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节
作者:桃桃逃      更新:2021-02-18 21:12      字数:4725
  “另外……”在房内一片静寂之际,世民走到窗前,面朝窗外,背向三人,继续以冰冷的声音下达着命令,“……玄龄回去草拟一份名单,把郑逆伪朝之中最罪大恶极者列出,我军入城之后就在洛水边上将之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敬德明显地看到李世勣身子震了一下,房玄龄也往他方向看了一眼,迟疑着道:“不知……秦王心目中是否已经有些人循……”
  “有。”世民的话又是简洁得近乎冷漠,“第一个,单雄信……”
  “元帅……”李世勣终于叫了出来,“单雄信确实是大大地得罪过元帅,但他骁勇绝伦,若元帅能既往不咎,末将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他一定会从此死心塌地效忠大唐,供元帅驱策。请元帅开恩,饶他一命。”
  “不准!”
  “元帅,末将愿将所有官爵功勋都拿出来,交换单雄信一命。元帅不肯相信他,不能用他,那就把他赶走也行。末将只求为他乞得留下一命……”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窗边的唐军元帅霍然回头,目光凌厉有若利刃,像是几乎就要当场把眼前的李世勣给一刀砍了,“我立过誓非杀他不可,你要我自食其言吗?用你的官爵功勋抵那家伙的性命,你要陷我于赏罚不明之不义吗?”
  “末将……不敢!”
  “既是不敢,那就给我闭嘴!”
  李世勣低下头,沉默了下来。旁边的房玄龄本来不是挨世民骂的那个人,却也吓得嗦嗦的直抖,脸色惨白。
  “第二个,杨公卿……”世民继续说了下去。
  敬德不觉心中一声长叹。
  这杨公卿就是和单雄信一起率兵在四月十六日那天与留在洛阳城外围困的唐军作战的郑将,李元吉迎战不利而致卢军谔身死。看来,世民连哪怕只是曾经做过威胁到长孙无忌性命安危之事的人,也目为深仇大敌,非杀之而不能解恨碍……
  在敬德思绪纷纭之间,世民仍在滔滔不绝的念出要处决之人的名字,房玄龄连忙拿起纸笔,逐一记下。
  房玄龄、李世勣和尉迟敬德从李世民的书房里一齐躬身退出之后,三人往外走了好一段路,都仍是沉默不语。好像三人还在被世民刚才的怒火所震慑着,气都喘不过来,自然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直走到三人要分手之处,李世勣向二人微微一躬身以示辞别,一声不吭的就要转身离去。房玄龄忙叫住他道:“李将军,都是我不好,是我提议你跟着我来找秦王为单雄信求情的。我本来以为,今天王世充答应投降,秦王心情一定很好,说不定高兴起来就会答应了你的请求,所以才特意这样拉着你一起去见他。没想到……秦王今天脾气却那么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为什么那样生气?”说着,目光转向了敬德。
  敬德心头一跳,正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李世勣已淡淡的答道:“房先生完全是一片好心为我着想才这样提议的,我怎么会怨怪先生?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而已,本以为是元帅最高兴的日子,是求情的最好时机,却反而是撞上了他最暴怒的时候……这也是阿兄(指单雄信)命该当绝了吧。”说罢,他又再微微一躬,转身离去。
  看着房玄龄脸有不忍之意与惭愧之色,尉迟敬德心中也深感难受。三人之中只有他最清楚,李世民为什么偏偏会在这个他应该最兴高采烈的时候,却竟表现得如此脾气暴躁。世民积压了重重的郁结苦闷无从宣泄,只好以这样的冷酷暴怒来发作,其实他内心的痛苦又岂能因此而得稍减?自己旁观者清,却是一点都帮不上忙,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不知情的其他人莫名其妙地遭受池鱼之殃。
  他见房玄龄向他看来的眼神之中又露出询问之色,只怕又要被问及世民发火的原因,连忙匆匆告辞,转身正欲离去。回头看到房玄龄脸上神色又是困惑又是烦恼,心中终是不安,低声向他说道:“房先生,你跟大伙儿打个招呼吧。这段时间,还是尽量顺着元帅的意思,不要再轻易招惹他的怒火了。真有什么事情需要劝他的,就由我来跟他说吧。”
  房玄龄看着敬德那恳切的脸容,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隔天后的五月九日,王世充身穿素服,带着他的太子王玄应与郑国全体文武百官二千余人,亲到唐军大营门外下跪请降。
  世民领着一众唐军大将受降,冷冷的看着这匍匐在他脚下的王世充,道:“你不是一直都把我当童子对待、叫我‘唐童’的吗?怎么现在见到我这唐童,却如此执礼甚恭?”
  此时此刻的王世充,只有惶恐惊惧得汗流浃背、不住顿首于地连声谢罪的份儿了。
  于是李世民遣部分唐军先入城接收管治,自己也于次日的五月十日移驾进入洛阳宫城。至此,前后历时十个月零十天之久的洛阳大战以唐军大获全胜、郑国彻底败亡而告终结。
  52 太极殿(上)
  七月九日,夜,太极殿。
  殿内烛火高烧,亮如白昼,斛光交错,欢声震瓦。
  今天,是李世民率领东征大军凯旋而归回到长安来的日子。他身披黄金铠甲,独自一人行于最前,后跟二十五员大将列成的方阵,再后是一万铁骑,最后是三万甲士,浩浩荡荡的入城,献俘于太庙,报捷于大殿。
  是夜,皇帝李渊就在这太极殿内大排筵席,为出征将士接风洗尘。这庆功宴的主角,自然是唐军元帅、秦王殿下的李世民了。皇帝、太子的赐酒喝过之后,便是朝廷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五品以上文武百官纷纷上前敬酒。
  世民虽是不擅酒,这一点本也为众所周知,但如此喜庆的日子,作为主角而不喝酒自然是不可能的,甚至想少喝一点都很难。不一会儿,他已被络绎而至的敬酒者接连地灌下了十几杯,双颊红艳艳的如火烧云霞。
  尉迟敬德虽然在这洛阳之战中立下大功,但在这大殿之上,他的地位毕竟还是跟那些五品以上的朝廷大员差得太远,再也不可能像逍遥亭那次的军中庆功宴那样靠近世民而坐。世民坐在仅次于皇帝与太子的高位之上,他却只能坐在远离丹墀的下首,也就只能远远地看着世民被一众高官权贵灌得脸红耳赤,暗暗地替他担心,却是无计可施。他眼前虽是摆满了美酒佳肴,但自然是无心享用,杯筷竟是一点都没动过一下。
  正发愁之间,忽觉臂上一紧,转头一看,却见原来是程知节一手抓住了他,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世民的心腹爱将,如秦叔宝等。
  程知节豪爽地大笑着说:“黑炭头,你还傻乎乎的坐在这里发什么呆?上去给元帅敬酒啊。”说着一手抓起他桌上的杯子,手中提着的酒壶往里面倒了个满,往他手中一塞。
  敬德焦急地在程知节耳边低声道:“程将军,你也不是不知道,元帅不擅喝酒,现在已经有那么多人灌他,我们怎么还能上去再插一脚?”
  程知节眉花眼笑的一把搂住他一条手臂,道:“真看不出来,黑炭头对元帅这么细心体贴啊。”
  敬德脸上一热,道:“上次不就是你骂我不该的吗?怎么现在倒过来要给那帮敬酒的家伙助纣为虐了?”
  程知节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傻子,我们上去敬酒是名,替元帅挡酒是实啊。我们不帮元帅挡下那帮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就欺负元帅酒量浅的朝廷命官,元帅怎么受得了啊?可是我们也不能公然以挡酒的名义去帮忙嘛,当然要在表面上说是敬酒,大伙儿团团的围住了元帅,你说那帮老儿不还能挤进去强灌元帅喝酒吗?”
  敬德恍然大悟,不觉笑逐颜开,连连点头道:“程将军果然好计谋,快去快去,我们一起去啊。”
  众人正要动身往世民坐着的地方走去,却忽然见到他在丛丛地包围着他的人群之中转过头来,眼睛向着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当世民的目光移到敬德身上的时候,他一颗心不觉咚咚乱跳,不由自主的踮起了脚尖,身子前倾,似乎这样就可以把自己从人群之中突显出来,好让世民容易找到他。
  可是,世民的目光移到他身上之后,却毫不停留,继续以同样的速度滑了开去。敬德心中一沉,想:“原来……他不是找我啊。”
  正想着,却见世民的目光已经停住,双眉一扬,眼睛闪闪生辉,笑意四溢,更抬起了手向他双眼看着的方向作招呼的姿势。
  敬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头更是猛的一沉。映入他眼帘的是一身士冠儒服的……长孙无忌!
  其实在洛阳之战之前,敬德已经在河东之役结束后随世民回来长安之时,见过这长孙无忌的。但当时他对此人毫不在意,只在脑海之中留下一个模糊之极的印象。但在这洛阳之战里知道了世民与他之间的秘密之后,敬德一直竭力在脑海中找寻那个模糊的印象,却越是努力就越显模糊。
  直到现在又回到长安来,他才再有机会好好地打量这长孙无忌。在这庆功宴之前,他已经不住偷偷的往无忌看去,注意到他双眼一直都放在世民身上,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愁容,眼波中却不断地流转着宠溺、喜爱、苦恼、伤感……诸般不同的神色。
  敬德猛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他与寻相的关系那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没有人看得出来,世民却第一次看见他们就已经猜了个正着。是的,当你深爱着一个人的时候,看他的眼神就会是那么的不一样。尽管世民是这庆功宴的主角,殿中所有人大部分时间里也会是一直盯着他看,但在敬德这“曾经沧海”之人看来,长孙无忌看向世民的眼神明显的是那样的与众不同。
  敬德心中五味杂陈,却见长孙无忌对世民的招手,先是显得犹豫,神情慌乱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害怕有人会觉得世民这样待他的态度大是可疑。但他终于还是起身紧赶几步到了世民身边。世民却竟是一伸手就揽住了他的颈脖,拉他挨在自己身上,更把双唇贴在他耳边低语着什么,一边说着,一边笑意在眼波中流动闪烁,说不出的俏皮可人。
  敬德心头一阵无端的躁热。虽然并非没见过世民笑,但他确实从来没见过世民笑得如此的由衷开怀。看到这打从心底里乐出来的笑容,他就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心花怒放!不知不觉之间,他双手紧握成拳,心跳得更猛,脚踮得更高,身子向世民的方向前倾得更甚。
  幸好,世民很快就跟无忌耳语完了,双手也放开了他。
  敬德正暗暗松了口气,却觉臂上一紧,程知节已经拉着他的手,大踏步地走上前去,另一手则把酒杯高高举起,向着世民大呼小叫:“元帅,元帅,干了这杯!”一边却是凭借着他那庞大的身躯,似有意似无意地把原来围在世民身边灌他喝酒的朝廷大员挤了开去。
  他身后的尉迟敬德、秦叔宝等有样学样,也跟着叫喊着要世民跟他们干杯,一拥而上,更是把那些五品以上的高官都排挤到一旁。
  世民却往无忌身后一缩,把他往自己身前一推,笑着摇头,要大家跟无忌干。无忌也顺势站了起来,直叫道:“不准欺负秦王酒浅!”
  敬德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冲着长孙无忌大叫:“你又不是元帅,凭什么跟我们干?”其他唐军大将也跟着大笑地起哄。把无忌窘得脸红过耳。
  世民却只是一味地躲在无忌身后,又是摇头又是笑的,倒似他不是这事的主角,而只是一个旁观者,看到他的心腹爱将们这样为难无忌,他也甚觉有趣。
  这孩童般天真宽怀、毫无机心的情态,敬德还是前所未有地第一次在世民的脸上看到。
  原来,在他见过了世民的那么多面之后,世民仍然还有这样一个此前不为他所知的另一面啊……是因为他躲在了无忌身后,是因无忌挡在了他身前,他感到无比的安全与舒心吧……以往,他要独当一面地应付外头的腥风血雨、阴谋诡计,他的脸上挂着或冷漠或深沉或坚强或睿智的神色,其实……都只是他戴在外表的面具吧。只有现在……只有在无忌的背后,他才真正的把所有的面具都脱下了,那么放心地……脱下了。与其说,这是敬德见到的他的又一个另一面,不如说,这……才是他最真、最无遮掩的那一面吧。
  敬德想得心潮翻滚,忽觉自己的手臂又被人拉了一下,转头一看,却见程知节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闹到这个地步够了。然后他以洪亮的声音压下所有的嘈吵,叫道:“好啦好啦,我们不如来个‘君子协定’,每人只能跟元帅喝一杯,再要多喝的,就跟长孙公子干,好不好?”
  其他唐军大将本来就知道程知节拉他们来给世民敬酒的真正目的不是要灌世民喝酒,而是要把那些真的想灌他喝酒的人挤走,于是马上都顺着程知节的口风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