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桃桃逃      更新:2021-02-18 21:12      字数:4735
  “相弟……”敬德终于叫出了那久未叫唤的称呼。
  确实是寻相。只是他的打扮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他留了一大把蓬松凌乱的胡子,脸庞也似是因为久经日晒雨淋而变得黝黑。他头上顶着胡帽,身上穿的也是胡服,颈上挂着用檀木雕成珠子的项链,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碧玉环戒,一整副西域商人的打扮。怪不得敬德开始时一眼之间完全认不出他来了。
  敬德怔忡不定的看着久别重逢的寻相,寻相却一脸轻松自若之色在他桌边坐了下来,也叫了一壶酒和一盘下酒的小食。
  “相弟,你……这一直以来过得可好吗?”敬德终于悄悄从最初的惊异之中回复了神志,但想了半天也只想出这么一句问话。
  “我过得很好。”寻相却爽朗地笑了起来,“大哥你也看见了,我现在是个生意人了,一年之中做的就尽是穿越突厥、把西域各国的种种珍奇之物运到长安这西市里来出售的事。虽然路上风霜凶险也不少,但比之以前在战场上过的那种舔着刀尖的血迹的日子要安定吧。再说……”寻相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也略转低沉,“……现在总算是我靠自己养活自己,而不是依赖大哥你了。”他忽然双眉一扬,神情重又变得开朗,“不但如此,我还已经娶妻生子了呢。是他们依赖着我过活,不是我依赖着别人了。”
  敬德看着好像是变作了另一个人的寻相,心中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惆怅,半晌才说出一句:“相弟,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寻相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淡去,“从离开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变了。只是这过程有多痛苦,你知道吗?就如蛇要蜕去旧皮那样……”他用力地甩了甩头,像要把旧事都甩掉,“但我终于是办到了,我……脱胎换骨了!”
  最后,寻相一仰首,把桌上的酒壶里的酒水都倒进了口中,站起来,俯视着敬德,“大哥,你的事我也都听说了。开国功臣,社稷柱石……你确实本来就不是池中之物。自然,元帅……秦王……不,他如今是陛下了,更非池中之物。幸好当年我们都做对了——你没有挽留我,我也狠下决心对你放手。该放手的时候,就要放手,这才是对大家都最好。大哥,你还记得当年我离开之时对你说的最后那番话吗?——大哥,我不怪你,真的。是我们缘分尽了,我再这样勉强下去,也只是伤人伤己。既然这样,还是放手吧。——我真的很庆幸,自己当时就看明白了,放手了……”寻相的话音之中终于还是隐隐带出了泣意。他连忙向着敬德深深一躬,转身快步离去。
  该放手的时候,就要放手,这才是对大家都最好……
  真的很庆幸……看明白了,放手了……
  寻相的话这些天来就一直这样不时地回荡在他的耳边。
  敬德猛的抬头看向御座上的世民,惊觉不知什么时候,世民已收回了眼神幽远的视线,正微笑着看向……长孙无忌!他不但正在看着无忌,手上的酒杯也正伸向无忌……
  是该……看明白了,是该……放手了吗?
  63 显德殿(中)
  李世民在向长孙无忌说着什么。他的声音太低了,只有无忌才能听见吧。但他把酒杯伸向无忌的动作,明确无误是在邀无忌喝酒。
  无忌的神情却显得甚是惊慌,缩着身子似在回避。他还向殿内扫视着,像是在察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举止有异。
  尉迟敬德连忙低下头,拿起几案上的酒杯装作在喝酒,心中暗暗低骂一句:“懦夫!”
  他等了一下,再悄悄抬头往世民与无忌的方向望过去的时候,看到的是无忌低垂着头,双手高举恭敬地接过世民的酒杯,然后收回,以嘴唇在酒面上轻碰了一下,马上又双手高举着送回去。
  然而,世民没有接回那酒杯,却是身子朝着无忌的方向前倾着,双目半开半合,两片薄唇微启,一如玄武门之变那天敬德看到他在无忌身下之时那迷醉的神态。灯火之下,世民的双唇晶莹闪亮,似是刚刚才喝过酒,是以唇上还留着湿意,折射出灯火的光芒。
  敬德潜心一想,猛然明白了一件事——世民刚才给无忌的那杯酒,是他自己已经喝过一口之后再递给无忌的!
  他竟然……是刻意让无忌与他共喝一杯酒!
  敬德体内又腾升起那股名为嫉妒的烈火。他接连往自己口里灌下好几杯酒,也不知道是因为焦躁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拿着杯子的手颤抖个不住,好些酒水泼了出来,洒落在几案上。可是这好几杯酒灌下去,却似乎只是火上加油而已,胸膛处那灼热的痛感非但没有丝毫的平息,反而更觉难受了。
  他“嘭”的一下重重地放下酒杯,正要按纳不住站起来向无忌那边走去,却见无忌已把酒杯塞回世民手中,起身跪拜,低着头倒退出殿。
  又给这家伙抢先一步……
  憋了一肚子气、只想不顾一切地发作出来的敬德,又一次感受到一拳打出去却打了个空的气闷。
  但更让他气闷的,是回过头时看到的世民脸上的神色。世民怔怔地望着无忌离去的方向,眼中流露出的,似乎又是洛阳西苑龙鳞渠那次他被无忌拒绝之后的悲苦与无奈之色……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把自己的感情交给那么一个完全不懂珍惜的人去糟蹋?为什么他不是交给自己!?
  龙鳞渠那次的愤怒也“呼”的一下重燃了回来。
  一刹那间,敬德浑然忘记了现在是众目睽睽的庆功宴,而不是龙鳞渠那时只有他与世民二人独对。他霍然起身,眼睛圆瞪有若铜铃。这时在他眼中,见到的只是世民那一脸凄然之色,满殿的喧闹都化作浑沌不明的闷音,如隆隆雷声在他脑中轰鸣。
  敬德听不见殿中的欢声笑语,自然就更是听不见正在此时,在他身后有人走上前来,笑着向他叫道:“尉迟将军,我敬你一杯。”
  敬德心神迷乱,眼前晃动的甚至已不是他现在真的看到的世民,而是龙鳞渠那一次的片段正如浮光掠影般零零碎碎的闪过。他隐隐感到似乎有人从身后走近,却只道是什么人在阻止他向世民走过去,手臂便下意识地往后用力一挥……
  身后杯盏落地、哎哟叫痛、众人惊呼之声大作,殿内霎时乱成一片。
  这下子敬德迷乱的心志终是被惊醒了过来。他回头一看,却见世民的堂弟、任城王李道宗捂着脸庞,鲜血从他指缝间不住地溢出,一边还大叫着:“眼睛……我的眼睛……”似是刚才敬德在迷乱之间用力往后一挥,竟是正好打中了他脸上最是脆弱之处的眼睛。
  殿中众人先是惊呆了一阵子,然后纷纷围了上来,或七手八脚的帮忙止血、包扎,或七嘴八舌的探问究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世民威严的声音从众人的头顶响起。
  众人这才想起皇帝也在场,连忙回身朝着丹墀的方向跪下。
  世民看了一下李道宗,只见他左眼之处高高肿起,鲜血虽是一时止住了,但那里一片殷红,说不出的触目惊心。就这样看来,伤势之重竟是几乎瞎眼。再看那“肇事”的尉迟敬德,他却自始至终都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形如石化了的雕像,一脸茫然失措之色。
  世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是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打起架来了?”
  众人刚才都吃喝得兴高采烈的,没有注意敬德这边的情况,也是一般的莫名其妙,看看李道宗和尉迟敬德二人,又彼此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世民锐利的目光在殿内一扫,落在一直就站在李道宗身边侍候酒水的宫人,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旁边看着的吗?你来说!”
  那宫人已吓得脸如死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答道:“回陛下,奴婢见到的是,刚刚任城王向尉迟将军走过去,想向他敬酒,但不知道为什么尉迟将军却一拳打了过来。为什么会这样,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世民转眼又望向敬德。他一言不发,但那目光分明是在向敬德质问着缘由。
  敬德这时已回复了神志,但自然无法在此说出真相。在世民目光的逼视下,他只能慢慢地低下头去,仍是保持着默然不语。
  显德殿内一时沉寂了下来。在这寂静之中,众人见到世民的目光越来越冷冽,脸色也越发的显得铁青,知道他是动了真怒了。殿内不少是在战场上身经百战的大将,但这时见到世民这寒若冰刀的眼神,尽管犯错的并非他们,也禁不住打从心底升腾起战栗之意,索索发抖了起来。
  这可怕的寂静持续了只是一盏茶那么长的时间,殿内众人却犹似熬过了一个酷寒的严冬。终于,世民的一声冷哼打破了沉静。他吩咐宫人召来御医给李道宗治伤,扶他回府歇息,然后冷冷的向着敬德说了一句:“你跟我来。”转身当先往后殿的方向走去。
  众人见世民神色不善,心中固然仍是暗自凛凛,那正在风暴中心的敬德更是悔恨交加、惶惧不安。此时他胸膛处的烈焰已全然熄灭,世民那冷冷的眼神更犹似一桶雪水照头淋下。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世民以如此冷淡漠然的神色看向他了?刚刚降唐在长春宫的那次“意外”之后,洛阳西苑的合香院那次之后,还有就是武牢关自己酒后失态那次之后……现在,他又一次看到世民眼中对着他流露出如此冷若冰霜的神情……
  64 显德殿(下)
  尉迟敬德惴惴不安地跟在李世民身后走进显德殿的后殿。
  世民坐下,良久良久,却既不发话,甚至没有望向敬德。敬德只觉这比刚才他在正殿上默然不语地盯视着自己,更让自己感到难受。
  刚才世民的眼神冷若冰霜,更利若尖刃,盯在他身上,犹似能把他的胸膛也剖开来一般。可是,现在世民的眼神虽仍是寒冷,但锐利之色尽数退去,换上的却是伤心失望之意。这看得敬德更是羞愤难堪、心如刀割。
  这死一般的沉默每过一刻,就似在敬德心上增加了一分的沉重。他好几次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道歉的话来,但话到唇边,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要说自己是嫉妒长孙无忌吗?不忿他的懦弱总是伤害了世民吗?还是要编个别的理由?说是李道宗对自己得以跻身五大功臣之列不忿,借敬酒之名语出讥嘲,所以自己按纳不住火爆的脾气,对他大动干戈?可是这样编排一个跟此事其实毫不相干的李道宗,他也太无辜了,自己也太无耻了吧?
  就在敬德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听得世民那边长长了叹了口气。敬德连忙抬头看向世民,只见他眼中连那冷冽的神色也已淡去,惋惜之意却更是浓重。
  世民仍是没有正眼看向敬德,目光漫漫然的落在远处,慢慢的说了起来:“以前我看汉史的时候,读到汉高祖刘邦手下良将如云,一则以羡,却也一则以悲。只因这些开国功臣最终能得以保全的,可谓少之又少。我常想,以汉高之气量,竟然也如凡夫俗子一般,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么?如今轮到我自己得居大位,从一开始我就警戒自己,不可重蹈汉高之覆辙,一定要尽量的保全功臣,不但要让你们得享天年、富贵终生,还要子孙无绝、代代荣华。”
  敬德听世民如此幽幽的道来,更是有如站立在遍插针芒的地上。
  “陛下……陛下要保全我等功臣之心,末将……呃,臣……是明白的……臣其实是……”好不容易挤出了几句话,可一说到辩白之处,敬德又再语塞。到底他怎么才能向世民解释得清楚他刚才一时迷失神智的真正原因呢?
  世民却还是没有看着他,甚至就像没有听到他在结结巴巴的分辩,继续往下说道:“可是,也正是因为我现在处于当年刘邦的境况里,我才能切身地体会到,韩信、彭越这些功勋显赫之辈终被夷杀,实非汉高之过。国家大事,无非是赏功罚过。我对你,已经有太多非分之恩,现在看来,这对你其实也并非好事。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些非分之恩了。你好自为之,不要弄得你我之间要到达那后悔不及的地步吧!”
  世民说罢,站起身来,一拂衣袖,竟是要就此离去。
  非分之恩……么?
  敬德听到这一个词,悲愤之意猛然又再升腾而起。
  原来……世民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他认定了自己只不过是在恃功生骄吗?他以为这样最后一次纵容自己这所谓的恃功生骄,就是他对自己的最后一次的“非分之恩”吗?不,是你一再地纵容着我对你有“非分之想”,那才是你对我的“非分之恩”!
  自降唐以来世民对他的种种“非分之恩”,迅速地在敬德脑海中一掠而过:
  ——长春宫他被自己假装“强 暴”,直到洛阳之战的青城宫中一再地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