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月寒      更新:2021-02-18 20:27      字数:4855
  “这是父亲先前命修竹带回来的雪龙丹。姐姐知道用法。丁……丁闲,我姐姐的伤势,就劳烦你了。”
  他声音低而沉重。
  丁闲隐约觉得,两姐弟之间,在先前的对话中,好似已经传递了什么要紧的讯息。
  但眼见沈微行已要进屋,忙接过丹盒,向沈微止匆匆一礼,便追了过去。
  踏入沈微行的闺房,丁闲不禁愣了一愣。
  纵使与山间结庐生活的沈权凝,甚至丁闲自己的房间比起来,此地都实在过于简陋朴素。
  基本上,一张窄床,一张方桌,两个凳子,便什么也没有了。
  屋角有个小小炉灶,上面是个焦黑的水壶。桌上有两个杯子,连茶壶也不见。
  丁闲的判断没错。
  沈微行的确已是强弩之末。丁闲进来的时候她已燃起灯,然后走回床边。
  几步路程之间,沈微行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被自己屋里的凳子绊倒。
  丁闲顾不得什么,身形一晃,略缩了几步地寸,堪堪扶住了沈微行的身子。
  “天,你身上好烫。”她勉力将沈微行扶到了床上。“……希望这什么雪龙丹真的有用才好。”
  沈微行安静地伏在那里,看着丁闲忙来忙去。
  丁闲麻利地舀了一壶水,生火烧上。然后打开房中唯一的盒子,翻找出剪刀。
  “忍一忍……水马上就烧好了。你一定很渴了。但是还是要先处理伤口……等一下和衣服粘到一起,会疼死你。”
  她把灯挪到床头,然后直接用剪刀剪开了沈微行身上的黑色长袍。
  丁闲倒吸一口冷气。
  面对绵延成片的伤势,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来,哪些是白色里衣的碎屑,哪些是翻卷的皮肉,哪些又是暂时凝结的血痂。
  她曾经为权凝处理过山中不留心造成的割伤或毒蛇咬伤。
  但眼前这般惨烈的伤势,完全在她的想象之外。
  “还是我来吧。”
  门口劲装束发的女子,已站了有一小会。
  丁闲并非没发现她。
  但沈微行不出声,她便也懒得管。
  ——记得在堂前的时候,正是这名女子,与另一个少年交谈,讨论沈微行能不能受得了鞭刑的问题。
  “这位小姐是?”
  “我叫沈机慧。”劲装女子十分诚恳。“……烦闲姑娘相助,炉边有些盐巴,请融在热水里,再到隔邻取两块干净的纱布来。”
  丁闲挑眉,“慧小姐为何不自己去?”
  下意识地,丁闲心中对这名女子,有一线防备。
  存诫堂前,沈琪曾说过一句:二三四房联手,只换来沈微行的一顿鞭子。
  ——那么,这位慧小姐排行从机,应当是四房天机夫人的女儿。
  天机夫人是什么来历来着?
  丁闲记忆力极佳。
  天机天权,乃是正房紫微夫人的侍婢出身。
  理论上应该效忠主母,守护正房子女。
  但,却与二房三房联手?是早已经联手,还是,假作顺从,却于关键时刻,倒戈一击?
  再联想起先前沈微行姐弟的对话,丁闲心中已如明镜一般。
  ——沈辰曾问丁闲,你可知道什么是你自己的最大天赋?
  丁闲不知道。姑丈告诉她:
  “举一反三,由表入里,错综之中,得寻正途。小闲,你有一双慧眼。”
  ——算是吧。
  或者若自己是个愚钝的女子,身上又有马马虎虎的玄学功底,姑丈必定安排丁闲去哪个清净的去处,断不会入这风雨多端,千头万绪的国师府来了。
  “那好吧。”沈机慧软软地妥协,“那劳烦闲姑娘烧水,我去取纱布。”
  她才一出去,丁闲便压低声音问沈微行。
  “慧小姐可值得信任?”
  沈微行抬起眼睛,看了丁闲一眼。
  丁闲知道自己估中。
  “我去叫她走。”她胸中燃起同仇敌忾的愤怒。
  正想起身,双手却被沈微行伸手按住。
  沈微行手指很长,很瘦,很有力。
  微微的颤抖,却仍有坚不可逆的态度。
  丁闲心中一软,低头道,“我知道了。”
  等到沈机慧拿了纱布进来,丁闲也烧好了盐水。
  准备好物件,沈机慧木然地走过来。
  灯下沈微行的面孔伏在她自己臂弯之中,看不出神情。
  沈机慧想说什么,终未开口,只是坐下来,就着盐水,一点一点擦拭沈微行身上伤口。
  两人都是沉默。
  “喝口茶吧。”
  丁闲从隔邻找到到些茶叶回来,冲好两杯,一杯留在桌上给沈机慧,另一杯拿纱布蘸了,喂给沈微行。
  沈微行的唇间一片斑斑驳驳,齿印和着紫黑色的血迹。
  丁闲看得揪心,喂完茶水后,便退到了门边。
  院中隐隐约约,沈微止仍坐在那里。
  他并未回去休息,只是在暗夜中,如一轮雕像般,守护在那里。
  细细的清理功夫,竟费了足足一个时辰。
  沈机慧极为仔细而谨慎地控制气力,生怕沈微行多承受一点疼痛。
  等到终于清洗完毕之时,沈机慧也已经汗湿重衣。
  “大姐姐。”沈机慧伏在沈微行耳边,“敷雪龙丹了,千万守住心脉。”
  启开丹盒,中有约二十粒雪白丸药。
  沈机慧将丸药拈为粉末,放置掌心之中。
  她深吸气,将丹粉均匀撒在沈微行背上伤处。
  沈微行猛然现出极其痛苦的神色。
  丁闲一惊——那药粉滋滋作声,竟是极其凶猛地渗入肌理之中。
  伤口成片,沈机慧额头上冷汗涔涔,她加快拈药,一粒一粒,由背及腿,耗了十粒,才遍敷尽。
  “没事的。”沈机慧抬头,向警惕得如小兽一般的丁闲解释,“雪龙丹敷上去的时候很痛,但是第二日就会收口,七日之内必定痊愈,还不会留下疤痕,更有补气培元之效,是沈门最最有用的灵药,请你放心。”
  丁闲抓住沈微行颤抖的双手。
  很显然,她的痛苦并未减缓,甚至于,意识趋近昏沉。
  “她看起来还是很痛的样子。”
  沈机慧点头又摇头。“起初第一个时辰会难熬些。一个时辰之后,你喂她内服一粒,能缓解些;若是疼得厉害,就服两粒。等到十二个时辰之后,伤口收口,就不会再疼了。”
  “这算什么灵药?”丁闲眉心拧住,“原来挨鞭子还不是最痛苦的事。反而疗伤才是正经惩处么?”
  “闲姑娘……”沈机慧起身低头,“大小姐不是第一次受家法了,但家中从前并未动过重鞭,也未试过一次便要用到十颗雪龙丹。……我并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沈微行微弱地出声,打断二人。
  “慧儿……你先回去吧。”
  “大小姐,”沈机慧面上的悲意泫然欲滴。“今后有闲姑娘追随你左右,慧儿……便不常来探望你了。”
  沈微行无力回答,只是阖上眼睛。
  沈机慧起身,走到门边,又回头,“大姐姐,你要保重身体。”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消失在浓厚的夜色里。
  ☆、(6)朝阳初起
  “丁闲。”
  睡梦中有人轻轻叫她名字。
  丁闲伏在桌上,本就睡得不深,闻听得有人叫唤,即刻醒转。
  “大小姐,你醒了?可还好?”
  “我很好。”沈微行笑了一笑。
  白日里的沈微行,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凌厉的气焰,丁闲昨夜为她散下长发,此时发丝贴在她苍白的面孔上,配上她极其清秀的五官,平添了几分娇柔的姿态。
  丁闲掀开她身上薄被,查看伤口。
  那雪龙丹果真神奇,周身鞭痕,都已乖乖收口;沈微行身上也是触手温凉,不再有高烧之患。
  丁闲将昨夜小火温着的水取来,绞了一把毛巾给沈微行擦脸。
  一面尽服侍之责,丁闲忍不住本性,一面探问八卦。“我听慧小姐说,这不是头一次?”
  “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沈微行颇为放松地闭目,享受丁闲的服侍,也懒洋洋地配合回答。
  “是沈府的子弟都这么可怜吗?”
  “大概……只有我吧。”沈微行自嘲地撇了撇嘴角。
  “但国师大人因炼丹不能出战,就派大小姐出马,应该是很器重认同大小姐的才是。”
  沈微行抬眸认真看了丁闲片刻。
  “你做我弟弟的侍妾,怕不怕自己有些过分聪明?”
  丁闲恳切答,“丁闲首先是世间一人,其次才是大少爷的妾。”
  沈微行的眸中射出毫不掩饰的激赏神采。“二叔果然慧眼。”
  “大小姐,外面好像有人来了。”
  “你的底子筑得颇不用心,但却好在是沈门正道。父亲的动静,旁人很难这么快觉察。”
  “原来是国师大人来了。”
  说话间,沈盘身影,已透出晨光映在门上。
  沈微行坐起来,披衣扬声,“微行给父亲问安。”
  国师推门而入。
  丁闲起身奉茶行礼,“妾身先告退。”
  沈微行与沈盘竟同时道,“你留在这里罢。”
  父女之间,真是心意相同。
  丁闲浅拜,退到一边。
  今日的沈盘,未着卦袍,不过是寻常文士模样。丁闲偷偷打量,暗忖沈盘与沈辰双生兄弟面貌相似,但沈盘的气质风度,显然更逼近世人对于仙风道骨或者干脆美男子的定义和想象。
  也难怪会有那么多房妻室,生下一团乱麻似的子女了。
  “父亲。”沈微行自榻上下来,跪在沈盘身前。
  冷冷的硬泥地上,丁闲不禁担心她鞭伤初愈的身体。
  沈盘却并不示意女儿起身,只是问,“昨夜我见你命星一度黯沉。一百鞭很难熬么?”
  沈微行低头答,“女儿修行不济,请父亲宽宥。”
  “你出府时,我在闭关。”沈盘沉吟道,“因不欲凝儿名节受损,故而命你隐秘不张。当夜池岸在校场划下帖书,缠你斗了一夜,耗你不少真元;第二日是阁风请历,请出一道不得离府的历文。你强行离去时池亭拦阻,斗剑时你为不伤他,反震自身。”
  沈微行沉默不语。
  丁闲听得郁闷。
  在这家中,长房姊弟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沈盘道,“但纵使如此,对上贪狼,你亦有七成胜算。”
  沈盘的问题,同昨夜沈微止如出一辙。
  丁闲自然知道,沈微行不会回答。
  但丁闲会。
  “老爷。”
  丁闲拎着一个包裹,上前跪了下来。
  沈微行侧睨她一眼,丁闲假做未觉。
  “老爷,这些是昨夜里修竹女使亲自去取回的,大小姐的随身物件。”
  包裹中有一把短剑,一些银两,还有便是斗命时设阵法的一应法器。
  沈微行欲说什么,沈盘冷冷盯她一眼,沈微行只得住口。
  “丁闲,你说。”
  “是。”丁闲从中取出一枚最最普通的司南。“回禀老爷,大小姐的确有错当罚。身为斗命之人,她的司南,竟有一厘半的谬误,如此又怎么会赢?”
  “沈府司南,竟出了一厘半的谬误么?”沈盘接过司南,看了一眼。“若按惯例,斗命时,司南刻度,都是由护法掠阵之人报知予你。”
  “父亲。”沈微行深吸一口气,抬头。“女儿已承家法,何必再作深究。”
  “依你体质,纵使在刑堂长跪三日水米未进,再加一百重鞭,亦不至于阻滞气脉,令得命星黯沉。”
  “是,女儿心中郁结,才致昏沉。”
  “心中郁结,难道不是为此司南之事?何必矫意慈悲?”沈盘霍然起身,怒意满盈。
  沈微行叩首拜伏下去。
  “父亲明察,绝非因为此事。我只是……”她抬首之时,目中隐有泪光。“父亲,纵然司南有误,若我能体察入微,细细逆推,未必不可断出正确方位。但当时女儿求胜心切,未从正途入手,却连设陷阱,想将贪狼引入歧途,一举获胜。这步举措,终究是走错了……父亲,女儿心中愧悔,凝儿的终身,二叔的性命……终究是女儿无能,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沈盘怒意渐平,终于长叹一声。
  “你痛悔未能救得凝儿,祸及尊长。但谬此司南的,难道便不是凝儿的手足?”
  “父亲。”沈微行膝行两步,情急而切,“当夜在丹房受命,次日出行。中间种种阻挠,又是如何传出消息?若父亲追究慧儿,那还大有可追究之人。女儿已受教训,种种痛苦难熬之处,实在不愿再有旁人体味。凝儿是我妹妹,慧儿亦是。我行事鲁莽,不得人缘,自是我的过错,父亲经天纬地,肩负天下大运,这些家事,不如还似往常一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