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月寒      更新:2021-02-18 20:27      字数:4882
  她在堂中站定,简单地问好。
  桀骜不逊本不是沈微行素来所为。
  她更愿意谨守以礼,少起争端。
  但人非圣贤,亦不是草木。
  修心炼骨,亦非一昧委曲求全。
  该拿出身份的时候,便拿出身份。
  堂上诸位夫人,面上神色,如一台大戏。
  “庶母”二字,不知在各自心中,激起了何种波澜?
  沈微行带些快意地看着。
  乔璇玑面上不豫神色最为明显,亦不隐藏。
  “可否解释一下今日之事?”她高高在上地开口。
  “我也想请二娘解释一下今日之事。”沈微行直视座中,寒芒如刀,毫不掩饰。“我在书房,为何会有侍卫进来?龙池的戍卫,是怎么回事?那人为何戴住人皮面具,假冒天颜?”
  她看了一眼高坐的沈阁月,语声中带了一丝嘲讽,“又或者,此人本来准备找贵妃试试手气,却误撞上了我?”
  沈阁月拍案而起。
  “你说什么?”
  “贵妃娘娘息怒。”沈微行并不擅长吵架,“我说什么,您心里清楚。”
  “沈微行,你实在是太无礼了!”沈阁月美丽的脸孔都扭曲了起来,“来人,给我掌嘴!”
  “这里是沈府刑堂,沈阁月,你要以什么身份传刑?”沈微行鲜少如此反击。
  人不能总不顾一切。
  但亦不能总是顾虑一切。
  逼到尽处,便是痛快。
  “阁月你先坐下。”乔璇玑是身份上唯一能够压制沈阁月之人,见此情状,只好开声。
  沈阁月虽已得册封,但毕竟尚未入宫。
  就算入了宫,在此沈府刑堂之中,也不过是沈微行的庶妹。
  论家法,她动不了沈微行一根寒毛。
  若论国法?
  那更是缥缈难寻。宫妃被外人轻慢,要帝王作主赐罪,才合乎礼仪。但今世今日若皇帝真在此,还有人能奈何得了乔从嘉心尖上求之不得之人?
  乔璇玑以退为进,“那便请龙池姐姐叙述一下今日之事,给大小姐一个交待罢。”
  龙池夫人站了起来。
  她身后沈池岸、沈池亭两子都已长成,华丽俊美,英姿飒爽。还有一名幼女沈池鱼,娇怯地被兄长们护在中间。
  原本龙池还有比沈微行沈微止更年长半岁的长子池央,却不幸于七岁夭折。
  她轻描淡写地开口,“如此暴雨,龙池后头好几间靠山的房屋失修,戍守之人多在后面看着。大小姐一早前来领受闺训,我写了千字多的教诲,用心良苦,交她在小书房抄习。不久凤阁妹妹与贵妃娘娘来走动,我们几人在堂中说话,忽然就见闲姑娘——咦,她人呢?”
  “她未入门,不算沈家的人。”沈微行道,“所以没叫她来。”
  沈阁月又是一声冷哼。
  沈微行冷笑了笑。
  并未故意讥刺于你,你却偏要将本就不够宽广的心中,装满各种妒忌。
  纵然耀武扬威,又有什么快活?
  “龙池姐姐你继续。”乔璇玑自然不愿深究丁闲之事。丁闲是从璇玑殿中去往龙池,若要追究,她自身也要寻借口、对口供,是甩不掉的麻烦。
  “……总之,闲姑娘向着书房那里而去。我们亦赶过去,在书房门口吵嚷了起来,然后,便见大小姐推门而出,手中持剑,未着内衣,直接披着外裳,头发亦是散乱不堪。”
  她避重就轻,着重刻画沈微行情状。
  沈微行都已懒得理会这样的伎俩。
  “阁月以及凤阁姐姐所见,是否亦相同?”乔璇玑循例问。
  沈阁月冷冷点头,补充道,“当时丁闲与阁晴可能由于年纪幼小的关系,不知为何起了口角,丁闲还一时不慎自己滑倒在雨中,动静颇大,但却不见大小姐从书房中出来。我当时便同母亲以及二娘开玩笑,说,大小姐难道在书房中私会情郎么?然后便见她推门而出,而里面那位情郎,才刚刚身首异处,热血犹红。”
  这段便是用心恶毒,与沈修竹之前猜的一般无二了。
  乔璇玑又转向沈微行。“书房中发生了何事,只有你一人知晓。”
  沈微行简单回答,“有人闯入,我本欲扬声,却见乃是圣上天颜。参拜之后,那人道,不喜欢阁月,喜欢我。然后要求我侍寝。”她看了一眼表情微妙的沈阁月,“我坚拒,推搡之中,被他扯得衣衫散乱,但却也看出了他戴住人皮面具。于是取下壁上古剑,将此獠击杀。”
  沈阁月冷笑一声,“大小姐所说的人皮面具,便是这一块了。”
  她从座前案上拿起一物,“沈云雾。”她喊了一名身量高大的侍卫,将人皮面具交过去,“戴上我们瞧瞧。”
  ——心思动得好快。
  沈微行看出其中玄机,不禁暗叹。
  人皮面具已经换过一块。
  那一块,是巧夺天工。这一块,却似是而非。
  戴上面具的侍卫,与乔从嘉也就在像与不像之间,绝无什么鱼目混珠之虞。
  众人皆都熟识天家。
  一时间私议窃窃。
  “按妾身看,”龙池适时出声,“此面具并不相似,且要制人皮面具,必要取得所扮之人的五官尺寸,非常人可得。或者也有一个解释可讲:莫不是大小姐仰慕天威,见了有五分相似之人,便情思颠倒,以至于使登徒子有机可乘?”
  这句话已经十分恶毒。
  沈阁月的补充却更为下流。
  “又或者,根本是哪家姑娘,思慕如此容貌之人,故意叫情郎戴上,好叫她一解相思之苦?呵。”
  沈微行已经懒得辩解。
  在此家中,每一步,都好像在走奇门珍宫。
  输赢之间,何必解释。
  ☆、(20)冰清玉洁
  刑堂之上灯火明灭。
  天色全黑下来。
  沈微止却已与丁闲失散。
  珍宫之中,竟有乾坤合道——男行乾,女行坤。
  两人约定,在合道顶端相会。
  但沈微止等了许久,亦不见丁闲出现。
  是继续前行去寻沈嫦?
  还是折返去寻丁闲?
  沈微止在原地踱步。
  又片刻。
  他终归从袖中取出记笔,打算留字丁闲,独自前往。
  珍宫只可困人,丁闲哪怕被囚其中,按照奇门定数自保,亦可无恙。
  但沈微行却等不得。
  匆匆之间,尚只写下“闲”之一字,便看见坤道有人跌跌撞撞向外走来。
  沈微止冒死闯前一步。
  男子踏上坤道,坤道立即有所反应,气劲卷压而来——沈微止硬抗。
  幸好只是片刻,他已接到丁闲,两人双双退了出来。
  沈微止转头吐出一小口鲜血,用衣袖擦净,然后来看委顿在地几乎失去意识的丁闲。
  沈微止拍她面颊,伸手捏住丁闲腕脉,助其稳定下与命星之间的联接。
  星辰闪烁。
  丁闲长长出气,缓缓睁开眼睛。
  “怎么回事?”沈微止凝重问。
  “……真是算、无、遗、策。”丁闲的眼睛里怒火熊燃。“有人动过手脚,坤道那一段不是珍宫布局,而是镜像,我几乎被噬。”
  “怎么会!”沈微止不可思议,“姑奶奶虽闭门不出,但父亲却每月还是会来请安——”
  明白了。
  国师若来,走的是乾道。
  但若有人要来寻沈嫦救助长房,那十有八九便是女子。
  所以在坤道布局即可。
  “若是我的奇门再弱一些,怕是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丁闲后怕地吸气,“又或者,若你不曾进来拉我,恐怕我也支持不到终点。——你踏入坤道?”她睁大眼睛看沈微止。
  “我无事,片刻而已。”
  “你疯了?片刻也会震伤,再严重一些,你就会终身绝嗣!”
  “我不会。”沈微止已经自查过身体,“还未和你圆房,不会那么悲凄。能起来走么?”
  丁闲赶紧起身。
  她若不能支持,沈微止或者会背她进去。
  家族的最长者,夫君的姑奶奶,她会努力直立地去见。
  “为何她们能如此缜密周全,料定我们的一举一动?”丁闲节约体力,不再破阵,只是追随沈微止而行。
  “沈府最擅心机之人,在他们那边。”沈微止淡淡答。
  “是谁?沈阁月?她长得不像啊。”
  “是个躲在后面的人。”沈微止解释,“你不太会留心他,但他能在暗处,算出你的一举一动。”
  丁闲在脑中梭巡一圈。“真的猜不到。”
  “阁月的弟弟阁风。”
  “沈阁风?”丁闲努力回忆。
  “是。他是三房唯一男丁。”
  ——是了。
  那日堂前,华丽而骄傲的是二房的池岸池亭兄弟。美貌惊人的是阁月,阁月的小跟班是阁晴。坐轮椅的是沈门子弟中唯一的残疾,沈机敏。机敏的妹妹机慧是劲装束发女子,与她一起的少年是四方幼子机颖。黝黑背剑的是权冲……
  但是还有一个人。
  一个明明在那里,丁闲却会将他忽略的人。
  如墙角的暗影一般。
  无表情,无动作,无言语。
  只有一双幽幽的眸子,偶尔发出不引人注目的光亮。
  沈阁风。
  丁闲记住这个名字。
  “我们到了。”沈微止的功夫半点也不含糊,奇门造诣在丁闲之上不少。
  他携着丁闲,跪在一栋小小的茅草屋前。
  “止儿携新妇,见过姑祖母。”
  屋门推开。
  年轻女子急急走出来,欲扶起沈微止。
  “荀夫人在坐功课,不能见大少爷。大少爷怎么来此了?”
  “辛夷姐姐,”沈微止软言恳求,“若无要事,我怎会闯珍宫进来这里?”
  “七年前荀夫人已不再理会府中之事,恐怕很难……”
  “——姐姐何不往阵中坤道一观?”丁闲忽然跪直了身子,斗胆开口。
  “坤道?”沈辛夷不识丁闲是何人,将信将疑地抬头。
  她是布阵之人,自有法门可以逆向查看。
  看了片刻,沈辛夷忍不住踏入珍宫之中。
  片刻之后回来,倒吸一口凉气。
  “是谁竟下这么致命的毒手?”
  “这两年都是玩命的。”沈微止苦笑,“早两年不也是?辛夷姐姐,烦劳设法,让我们见一见姑奶奶。——这是我的侍妾丁闲。”
  “丁闲见过辛夷姐姐。”
  “——你能从那里走出来,奇门很好。”沈辛夷端雅凝重,“快起来吧。我带你们进去便是。”
  而刑堂那边,已然进行到预料中的那一步。
  面对脏水污蔑,沈微行只有一句,“我不认识,亦从未见过沈银针。”
  沈银针虽是茶营侍卫,但所负责的是沈盘出行时的护卫之责。
  内宅女子,大多不认识此人。
  于是沈阁月在堂上悠然问道,“那大小姐现今必定是处子之身咯?”
  沈微行并未答话。
  她警觉到危险的气息。
  但从何避免?
  “若大小姐是冰清玉洁,”乔璇玑若有深意地看了沈微行一眼,“那所谓通奸必定是胡扯。侍卫闯入龙池之事,要好好追究戍卫之责了。”
  沈微行隐约觉得,自己似在海上行船。
  并无退路。
  沈阁月已经问,“大小姐可愿一验?”
  然后天机夫人很识时务地开口,“大小姐身份尊贵,要如何验法?”
  ——找到沈微止最为信任的兄弟权冲,哭诉沈机慧自残,要沈微止来的那个,就是她了。
  于是凤阁夫人一如演练好一般,问沈微行,“大小姐可有守宫砂?”
  并无他路。
  沈微行看了一眼堂外。
  不知微止与丁闲进行得如何。
  亦不知道,如果真要杀出沈府,要走何种样的路途,去过何种样的生活?
  她答,“有。”
  “请移内室一观。”乔璇玑懒洋洋道,看住沈微行的眼神,似看住一只被猪笼草捕住的猎物。
  ——沈修竹绝不可信。
  沈微行已经确认。
  但上百人的沈府。
  竟是处处都不可信。
  人人想要自己身、败、名、裂。
  二十年来,所有艰辛苦楚,并非她沈微行德行有亏,只不过是因了“大小姐”这三个字而已。
  “等一等。”
  该来的,总要来。
  沈垂杨不知何时悄然离去,此时捧着一些衣服,款款走入来。
  “婢子得了大小姐白日所着的衣物。”
  陷阱圆睁双眼。
  沈微行自投罗网?
  怀中是临出门时,沈扶桑塞在手里的动魄。
  血刃长四寸,宽五分。
  “请各位夫人一观——这是外袍,下摆有喷溅样的血迹,颜色较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