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
水王 更新:2021-02-16 23:14 字数:4797
分崩离析。他一咬牙,忽然抓紧了皇帝的手,一发狠抱住这朝思暮想的身体,大声道:“陛下,陛下,臣自问才具不逊聂震,对陛下忠心可表日月,远胜那人。陛下啊,你难道真的不能、不能……”
聂琰听他提到聂震,不觉涩然一笑,轻轻说:“是啊,我不能。”想着这些日子的痛不欲生,心里明白,对于聂震那真是不一样的情分,这辈子只怕也再不会有第二次。
他见杨弩面色苍白,手臂簌簌抖个不停,知道杨弩心中痛苦难堪之极,便叹了口气:“逸臣,你容止俊雅,眉目风流,原是极好的。论说,朕要临幸你,又有何难?昔日朕宫中原留了个乔引桐,早已经传出好色昏君之名,难道还怕多留个杨逸臣么?可我心中,逸臣是共过患难的好友,决不想把你当作嬖幸侍童之流轻慢了。”
皇帝口中说着,见杨弩神色迷茫苦楚,知道他一时蛮气发作,如今那点念头已经消了,便不慌不忙掰开杨弩的手,再说出隐含风雷的一句:“我聂琰志在天下,要的是一个封候万里、决胜千军的杨大将军,可不是甚么弄臣佞幸。愿你莫负朕意,更莫辜负平生志气!”
杨弩被他说得抬不起头,默默跪地一礼,眼中泛过一丝哀伤:“陛下放心,以后微臣不会胡来了。微臣性命都是陛下的,任凭责罚处置,绝无二话。”忽然起了个念头,这次出战阿那瓌,无论胜负,再不必从战场回来。
聂琰和他份属君臣,其实交情不浅,如何猜不出他心思,定下心绪缓缓说:“好了,逸臣,带寡人去见聂震。至于你——好生自省罢!莫要妄动无名,徒惹烦恼。”
他顿了一下,见杨弩眼神惨淡,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可怜他,心里记挂聂震,一时无心多说,便打算找到聂震之后,再好生训诫杨弩一番。
杨弩见他眼中粲然生辉,脸带绯色,整个人好像从死地里忽然活了回来,心下惕然,最后一点心思也被打得散碎一地。
再也无言以对,杨弩咽下一声叹息,低声道:“微臣立刻派人带聂震来见陛下。”
聂琰略一凝思,低声说:“还是朕跟你去罢。他一直身子不大好,就不要劳动了。”
聂琰随着杨弩一路疾驰百余里,到了郊外一处依山傍水的庄院。虽然身子还在发烧,神智也有些昏沉,皇帝的心却犹如初恋的少年一般激烈跳动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见到聂震该怎么办……原说过要处死此人的,也真的一横心下手了,可那么那么痛苦,忽然听到聂震还在人世,聂琰只觉灵魂都是轻轻悠悠的,不知道身在何处。
再见到聂震,不知道多么难堪,如何处置他更是棘手之极,不见却又思念。
皇帝胸腔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又要见到聂震,竟然有些迷茫苦涩之感。其实原知道见了面也是相互死去活来的折磨,可怎么割舍得下?
杨弩一路将他带入庄院,一直走到一处种满花树的小小院落,指了指半掩半开的门,低声说:“那人就在里面,陛下自己去看罢。微臣在外面候命。”他有心再说什么,欲言又止,退到后面去了。
皇帝心里似乎有某种极度的欢乐和痛苦一起炸裂,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一步步挪了过去,指尖用力抓住门口的铜环,泛出青白的色泽,竟是半天没有力气推开那薄薄一扇木门。
探满墙头的桃花被风一吹,粘着雨露的粉红花瓣扑簌簌落了他一头一身都是,菲菲郁郁,柔软清新冰凉,让他滚热的额头略微宁定好过一些。
忽然,门后传出一声笑。
“喜欢哪一枝,我给你折。”有人笑吟吟地说,熟悉无比的声音,带着快活和极明显的柔情蜜意,那是——聂震。
聂琰身子忍不住激烈地哆嗦了一下,什么犹豫痛苦都炸开了。聂震在对谁说话呢?他要为谁采撷桃花?
皇帝的头脑更昏沉了,血气在胸口鼓荡,他喘息着一发狠,用力推开木门, 打得砰的一声,一地残红乱飞,他自己也跌跌撞撞冲了进去。
院中空荡荡的,聂琰不禁茫然了一下,几乎疑心刚才只是自己的幻觉。
耳边又听到一声笑,有人柔声说:“这枝是不错……正好天色晚了,还结了点露珠——”
聂琰心下一颤,只觉这话熟悉无比,他忽然想起来,这是当日他为聂震采摘雨霖铃时候说的话。想不到,聂震一直记得。
他费了点力气,才看清楚,花树上站着一人,青衫在风中微微飞扬,脸上笑意盈盈,明明是聂震,可瞧着却熟悉又陌生。
“震——”皇帝低呼一声,正要跃起接他下来,聂震却已把一枝浓艳的桃花叼在嘴中,双臂一展,纵身跳下。
聂琰大骇,明知道他武功已经被废,想也不想冲了过去,一把抱住。这冲势不小,他又久病无力,脚下一软,和聂震滚成一团,眼前一阵发黑,半天说不出话。
聂震却只顾看着那花枝,皱起眉头:“怎么碰坏了,不对,我不该——这个花,我要给小琰的——”
他忽然着急起来,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聂琰牢牢抱死,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回事?”
聂震被他抱得几乎不能出气,茫然了他一眼,看清楚他眉目五官,忽然笑了:“小琰,我的小琰。”
他笑着摸了摸皇帝的脸颊,态度十分温柔亲昵,柔声说:“抱歉啊,我大概睡着了。上次我教太子殿下写的字,殿下学会了吗?”
聂琰一怔,盯着他看,不说话。聂震便自顾爽朗一笑:“没学会?唉,殿下十分聪明,就是太贪玩。没关系,我再教你一次罢。”
聂琰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缓缓道:“师傅,你上次教我了甚么?”
聂震微微一笑,顺手为皇帝理顺额头上一丝乱发,低声说:“江山如画,殿下可学会了?”
聂琰盯着这个人温柔开朗的笑容,心里一阵绞痛,颤声说:“我……爱的不是这如画江山,只求,只求一个天高、海阔……”
这正是当年他和聂震的对话。他知道,聂震会回答:“可殿下是太子,以后这如画江山都是你的,谁都喜欢它,所以你也一定要喜欢。”
那时候,小聂琰反问:“师傅呢?也喜欢江山如画吗?”
聂震一怔,笑而不语,顺手抱起小太子,把他举到空中又轻轻放下,引得孩子洒下一串快活的大笑,叽叽咕咕地说:“我最喜欢师傅了!”
我最喜欢师傅了!最喜欢师傅了,最喜欢……聂琰恍惚记起前尘,原来那时候已经注定了一切……
杨弩不知何时缓缓走了进来,低声说:“陛下,薛远之临死时候交待过,聂震中了薛远之那个假牵机毒,不知道甚么地方出了岔子,虽然只是假死,事后似乎损伤了脑力,已经傻了。薛远之用过不少方子,也没能恢复他的心智。所以……微臣没有杀他,可也不好处置,就只能留在这里了。”
原来如此……聂琰闭了闭眼睛,轻轻把发热的额头贴在聂震的脖子上,柔声说:“师傅,时候不早,我们回宫罢。”
聂震笑吟吟点头,果然很柔顺地站了起来,还把手里七零八落的桃花递给聂琰,轻轻说:“这是雨霖铃,你说过,你母亲最喜欢它,所以你也喜欢吧?”
聂琰痴痴接过那枝残花,颤声一笑:“是,我,我……很喜欢。”
杨弩一怔,沉声问:“陛下,你真要又带他回宫?这假牵机药到底怎么回事,臣也没弄明白,万一聂震恢复神智——”
“那就让他杀死朕罢。”聂琰淡淡一笑,神情有些萧索,手臂一紧,把聂震深深嵌入怀中,柔声说:“师傅……跟我走。”
聂琰带着聂震回到宫中时候,已经是天擦黑时分。聂琰回宫之时,看到梅后孤身斜坐在一侧,就着一盏画烛下,略有些瞌睡的样子,却又勉强忍着。他不觉微微一怔。因为昔日旧怨,聂琰成亲后对梅后不冷不热,其实说不上甚么感情,梅后做闺女时候对聂琰十分不屑,对这个皇帝也是爱理不理,倒没想到她会自己过来。
梅后听到声响,一下子惊起,忙施礼道:“陛下回来了。臣妾听说陛下病了,特意到和芳斋探望,结果没看到人,就在和芳斋一直等着。”
聂琰“嗯”了一声,连忙扶着她:“梓童来探望,朕十分承情。不过,你是八个月的重身了,莫要轻易劳动才好。”搀扶着她慢慢坐稳。
梅后微微一笑,正要开口,看到聂琰身后带着大风帽的高挑男子,一怔问:“怎么这人在陛下面前还仪容不正,可是不妥。”
聂震闻言,身子微微一动,嘻嘻轻笑一声。聂琰一皱眉,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甚么往事,还是先打发梅后回宫再说,于是柔声回答:“别管他。梓童找寡人有事么?”
梅韵白向来觉得他没出息,结婚前就对他颐指气使惯了,后来虽然知道聂琰是个深藏不露的狠人,心里并不十分为然,听聂琰口气有些轻慢,心下不快,淡淡说:“难道没事就不能看望陛下么?臣妾身为国母,理当关心国君。怎地陛下倒冷言冷语起来。”
聂琰笑笑,并不和她计较口舌得失,反倒缓缓说:“这倒是朕的不是了,梓童莫怪。朕也是担心梓童身子劳累不得,如今天色不早,你快回昭阳殿安歇吧。”
梅韵白瞧了他一眼,幽幽道:“皇帝,你对我总是如此……看着有礼,其实疏远。难道你记着旧怨么?臣妾那时候也是被摄政王逼迫的……”
聂琰一听这话路数不对,又觉得身边聂震又有乱动的苗头,暗叫不好,梅韵白这时候怀孕八个月,忽然看到死而复活的聂震,不知道吓成甚么样子,还是赶紧把皇后打发了才是。于是按下不耐,笑了笑:“怎么会?朕身为天子,岂会与妇人女子计较甚么。若真的计较,又何必立你为后。”
梅韵白眉头微皱,喃喃道:“其实我也奇怪,你为何立我为后……”
聂琰微笑着说:“自然是因为你是京中最适合做皇后的闺秀,身为首辅功勋大臣之女,不是你做皇后,天下还有谁当得起呢。”说着轻轻搀起她,柔声怡气哄道:“好了,回去歇息,不要胡思乱想。”
“原来不是因为喜欢我么?”梅韵白有些迷惘,轻轻一叹,犹豫一下还是说:“陛下,我们既然是夫妻,不该这样冷淡一辈子。昔日之事,我也有些后悔了。你……你……”
聂琰心里叹了口气,梅韵白这心事已经若在当年便是如此,他二人何尝不可恩爱长久。那时候聂琰恨极了聂震负心,看到容貌肖似聂震的梅韵白,本有心移情,却徒然惹出一场伤心而已。如今木已成舟,梅韵白忽然说出这等温存言语,大抵不过是看在杨妃也有身孕,担心日后地位罢。她心里从没真的在乎过他想甚么。
聂琰想着此节,微微苦笑,心里一阵恍惚。这世上真正毫无原因就爱着他的人,大概只有他的生死冤家聂震罢。甚至连乔引桐和杨弩也不是,他们迷恋的大约是那个阴沉忧郁、野心勃勃的少年皇帝。只有在聂震面前,他不过是小琰。不管身份、地位、外表如何变化,他们的纠缠却注定了今生今世不可解脱。
定定神,皇帝缓缓摇头:“梓童,你想太多了。朕倒是觉得,这样一辈子没甚么不好。”
梅韵白有些不快,可看着皇帝隐约疏离的眼神,知道很难挽回了。她心下气苦,喃喃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对我。”轻轻擦了擦眼泪,脉脉看着皇帝,那种极像聂震的眼神又出现了。聂琰一皱眉,微微侧头。
总算送走神情恍惚的皇后,聂琰把和芳斋的宫女太监们召集起来训诫一番,严令把好门禁,不得走漏真正风声,对外面就说丽妃的病又不大好了,所以需要闭门谢客。吓得众人一个个傻傻地直点头,
安排妥当,聂琰松口气。他奔波劳累一日,十分辛苦,死死抓着聂震的手,几乎是一下子就昏睡过去。
聂琰原本一直抱病,这一日下来病势更重,到了半夜,烧得满脸通红,甚么都不知道,却一直顽固地不肯松开聂震的手。
聂震慢慢起身,茫然看着半昏迷的少年皇帝,眼珠定定的,也不知道想着甚么。月光如水,照在聂琰脸上,透出几分朦胧凄然之感。大约因为高烧的缘故,他一身薄汗,连鬓角也是湿漉漉的,玉石般的额头上粘着细碎的发丝,显得有些困苦的样子,微微张着嘴,艰难微薄地呼吸,嘴唇却是苍白的。
聂震凝视他良久,痴痴一笑,下意识地挣了挣,猛然身子一烫,却是昏沉中的聂琰被他惊动,忽然一翻身,死死压紧了他,迷迷糊糊地说:“不许走。”
“殿下……”聂震含含糊糊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