩翩行过曲折幽深的复廊,只差几步便及内院院墙。偏在这时脚下一滑,不复先时潇洒从容的佳公子形象。
  “舅…舅舅。”稍稍回神,看着凉亭里的人萧匡嗫嚅道。
  亭中人赏花赏景,像是目中无他,枝头几声鸟鸣衬得周遭越发寂静。
  “舅舅起得好早。”脚下移了移,萧匡干笑。
  见对方依旧无声,他看了一眼可以逃窜的方向,刚要迈步——
  “早?”
  微微上扬的语调听得他暗叫不妙,自动自觉收回贼心,小心翼翼地看向亭里。
  “为舅已等了你半个时辰,你这般不用心,真让为舅无趣啊。”
  萧匡脑中一闪。
  小楼未上锁,院中一个下人也没有,连忠犬阿财都在打盹。怪不得今日逃得格外顺畅,原来是舅舅有意玩他。
  最恨年少无知时,一想到曾将眼前人错认为春风暖月,他就恨不得一剑抹了自己。
  识人不清啊,识人不清。
  “你这般不长进,让为舅如何放心呢。”
  语中的担忧不似假,萧匡下意识想要回避,结果还是听到了下一句话。
  “季君则已到江都。”
  “不打搅舅舅。”像被人窥破了秘密,萧匡同时抢声道。
  “阿匡。”不容抢白的一声。
  萧匡偏过脸,让人难以直视他的神情。
  “你我虽为舅甥,可年纪相近。从小到大故作风流也好,逍遥江湖也罢,只要你有意为之,我从不拦你。你可知个中原因?”
  微卷的鬓发沾湿在脸颊上,萧匡并未出声。
  “忘了他。”
  宽袖里手微微颤抖。
  “十年前你就该明白你们不是一路人,季君则对你是七分利用两分真情一分假意,阿匡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明白,他其实明白,只是……
  “你自小聪明,却对亲近喜爱之人毫无戒心。好比今日之诱局,假如是外人的算计你必能识破,哪里会这么容易入瓮。正因看清这点,三年前季君则才以你为质,逼为舅金援他的主子。”上官意森冷一哼,“圣德,圣德,他主子要想称圣称德,也要看我允不允。”
  他知道,那人的虚情假意,那人的别有用心。他也知道,舅舅明知他甘心被利用却不说破。他更知道,以舅舅极端护短和有仇必报的个性,那人的下场一定奇惨无比。
  只是他不忍心,即便一次次被骗还是不忍心。所以才一次次闯祸,只希望舅舅的精力全放在自己身上,不要为难那人才好。
  思及此,他心头微痛,淡道:“我不会见他。”
  见对方眯着眼似有不信,他又道:“麒麟号快要出港,我是想去海州早作准备。”
  感觉到细密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来回逡巡,半晌才听上官意轻哼。“你放心,为舅还不至于笨得在这里下手,更何况小小惩戒是难以平复我心头愤恨的。”
  得到这句保证,他这才放下心。“多谢舅舅。”
  “什么时候你能真正忘了他,再来谢我不迟。”
  这场黄梅雨好似落在了萧匡的心里,他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在转过廊角的时候与人碰在了一起。
  “对不住。余姑娘?”
  “早啊,祁阳公子。”
  悦耳的问候声穿透了烟笼雾罩的清晨,听得他一阵清明。
  见她秀颜微湿,道袍上隐有水渍。他不禁生疑,是什么事让她冒雨而来。
  “余姑娘这是?”
  他刚问出口,就听身后的凉亭里一声轻唤。“秭归。”
  “失礼了。”冲他微微颔首,余秭归遂擦身而去。
  “我还当看错,原来真是你。”又惊又喜的声音传来,“瞧你来得这么急,一夜不见我便如隔三秋了么?”
  对方不以为意,坦然道:“来得是急了点,还望子愚莫怪。”
  萧匡微讶,舅舅竟将表字告诉她了。
  “子愚这般看我,是我脸上沾了什么?”
  浅笑低低流溢。“嗯,沾了什么。不是那边,哎,我来吧。”
  “还没弄掉么?”
  “有点难擦。”
  “子愚,我此次来是有事求你。”
  “求人总要付出代价的。”语调轻滑,带抹诱惑。
  “到时自有厚礼奉上。”
  “礼要对味,秭归莫要送错啊。”
  “定不会让子愚失望。”
  “那我就翘首以盼了。”
  清脆的三击掌。
  看来舅舅很快就会与他情同此心,只是——
  望着天,萧匡溢出苦笑。
  这场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
  雨一直下,落在湖心的石舫上,如水晶帘一般。
  “这倒奇了,新寡的曼夫人不在灵堂守夜,却在这里候着老夫。”看着石舫中等候多时的女子,韦柏重蔑笑。
  对方也不恼,只缓缓瞥视。“看韦庄主如此悠闲,想必亡夫一案不出三日必可告破咯。”
  “你少在那得意!”
  “得意?小妇人初来贵宝地便死了丈夫,悲恸还来不及哪儿谈得上得意?韦庄主莫要失了体统。”
  老目骤沉。“一口一个小妇人听着刺耳,柳教主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柳教主?”美眸浮出拙劣的讶色,“韦庄主气疯了不成?”
  “哼,就算当年你易了容,老夫也一样认得你。柳教主,难道你不知自己有爱摸脸的怪毛病?”
  抚在颊边的纤指微微一僵,美人冷笑。“怪不得你千方百计想撵我出去。”
  “柳教主也不差,一招‘弃卒保车’下得老夫措手不及。”韦柏重背手睨着她,“说吧,今夜你在这儿堵我有何目的。”
  红唇微扬。“本座是来与庄主和解的。”
  “和解?柳教主当老夫是黄口小儿,那么容易被骗么?”韦柏重像听笑话一般,“当年你我计谋不成,未名教反被清了老巢,柳教主应该对老夫恨之入骨才是。”
  一双厉目深深剜来,柳缃也不掩饰,冷道:“倾覆之仇本座自然不会忘记,只是事有一二,轻重缓急本座还分得清。昨夜官府来者不善,分明想要插手。本座是想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先与韦庄主联手防贼,再报旧怨为好。”
  见韦柏重略有松动,她再道:“倘若三日后韦庄主查不出来,那官府便可正大光明地介入玉剑山庄。倒是莫说秘宝,就连盟主之位都怕难保了。”
  韦柏重浓眉一锁。“你能怎样?”
  柳缃轻轻偏首,恰是一派楚楚风情。“若我是韦庄主,不如借刀杀人,趁机除去祸患。”
  “祸患?”韦柏重眯眼。
  “怎么?韦庄主没看出来?本座的外甥女、庄主的新儿媳很是依赖她的师傅呢。”
  看他表情,柳缃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于是又道。
  “想当初本座骗柳缇上山,设计余瞻远与走火入魔的老教主死战,同时韦庄主巧设局得知了余瞻远的藏女之处,可谓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不想你我因寻不到小丫头而互相怀疑,终致嫌隙,却让三青占了个便宜。如今小丫头对她很是敬畏,若不除此人,只怕是重蹈覆辙——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缃轻挑蛾眉。“如此一来,本座与庄主又有共同的敌人了。”
  “柳教主有何妙计?”眉头锁了半晌,韦柏重虽然坐下,却依旧是防备的姿态。
  “虽不敢说是妙计,可除掉三青与解决玉剑山庄当下之困却是易如反掌。”见他动了心,柳缃难掩笑意,“只要三日后韦庄主说亡夫是中了未名教的九霄罗刹掌,并让下人指认凶手是三青师太即可。”
  “柳教主出的是什么烂招!三青怎会九霄罗刹掌?”
  “她不会本座会。”
  “那有什么用!她又不是未名教的人。”倏地韦柏重像是反应过来,“你是说——”
  “若能证明三青是未名教的人,即便她不会九霄罗刹掌,众人也会认定她会。”
  “可是如何证明?”韦柏重缓下语气。
  “江湖人都知道,入我未名教定要种蛊毒。此蛊名为缨络,只要运功便会在手腕的太渊穴处显出缨络纹状,这几乎成为辨别我教教徒的唯一手段。然而江湖人并不知道——”美眸流盼,甚是狡黠,“此蛊需在每月十五种下,初种时没有丝毫异感,而明日就是十五啊。”
  “可想要给三青下蛊并非易事。”
  “这点就不用庄主担心了,我教药座自会办妥。”
  “柳教主真是七窍玲珑心。”
  “韦庄主过奖。”轻折楚腰,柳缃微微一福。
  两人审视半晌,终于愉悦笑开,一同看向烟雨迷蒙的湖面。
  “柳教主连密谈地也别有考量。”
  “哦?”
  “这春水舫四面临湖,雕窗大开,就算有人意欲窃听,也会在飞至舫顶前被你我察觉。柳教主心思之缜密,着实让老夫佩服。”
  “韦庄主太过自谦了。”
  “还望柳教主莫要藏私辜负了老夫的信任才好。”
  “这是自然。”
  两人各怀鬼胎,却不知一如十年前的那夜,一道纤影至始至终都没在水中。待狼狈成奸时,方无声潜下。在这细雨如织的暗湖里,只留下一道雨落似的浅浅波纹。
  天地间连着细密的线,檐上游走着乳白色的雾,不知是雨是尘还是烟。
  “两天两夜下个没完,身上都要长霉了。”
  走进院西的伙房,大丫环抱怨道。打开水缸,她看着自己的倒影,小心地沾了沾了脸上的雨滴,生怕弄晕的新擦的胭脂。待她打点好妆容,这才发现伙房里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打开灶台上的一个蒸笼,炖盅里的水几乎烧干。
  “老没脸皮的懒婆娘!放着少夫人要的药膳不管,上哪儿吃酒摸钱去了!”
  她骂骂咧咧地将水加满,犹豫了半晌才像下定决心似的,撑起帕子向外跑去。
  “你,过来!”
  “姑娘。”
  “伙房里的婆子丫鬟呢!”
  “我…我……”
  “我什么我!还不去找!”
  “是是…”
  “作死了!一个个都不给老娘消停!”
  叫嚷声渐行渐远,小小身影窜进伙房里。
  一个两个,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蒸笼。
  啊,找到了。
  湛蓝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毒,她毫不犹豫地划破食指,诡异的黑血落入炖盅,转眼便融入浓香的药膳里。
  她得意地咧唇。
  “呀,你流血了。”
  看着突然出现的某人,她的唇角微微抽动。“你……”
  “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