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和青洛从小就喜欢开的玩笑，他总是唤我‘师妹’，我则永远叫他‘师弟’。
  他这次却罕见的没有同我计较，面色依旧凝重，缓缓道：“你不用试图瞒着我们，我昨天已从绿绮那里全都听说了，而且你笑成这个样子真的很难看。”
  我笑容渐失，低下头去：“原来你们都知道了……”
  青洛看着我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我越过他往屋内走，刚踩上一个台阶便听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其实我还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回头望着他。
  “其实……在凡间的时候景辰来看过你几次。”
  我忽然有种不想听的冲动，但青洛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讲了起来。
  “第一次是你刚来道观没几天，我领着你去跟邻街的王小九摔跤，把你搁一旁一时没顾上，让你身上吃了不少我们弹腾起来的灰，那王小九好像还一个不留神一只脚刚好踹到你身上，让你直接脸朝地摔了个大马趴。我正说要去扶你，但已经有一个人直接把你抱了起来，我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心想这城西何时有这样的人物。那时候不知道，现在才发现那人正是景辰。”
  “我们看他对你那样子明显不是一般关系，看你摔得哇哇大哭他眉心皱得像是比你都难受，心疼得要命，你浑身的灰他也不嫌脏，身上那么好的衣服硬是直接把你抱在怀里想都没想。”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不要再讲了……”
  青洛却不知为何格外执着，并不理会于我：“从那一次之后他就经常过来，不对，那阵子是每天都会过来。可能是见我总是自己玩儿得开心，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晾在一旁，所以他就找你说话主动带着你玩。现在再回想，我就从来没见过他有那么耐心的时候，你让他陪着你玩儿沙土，他就蹲在那儿帮你浇水画房子，一蹲就是一下午；或者你吵着要玩儿过家家，扯着块红布在头上扮新娘，他就笑吟吟地把红花别在胸前扮相公，那红花丑成那个样子他还能眼都不眨地夸你折得真是好看……”
  “青洛！”我哽咽道，“现在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也有些着急，上前一步：“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景辰对你那么好，你又一直都喜欢着他，为什么不索性不管不顾地仍然在一起呢？想想看，就算在一起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怎么没有什么大不了？难道看着姐姐被杀死还是看着天庭众人一齐被毁灭？”
  “如果是我，我会坚持和绿绮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天下人和所谓的道义与你们何干？”
  “那是因为这些事没有真正发生在你身上，哪怕并不情愿哪怕并不甘心，也只能选择牺牲自己、牺牲对方。”说毕我再也没有力气，转身走进屋内。
  我本想直接走回自己房中，但眼角余光却瞥到对面微然的屋子，那一挂水晶珠帘恐怕已多日没有被掀起过，也不知道她此时究竟在哪里、那些仙翁究竟还有没有作着不良的企图……而她，原本那么倾国倾城的容貌、那样诗书满腹的才华，如今却连自己的心性都无法控制，唯一清醒的时候也要与体内那股狰狞的力量相互抗争，为避免自己彻底被邪力控制，一定也已受尽了折磨。
  如果说我跟景辰作出如此的牺牲，微然难道就不可怜？
  我忽然想到昊煊，又一个为情所困之人，原本为了微然整日守在这宫殿附近，不晓得现在是不是也默默地陪在微然周围。而姐姐……是不是都不知道这一切呢？
  我不自觉地走过去，哗啦一声挑起帘子。屋内仍像她走前一般干净得一尘不染，书桌上摆着的一株水莲散发出阵阵若有似无的清香。
  我走至她床前，床头上反扣着她平日时常握在手里的经书。我拿起来看，发现她用朱红的笔作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几乎每一行都被她圈画至看不清正文的地步。
  但倘若她没有做出许多圈画我想我未必会好奇地决心看一看正文是什么，如果我没有好奇地决心仔细看一看正文我恐怕就发现不了那几个主要的字眼：泛珠，力量，碎片。
  我心中一个激灵，正准备从头细细看起，却忽听青洛在外面大叫：“不好了，青泠，微然那里出事了！”
  ☆、只为那一世一人
  我吓了一跳，立刻从屋子里冲出来：“发生了什么？”
  青洛却顾不上我，腾出祥云已经踩上一只脚：“是刚才绿绮传音告诉我的，赶紧随我来！”
  我不再多问，很快也踩上云端紧紧跟上青洛。
  这天庭原本便人烟稀少，谁知这一路上更是连偶尔奉命出来办事的小仙娥也没有瞧见一个。我心下愈发焦躁，千头万绪竟是一个也抓不住。
  在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微然怎么可以发生任何事情？换句话说，无论发生了什么，此时都极有可能一着不慎酿成大祸。
  而最坏的结果……
  我急得出了一身汗，只恨自己修为太浅法力不足，不然便可弹指间赶到微然面前。正胡思乱想着，前方青洛却忽然停了下来，我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很快转过身伸手胡乱捂住了我的眼睛，掌心颤抖：“青泠，你不要看，咱们快回去！”
  我本身就焦虑异常，青洛这个反应又让我的心狠狠沉下去，使出全力扒开他的手，迫不及待朝前一望，却瞬间有种抵抗不住的哽咽涌上喉头——
  远处半边天空俨然已连成一片赤红之色，那醒目的赤红下面是一圈圈燃烧得宛如穷凶猛兽一般的淬火，那火光愈燃愈烈，很快集结成一张混乱至无孔可入的大网，疯狂得仿佛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像是只等张开血盆大口将网内的一切吞噬干净……
  我大叫一声，奋力掀开青洛的胳膊就要往那片赤红飞去，然而他却像是忽然生出了许多蛮力竟每次都将我死死拖住，让我丝毫动弹不得。
  我的心里也像是集结着这一团疯狂燃烧的火焰，只觉得不仅痛苦更有种绝望之意让我从头到脚散发出阵阵冷意。我挣扎得筋疲力尽，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青洛，我求求你让我过去……我不可能看着姐姐再次被困在淬火之中……”我仿佛已经能看到多少年前我和姐姐一起被困在其中的情形，忍不住哭得嗓子都变得凄厉起来，“姐姐不能再受到这样伤害……他们不可以……青洛我求求你，不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
  “你去了能有什么用？”青洛眼睛瞪得发红，两手狠命摇晃着我的肩膀，“你不要再傻了，你去了除了自己也受到伤害能帮到微然什么？”
  “如果什么也帮不到，我愿意跟着微然一起死……”我哭得泣不成声，仍旧不肯死心地努力作着挣扎。那种被淬火围困到窒息、昏厥，乃至痛苦到想要施展法术自我了结都无力办到的情形，还有更加甚于此的孤独、恐惧、眼睁睁感受着自己慢慢死亡的绝望之情，这些即使是我已经忘记过去的一切也能在梦里偶尔回忆起来的感觉，姐姐怎么可以独自再次承担这一切？
  或者说内心里还有一种更深切的愤怒让我此时可以奋不顾身地去做一切可怕的事情：他们怎么可以仍然这么对待我们？他们怎么可以以为能够随意处置我们的生死？
  青洛忽然叫道：“快看，有人过去救她了！”
  我听闻立刻停下动作朝远处望去，果然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很快冲至火光面前，而在他的身后还尾随着那一群鹤发鸡皮的仙翁，像是试图前来阻拦却最终没能赶上那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直接钻入淬火之中，而他们远远站着再不敢靠近。
  “是昊煊！”我激动地大叫，心里像是在永夜之后忽然瞥见了一抹光亮，忍不住又哭起来，“我就知道昊煊会来，他一定会来救微然。”
  不知青洛是不是受到了昊煊的影响，手下的力道明显少了几分，我立刻挣开他的双臂迅速向那团淬火飞去。那群仙翁看到我甚是惊讶：“你如何前来？”说着便上前阻拦，“你不要掺和进来，这不干你的事。”
  我挣开太白金星的手，心里的愤怒已经快要让我也燃烧起来：“哪里需要你们在这里虚情假意？！”正说着我眼角余光却从那片火光中瞥见些许动静，立刻转头去看，原来昊煊已经抱着不醒人事的微然飞了出来。
  我迅速迎上去从昊煊怀里把微然接到我的云上，朝一旁的空地飞去。
  “姐姐……姐姐……”我不停地掉眼泪，双手颤抖着摸索到她的元神将自己能有的真气全部输送给她，“你一定要醒过来……醒过来不管是成亲还是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一定要醒过来……”
  我的真气本身就少得可怜，此时几乎全部输送给微然更是让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双手抖得愈发厉害而她却连一丝醒转的意思都没有，触摸到的元神更是飘飘忽忽仿佛随时都可以像一阵风一般散去。
  “青泠，快停下让我来。”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是景辰，可我下意识地想，昊煊呢，怎么不见昊煊过来？我回头四处寻找那个身影，却只见众仙翁和青洛不知为何围成了一团，仿佛在焦急地查看着什么。
  我勉强站起身冲过去，扒开人群果然在中间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昊煊。我的心瞬间沉到了某处不见底的深渊，一时间只觉得身体空空荡荡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坐在了地上。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苍白的脸色，我从未见过他妖艳的嘴唇像此刻一般灰败，我更是从未在他一向神采奕奕的脸上看到如此疲倦颓然的神色。
  我慢慢爬过去，爬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我听到他很轻地在叫：“微然……微然……”
  我强忍住泪意：“微然在，微然在这里。”
  他的目光涣散，只是虚虚地看着我，听我如此说很快露出一丝脆弱的笑意：“你还好吗？”
  我拼命点头，眼中的泪水却不由洒在他的脸上：“我很好，昊煊，我好得很。”
  他却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右手努力向上扬了扬却终于撑不住垂下去：“不要哭……我不想……”
  我终于忍不住放任眼泪肆意地流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狠狠咬住嘴唇不让我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昊煊没有听到声音像是满意了一些，将头努力转到我所在的方向，那眼神里却早已连一丝光亮也无：“我知道微然从小就是个坚强的姑娘……如果我不在了……她不会哭……不会伤心……不会想念……她会接着好好地活着……对不对……”
  “对，”我哽咽着从嗓子里挤出话来，“她会好好活着。”
  昊煊很轻地点点头，嘴角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我心里却闪过一丝说不出的恐惧，下意识就想伸手紧紧攥住他。还未来及伸出手只见他通身竟逐渐变得透明，我慌忙想要抓住他的胳膊却只握到一团空气，待我立刻抹掉眼泪再看，不过眨眼的功夫地上竟只剩下了一件茶色长衫，无言地躺在那里。
  “昊煊……昊煊……”我大哭着喊，然而周围除了众仙翁乱成一团的声音，早已没有人来回应我。
  我又轻轻地叫：“小儿子……小儿子，你去了哪里？你不要吓我，你快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我将脸埋在手心里，滚烫的眼泪不断滑过脸颊直落入脖子里去，可我仿佛失了声音，哭得无声无息，一如消散至空气中的昊煊。
  我们都忘了他曾承受长达三个月的雷刑，尚未修养完毕又为了微然整日悄悄潜在她的身边；我们都忘了那淬火是九天之上可消融一切的极致之火，他身体尚未复原便带着五行真气潜入其中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一直都知道有一天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所以他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做好了到时候为微然奋不顾身的准备。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和他一起坐在亭子里，他脸上带着那一丝浅浅的微笑对我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微然，觉得她长得像是终南山上的仙果一般晶莹剔透，却偏要作出一副老成沉稳的大人模样，很是有趣。”
  可是，“直到我已经不可自拔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她一直喜欢着景辰。后来有一天她跟我说‘你不是喜欢我吗？那我们就在一起吧’，我说好。再后来她忽然又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咱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我说好。”
  我记得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片平静，长长的睫毛和上挑的眼尾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孩子气。
  我还记得他将我拉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不要这样愁眉苦脸，你明日不是就要随南宇离开天庭？走吧，今日索性就与我不醉不休！”
  我还记得后来他喝得舌头都大了，还指着我说：“你怎么就这、这点酒量。”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在凡间，景辰对我说你不要来回晃悠了，快停下看热闹吧