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桃桃逃      更新:2021-02-18 21:12      字数:4719
  敬德横槊在胸,拱手道:“承让了。”
  元吉脸上的神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可是他见敬德转身要走开,却马上又叫道:“且慢!你刚才只示范了避槊,还没有示范夺槊呢。”
  敬德回头看着元吉,见他脸色阴沉,目露凶光,明白到他已动了杀机,是想借要自己示范夺槊之机突下杀手,以报刚才颜面被削之仇。他不由得又往世民那边看了一眼,却见世民仍是神色不动,甚至好像都没有看见刚才他们比试之激烈。他暗暗叹了口气,道:“好吧,那就请齐王再作指教。”
  元吉转头对场边侍候的士卒喝道:“给我拿三支长槊来,都装上真刃!”
  众人听得暗暗心惊,敬德却淡然地将手中的假刃长槊抛下,抱臂在胸,一副好整以暇之态。
  士卒拿来三支长槊,元吉也不等他递上来,一手就抢过一支,操槊跃马,又直向敬德冲去。
  敬德见槊尖将到面门,元吉已经不可能来得及收槊,这才突然身子一侧,堪堪闪过。长槊从他侧着的面前掠过,他的一只手倏忽伸出,一把抓住了槊柄,用力往上一举。
  元吉只觉一股大力经由长槊传来,要把他从马背上整个地举起。他的坐骑还在向前冲去,他若不立即放开长槊,就会变成马匹冲到前面去,他却被长槊凌空挂着,拖下马来。他运力想压下长槊,但只较量了一下,就明白到对方的力气之大根本不可能是自己能够对抗的,只得松开了手,长槊就此被敬德夺去。
  场内场外观看的人们又是彩声一片。元吉拨转马头,众人以为他要认输了,他却直向侍候在旁的士卒冲去,从他身边一掠而过时,已一手抢过一支长槊,马不停蹄,又向着敬德扑过去。
  这次元吉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把长槊高高举起,而是槊尖向下,却是直取敬德的坐骑。敬德还是待他冲到近处,眼看已经不可能来得及收槊变招了,这才忽然一拉马缰,让坐骑闪到一边,然后提起脚尖,看准槊柄中段就是一脚踢去。这次元吉可就领教到敬德不但手劲大,脚上的力度也不轻,但觉虎口剧痛,仍是无法拿捏得住,长槊给敬德踢飞了出去。
  元吉脸色铁青,但他仍是一言不发,又拨转马头冲向侍候的士卒,取过最后一支长槊,一刻不停的再次攻向敬德。这次他的长槊不高不低,直刺敬德的胸膛。众人见槊尖飞快地接近敬德的胸膛,他却竟然双手抱在胸前,一直都不动弹,似乎就打算这样用相交的两臂来作胸膛的保护,不觉都惊叫了起来。
  眼见槊尖离敬德胸前不过一尺了,他忽然两臂一展,双掌一伸,一前一后地握住了槊尖之下的槊柄,长槊的前刺之势马上顿住。元吉本来力气就不小,再加上如此急冲而来之势,这一刺之力是何其之大也?可是被敬德这两掌握住了槊柄之后,槊尖竟然无法再向前递进,离敬德胸膛只差那么一两寸的样子,却不管他怎么用力,都再也插不进去一分。
  元吉脸上失色,在场旁观的人也一时看傻了眼。虽然刚才元吉两槊都被敬德夺去,显示敬德的力气比元吉大,但敬德两次都是先避开长槊正面刺来之势,然后从长槊的侧面施力,实际上并没有直接与元吉正刺之力相抗。这皆因槊尖锐利,而敬德手上并没有盾牌之类的防护之物,按理说不可能与元吉正面抗衡。没想到他对付元吉这最后一击,竟是与之正面交锋了。而这正面交锋的结果,显然又是敬德稳占了上风。
  在全场一片寂静之中,元吉的脸色从黑沉变成铁青,又从铁青变成猪肝也似的涨红,额上更渐渐的冒出黄豆般大的汗珠。他一直用力想把槊尖向前刺进去,却怎么也做不到。渐渐的,他从想把槊尖前刺变成想收回长槊而竭力后抽,但仍是纹丝不动。他不断地改变着使劲的姿势,从单手变成双手齐齐发力,从抓着槊柄用力又改成抵在槊尾末端前推……但不管他如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那长槊便如与敬德的双手本来就是连为一体之物,怎么都脱离不了。
  这样扰攘了一阵子,旁观众人开始小声地议论了起来,嗡嗡营营的有如聚集的蜂群。忽然,敬德乘着元吉又改成向外拉扯长槊,猛的一放手。元吉一下子抽了个空,惯性之下身不由己向后一仰,整个人翻下马去。慌乱之间,手上的长槊胡乱一抛,抛上了半空。敬德看准长槊落处,策马驰近,伸手轻轻一举,不慌不忙就把长槊接在手中。
  最后,敬德跳下马去,走到元吉身边,伸手扶起了他。
  元吉面红耳赤,嚅嚅的嘟哝了一句:“尉迟将军……果然是名不虚传。”他口中虽是说着这样似是赞叹的话语,眼里向着敬德射出的,却是凶狠怨毒的目光。
  尉德就知道,元吉对自己只是更加的怀恨在心而已。
  旁观众人自然又是一阵彩声雷动,掌声如潮。
  敬德不觉再向场边的李世民看去,只见他脸上的神色终于发生了一丝的变化——嘴角微微一翘,溢出一个冷笑。他的眼睛并不是看着敬德,而是望向元吉。虽然他一句话都没说,但那脸上分明的写着四个大字的评语:不自量力!
  敬德猛然明白,为什么世民刚才一直没有阻止元吉对自己的挑战。他大概早就知道元吉不可能是自己的敌手,而自己作为下属也会知道分寸,在完全有能力控制战局的情况下是不会伤及元吉的性命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吧。一直都是成竹在胸,由得你们这些人在他面前上蹿下跳的表演猴戏给他看——正如以前为着寻相的事而煞费思量、装模作样的自己。
  敬德心思纷纭之际,却见世民在人声喧哗之中仍是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转身就走。他身边的唐军大将连忙追随于后,也纷纷离开。
  这一场比试,就这样在世民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共两个字的情况下,结束了。
  39 武牢关(十一)
  “元吉那种人,我怎么能相信他?”
  李世民的声音把尉迟敬德从追忆往事的思绪中拉回到现实里来。他定了定神,听到世民仍是怒气冲冲的在诉说着:“你该最清楚了,当初你在定杨军里,亲眼看着他怎么一仗不接,就放弃了太原这样一个固若金汤的重镇,才致河东失陷……”
  随着世民这话,敬德不由得回想起他在定杨军中,听到探子报来这一消息时的情景:营内各人最初都惊诧莫名,好一会儿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围着探子反复追问了好几次,才敢确认这事情竟然是真的。
  确实,以李元吉的武艺,倒是不失为一员骁将猛士,但说到统帅三军、排兵布阵,不要说跟眼前这个天才般的年轻统帅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就是与当年慧眼识英雄、把他从草莽之中提拔起来的宋金刚相比也是拍马难追。那就无怪乎世民会对这个偏偏就在他最擅长的事情上最不擅长的弟弟如此打从心底的鄙夷出来了啊。
  “……小时候我娘亲一生下他来,就已经不喜欢他了,差点没把他扔掉了不要。大家都觉得娘亲未免心太狠,可是娘亲的眼光岂同常人?她就是早已知道他不成器,才会拿出这样壮士断腕的气概。父皇却死心不息的要让他进这军队来,说什么他在太原犯的错都只是因为他年少没学过怎么打仗,我这做兄长的有责任领着他出来把他教会。父皇的圣旨我也没法说什么,他说到底又是我弟弟,我也不便像娘亲那样凶巴巴的对他,也就只能学着娘亲后来的样子,对他不闻不问算了。”
  平日这种诉说对自己弟弟不屑鄙夷的话,世民就算跟敬德这样下属身份的人再怎么的关系亲密,也一定不会说出来。可是这时,他显然是忧愤过度了,只想把这种情绪发泄出来,都忘记了——或者说是顾不上——要在敬德这外人面前避忌。
  世民还在继续数落着这个让他瞧不上眼的弟弟,“偏偏这窦建德要来插一脚,害我□乏术,只得把围困洛阳的事交给别人。本来屈突通老将军最是老练可靠,可元吉毕竟名义上是副帅,我若直接把兵权交给屈突将军,他面子上也太过不去了。若他因此怀恨在心,与老将军捣鬼,老将军碍于他是皇子的身份,还真没法管得住他。所以我只好还是把兵权交给了他,让老将军辅助他,只盼能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可他到底是扶不起的阿斗,今天终究还是出事了。本来那也罢了,可现在……他……他在那里,这可怎么办?如果今天送来的这份军函上,写的阵亡之人是……是他,我……我……”世民的语气从恼怒转作了惊惶,到最后颤抖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元帅,你也不需要这样过于担心。”敬德连忙安慰道,“卢将军是行军总管,自然是要冲杀在最凶险的战场前线的。可长孙公子只是一介文士,打仗的事情他是没份的。他留在大营之内,性命受到损伤的机会还是很微的嘛。”
  “话是这么说,但打起仗来,敌军哪会跟你分什么营外营内?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变成战场,像夜袭大营之类的战术,也所在多是。”世民固执地强调着长孙无忌的安危并没有绝对的保障。
  敬德见他这样子,只好暗暗叹了口气,不便跟他再多作争辩。
  世民又在房中踱起了步来。忽然,世民来到敬德面前停住了脚步,抬头盯着他的眼睛,道:“敬德,我们的计谋,得提前发动!”
  “什么?”
  “不能再等二十天了!现在才等了二十一天,我军对洛阳的包围已经现出不稳。今天王世充没有亲自出战,他很可能是在试探没有我亲自坐镇的唐军的战斗力如何。今天这样的战果,一定大大地鼓励了他再作突围的尝试。接下来的日子,洛阳城外的战斗只怕会更趋频繁,也更趋激烈。不,我们不能再等二十天了。明天!明天我们就开始实施那个计谋吧。”
  “元帅!”敬德着急地叫起来,“请你冷静一下!你应该知道,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惊慌失措、自乱阵脚。今天齐王毕竟没有让郑军突围成功,对不对?长孙公子毕竟没有受到任何的损伤,对不对?”
  “那又怎么样?”世民也高声地叫嚷了回去,“难道要等到郑军成功突围了,还有……他……性命受损了,难道要等到这些可怕的事情都变成了现实之后,我才来后悔不成?”
  “世民,世民……”敬德不禁又脱口叫出了这亲昵的称谓,伸出手去,按住了世民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恐惧而有如在萧杀的秋风之中的枯叶那样索索抖动的双肩,“求你了,我求你了,再等一下,好不好?现在一个月都还没到,窦建德不可能相信我们这里那么快就缺粮的。连他这十万大军,自带粮草,无城可据的,都还没缺粮;我们区区一万兵马,还有这么大一座关城作为粮仓,我们反倒已经缺粮了?你这谎不是撒得太大了吗?我还是那句话,与其马上就打一场必败无疑的仗,不如耐心等待着过一段时间再打一场有机会取胜的仗,这样才能真正的打败夏军,才是真正的……对长孙公子好!”
  世民双脚一软,颓然的跌坐在地上。敬德随之也蹲跪了下来,双手自然而然地改为搀扶在世民腋下。若非如此,世民的身子软如棉絮,似乎连坐着的姿势都支撑不住了。
  “真的……会没事吗?”世民喘息着,眼神纷乱而脆弱,“敬德,你告诉我,真的会没事的。你能担保吗?你能吗?”
  “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我……担保,我以我的性命……来担保。”敬德终于忍不住又将世民深深地搂入怀中。
  世民这次也没有抗拒,反而比第一次更迅速更积极地反手抱住了他。敬德甚至能感到他手上的指甲在用力地掐进自己后背的肌肉,似乎他觉得做着这种用力地抓着什么东西的动作,才能真的把那个人的性命牢靠在抓在他自己手里。于是,尽管是被他的十指掐得后背生痛了,敬德也不忍推开。只是,背上的痛,远远不及那心头上的……无形的疼痛。
  敬德垂首看向怀下的世民,只见他这时紧紧闭上了双眼,脸色一如那次自己把他从单雄信手中救下后呕吐时的惨白,甚至……连那咬着下唇的动作都那么的相似。
  害怕,是害怕……是那种害怕的心情,是那种害怕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心情,是那种害怕来不及向他说完一些话、做完一些事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心情……
  二人就这样默默的相拥着,时间好像静止了,世界好像停顿了,只有他们二人存在着、拥抱着,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吗?
  如果真的能这样,倒是不错,那就好了……
  然而,一切终是幻觉,一切终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
  怀中的人儿,终于又再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此时那眸子中已经没有了慌乱与迷惘,又恢复了平日的镇定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