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
桃桃逃 更新:2021-02-18 21:11 字数:4725
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身前的世民道:“尉迟……将军,我想……先停一下,行吗?”
敬德一惊。世民这话,虽然说得仍是平静宁定,但声音里竟是一连打了两个颤。他连忙勒停坐骑,问:“什么事了?”
世民却没有回答他,纵身跳下马,一个箭步抢到路边的一棵大树旁,一手扶着树干,身子一弯,竟是“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敬德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连忙也下了马,赶到他身后,挽住他另一条手臂,正要问什么,世民已转过头来望向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阳光过于耀目,使敬德看错了,因为他看见的,是世民的脸色,惨白如纸!——这是他从来没在世民脸上,见过的神情。
敬德在战场上屡遇凶险,但他都不曾像现在这样惊吓过——就是长春宫那次被世民撞破了他与寻相“欢好”之事时,他也只是觉得“惊”,而没有觉得“吓”。可是现在,他是不折不扣地……给吓住了。
然而,旋即,在世民那惨白的脸上,嘴角一扬,已是掀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刚才……大概是给拖行时颠簸得太厉害了,肚子……有点受不了呢。没事的,吐完……就好。”说着,他喉头一动,赶紧一扭头,又是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世民就这样一连吐了好几回,吐到后来,都吐不出什么了,只是在吐水。直吐得双脚一软,站都站不住,跪坐了下来。
敬德看得触目惊心,但这时他也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天生嘴笨木讷,都不懂该说什么话才好。只能也蹲跪在一旁,左手绕在世民腰间——但仍是隔着厚厚的甲胄——,助他直起身子,右手则抓扶着他的右臂。
好不容易终于止住了呕吐,世民却似是因为吐得全身乏力而一时站不起来,仍是跪坐在地上,却是把脑袋搁在了敬德没有受伤的那一边的肩上,从姿势上来看,很像是靠进了他的怀抱之中。
他的脸庞微微的仰起向着天空,双眼睁开,但视线似是没有焦点,显得有点茫然地望着天际。这时他的上身斜靠在敬德怀抱之内,脸孔就在敬德的眼底之下,敬德垂首就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面色。那面色既不是冰冷,却也不是惊恐,而是一片的空白,所谓面无表情是也。但他那紧紧地咬着下唇的动作,似乎还是泄露出他内心正涌动着某种情绪。
敬德就这样默默地抱着他——隔着那厚厚的硬壳子抱着他。过了好久好久,都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了。忽然,犹如一阵微风吹过水面,世民那空白一片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的波动。他双唇一颤,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敬德,我想起刚才的事,其实……很害怕……”
敬德心头剧震。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世民直接唤他的名字“敬德”,而不是叫“尉迟将军”或“将军”或“尉迟敬德”。
然后,这也是他第一次从这唐军元帅口中,听到“害怕”这个词……
然而,这第一句话说出来之后,似乎世民心中的某个禁忌也被打破了,他开始快速地说了起来:“事情发生的时候,一切太快了,我没觉得害怕。可是……刚才,刚才坐在你马上的时候,回想起之前的事……有句话叫‘思之犹有余悸’,我这不是‘余悸’,我这是‘后怕’。我怕死……我怕就这样死了,再也见不到那……我还想再见的人。我并非不知道战场之上生死只在一霎之间,总有人要血染沙场,去了就回不来,不会因为我是主帅就能有什么例外。但我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我真的……不想现在就死……在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的时候。”
世民的身子颤抖了起来。尽管是隔着厚厚的甲胄,敬德仍能明显地感觉到……不,可能只是因为他现在能看到世民的脸色,还亲耳听到世民述说自己的害怕,于是再微小的震动,他都会把它理解为世民的身子的颤抖。
他其实不是怕死,他是怕还没向他想再见的人说完、做完一些事情就死去……
他想再见的人……是谁呢?是他心爱着的某个女子?是他的妻妾儿女?是他的父兄姐弟?
那人,是那个人,还是那些人?
世民跟早就父母双亡、举目无亲也举目无友的自己不同,自己除了寻相之外,已没有想在临死之前要再见一面、再说些话、再做些事的人了。有太多的人在牵挂着世民,他也有太多的人要牵挂在心吧?
想到此处,敬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悲苦之意。
现在连寻相也离开了,如果有一天自己战死沙场了,自己固然没有一个人可以牵挂,这世上也将没有一个人会牵挂自己!这还真是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啊……
世民停顿了一下,又再继续说道:“可是,我更怕死不了。如果这样活着被单雄信抓进洛阳城去……”他的身子猛的一个激灵。
连敬德也跟着打了个寒颤。
是的,如果李世民这唐军元帅竟然被俘虏进了洛阳,那将会受到何等生不如死的羞辱凌虐?
敬德不敢再想象下去,不自觉地紧了紧搂抱着他的双臂,低声道:“不要再想了,这一切糟糕的事情,现在不是都没有发生吗?“
世民合拢了双眼,静默好一阵子,忽道:“敬德……多亏了有你在……”
敬德只觉一阵酸楚之意直冲上鼻端,他用力地抽了一下气,掩饰着道:“这是……末将份所当为的。我……”他迟疑着,接下来那一句话在舌间翻翻滚滚的,却就是说不出口。
世民重又张开双眼,伸手抵在敬德的臂膀上,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已回复了坚定冷静:“我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了,我们快回去吧。还有五百人……在等着我们去救援呢。”说着,他自行走回到敬德的坐骑旁边,踩蹬上了马。
敬德只好默默地跟着也上了马。两人一骑又向唐军大营飞奔而去。
看着景物迅速地往后退却,敬德只能在心中自己对自己说出刚才想说、却在犹豫之间错失了时机的那一句话:
“只要有我一天在,再也不会让你有这样的……害怕!”
23 宣武陵(之六)
二人一骑奔驰来到唐军大营之前。李世民抬起头正要呼叫守军开门,忽然上面一支羽箭“嗖”的一声激射而下,正落在坐骑之前,距离之近吓得那马匹长声嘶叫,猛的一个人立。世民一来是猝不及防,二来是历经拖行、呕吐之后身子乏力,如果只是他一人骑在马上,只怕就会滚下马去了。幸好此时身后还坐着个尉迟敬德,连忙双腿夹紧马肚,双手紧紧扶住了他,抬头怒喝道:“狗娘养的,你们在干什么?竟敢如此大胆冒犯?”
上面的守军喝下来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如此接近我军大营?刚才一箭只是示警,所以没有直接往你们身上射,再敢前进一步,下一箭就取你们性命了!”
敬德听得莫名其妙,喝骂回去道:“你瞎了狗眼么?连元帅都不认得……”
世民却明白了过来。自己被单雄信拖行了那么一段路,一定已是浑身上下尽是尘土,守军隔得远了,在他们看来大概只是见到一个泥人而已。而敬德赤身裸体的,自然也是跟平日衣履齐全的样子大不相同,也难怪他们认不出来。他伸手摘下头盔,仰头叫道:“你们看清楚了,我是李世民!”
守军闻言大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凝神看去,在那尘土遮蔽之下,从那颇有些疲倦萎顿之色的脸庞上,终于看出平日那熟悉的威严之貌,不由得吓得双腿发颤,“嗵”的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连元帅都认不出来……”
世民摆摆手道:“你严守营门,何罪之有。别啰里啰嗦了,快快开门。”
守军连忙大开营门迎进二人。世民发下一连串的命令,让人取来药物与衣衫盔甲,给敬德肩上的伤作了包扎,并让他穿戴整齐。又立即召集骑兵,并传命屈突通调动全军集结准备出战。
世民见敬德已收拾停当,自己坐上另一匹马,道:“敬德,我们出发吧。”
敬德见他脸色虽已不如刚才那样惨白得怕人,但仍是没有一丝血色,想到他自始至终没有歇息过,呕吐之后也吃不下东西,刚才只是喝了点水,不由得甚是担忧他的身体能不能支撑下去,便道:“元帅,你就不要去了,好好地在大营里歇一下吧。我率儿郎们去就行,我以这项上人头担保,一定把五百骑兵都救回来。”
世民却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我要亲自去。”
“元帅……”敬德还要再劝。
“敬德……”世民驱动坐骑靠近他身旁,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不明白吗?我一定要去。如果我不亲自把这一场仗打胜了,我的害怕……就会永远克服不了!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否则就会一直地害怕那个让我跌倒过的地方。一个心怀畏惧的主帅,是不可能统领军队赢得战争的。”
“元帅……!”敬德的心涛激荡如浪翻千丈。凝视着眼前这脸色苍白的人儿,他猛然意识到世民内心的坚强如钢,实是远远超出了自己对他最高的估量。
一霎之间,他倒是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没有把那句“只要有我一天在,再也不会让你有这样的……害怕!”的话说出来,否则那将会显得自己是多么的大言不惭!李世民哪里需要他来保护才不害怕?他靠着自己就能克服一切的害怕!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从来不会害怕的人,而是像他这样……能克服一切害怕的人!
李世民与尉迟敬德率领骑兵先行,全军集结所费时间较多,就由屈突通负责统领,随后跟上。
二人带着新的骑兵来到宣武陵之时,只见原来的五百唐军骑兵仍在苦苦支撑着。那四千郑军毕竟只是步兵,虽然能围困住唐军的骑兵,却始终奈何不了他们。
洛阳城内的王世充,见到两军在宣武陵交上了手,己方虽然人多,但步兵无法与骑兵对抗,连忙集结起能够对付骑兵的六千排槊兵,亲自统率着,出城前来增援。可是大军集结甚是费时失事,待得他赶到战场之时,世民不但已被单雄信拖至远处又被敬德救走,二人甚至已经统领新的骑兵再次杀回宣武陵来。
唐军原来的五百骑兵本来只是苦撑,忽然见到李世民这统帅不但成功脱困,甚至还领着大批援军前来救助,无不士气大振,又是激动,又是感动,欢声雷动响彻四野。霎时之间,唐军骑兵人人势如猛虎下山,左劈右削,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
敬德见世民纵马飞奔,一直紧咬着一员郑军战将不放地穷追猛打。他只怕世民杀得脱力会吃亏,赶紧上前帮忙拦住那战将,只见那人手执一柄横刀,已是吓得面色发白。世民一边从后追上,一边叫道:“敬德,把这家伙留给我!刚才他在单雄信钩拿住我的时候乘人之危,口出狂言说什么‘待我这冠军大将军陈智略来取唐童性命’,我现在就要看他怎么来取我这唐童的性命。”
敬德闻言哈哈大笑,勒马往旁一闪,让了开去。
世民策马紧赶几步,已追近陈智略,手中长枪一招“横扫千军”向他腰间扫去。陈智略回身提起横刀挡格。世民待两件兵器快要碰上之时,右手在枪杆的尾部一按,突然改扫为挑,枪尖直指敌人的咽喉。陈智略大惊,他手上的横刀已递了出去,来不及回防,连忙身子急向后仰,欲避开枪尖。此时世民的坐骑已追上他的坐骑,世民提起脚尖往对方的马臀侧面用力一踢。那马突然受此惊吓,长嘶一声,扭头便往远离世民的一侧猛的转向,马身自然而然地朝着转向的方向一侧。这样一来,陈智略身子往后一仰就靠了个空,噼叭一声摔下马去,摔了个仰八叉。世民抢上前去,长枪一挺,抵在他咽喉处,喝道:“你不是要取我性命吗?那我现在就先取了你性命!”陈智略吓得魂不附体,举起双手直叫:“秦王饶命,秦王饶命,我投降了,不要杀我!”
世民冷哼一声,道:“我若当真死在你这等胆小怕死的鼠辈手上,那才真叫冤枉了!”说着枪尖一提,倒转枪柄,往陈智略头上重重的敲了一记,敲得他白眼一翻,晕了过去。旁边自有唐军士卒上前将他绑起来拖了下去。
世民左右张望,只见此时除了他新带来的骑兵之外,屈突通率领的唐军主力也已陆续赶到,先后投入战场,直杀得郑军哭爹叫娘、阵脚大乱。王世充眼见势头不对,早就拨转马头,只身一人逃回洛阳城去了。他带出来的六千排槊兵还来不及结成阵势,就已被唐军冲散,全数当了俘虏。最初包围唐军五百骑兵的四千多郑军步兵则被斩杀了千余人,剩下约三千人散向四野奔逃。这一役,郑军可谓全线崩溃,大败亏输。
敬德望向世民,却见他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